方玄昌 王 維
警察的刑訊逼供和“牢頭獄霸”的欺壓,是看守所“事故”頻頻發生的主要原因;中國特殊的看守所環境。則是造成兩大因素的土壤。
“有罪推定”觀念導致中國對未決嫌疑犯超高的羈押率、警察權處于失控狀態、加上法律賦予公安方面過長的羈押期限,是看守所一系列問題產生的根源
今年全國兩會期間,與司法相關的兩份議案引人注目。
3月10日,寧夏代表團以全團代表名義提出議案,呼吁通過對人民監督員立法對公權進行限制,與此同時,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清華大學法學院副院長、刑訴法修改專家組成員之一周光權教授亦提議案,提出加強檢察權,“重點監督公安機關的執法”。
兩份議案,都在不同程度上指向了警察權的使用。
《關于制定人民監督員法的議案》有一個正規的人民監督員法草案建議稿,并詳盡論述了立法的必要性和可行性。它的草擬者是一名列席人員,名叫王雁飛,是寧夏回族自治區檢察院檢察長。
此前人民監督員制度已經有試點,寧夏回族自治區檢察院便是其中之一。但在王雁飛看來,最高檢院的規定是“可以進行監督”,而不是必須;因此很多案件的監督上,人民監督員成了“點綴”。不僅如此,人民監督的缺失不僅表現在對檢察權監督上,而且傳導至對公安機關的執法監督上,例如超期羈押。
“在缺少監督的情況下,很多超期羈押問題被執法時的各種‘法律技巧掩蓋了……因此,加強檢察權和獨立的人民監督,或許可以減少此類問題的出現。”王雁飛說,“實際上超期羈押不僅在公安系統,在檢察機關、法院也同樣存在。”他認為,人民監督員可以將公安、法院執法中的不當行為及時反映給檢察院,至少可以為檢察院提供更多線索。
與王雁飛等人提出人民監督員立法不同,更多的法學家試圖通過修改現行刑事訴訟法、強化檢察權,以此遏制公權的濫用。周光權提出《關于修改刑事訴訟法強化檢察監督的議案》。這份5000多字的議案中,周光權建議賦予檢察機關對違法偵查活動的介入調查權,并配套規定剛性的監督措施。
周光權建議,刑事訴訟法有必要規定刑事拘留應當由偵查機關提請人民檢察院批準。對公安機關采取強制措施不服的,當事人可以提請檢察機關進行監督。
實際上,2008年十一屆全國人大一次會議之后,修改刑事訴訟法已被列入立法規劃。作為全國人大法律委員會委員、修改刑訴法專家組成員之一的周光權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他再次提出議案,是因為現行刑訴法對檢察機關法律監督權的設計仍然很薄弱,檢察機關很難有效地對公安機關的偵查活動進行監督。
“有罪推定”導致過高羈押率
“與國外諸多國家對未決犯實行‘保釋為原則、羈押為例外的做法相反,我國則采取對未決犯‘以羈押為原則,以取保候審或監視居住為例外_的做法。”2008年1月份,中國社科院法學所研究員劉仁文在他的一篇論文《審前羈押:問題與改進》中說,2000年對前西德各州的統計表明,被實行審前羈押的人數大約只占在刑事法院被判決者總數的4%;而在英國,現在對犯罪嫌疑人的保釋率達到90%以上。
相比之下,中國的統計數字顯示,從1991年到2006年的16年間,檢察機關批準、決定逮捕的人數有近一半的年份(7年)多于起訴人數,即使逮捕少于起訴人數的年份,羈押候審率也最低達到89.24%(2006年)。“1997年新刑事訴訟法實施以后的5年內,在減少未決羈押人數方面并沒有取得顯著的進步。”
2008年10月份,劉仁文又寫出一篇博客文章《辛普森為何獲罪后才轉羈押》,以大量國外案例作為比較,來論述這一問題。
劉仁文認為,中國這一現象的出現基于一條觀念:“有罪推定”。“一旦發現嫌犯就仿佛天經地義地可以將其羈押起來,取保候審不是犯罪嫌疑人的一項權利,而是辦案機關的一項權力,對某人適用取保候審似乎成為辦案機關的一項恩惠。”劉仁文在文章里說,這種情況邏輯上還會加劇司法腐敗;有時要取保一個人甚至變成了辦案機關的一項恩惠,或者使該領域成為腐敗之風盛行的地方:某些有錢有勢有關系的才能申請到取保;律師圈內乃至于社會上甚至還有取保—個人要花多少錢的潛規則。
而從“無罪推定”出發,一個犯罪嫌疑^在被法院定罪之前,他只是一個被懷疑犯了罪的人。“既然只是被懷疑,就除非出現以下兩種情形,否則不應剝奪其人身自由:一是有確信的證據表明不對他實行羈押,他將對社會造成現實的危險,此種情形多適用于那些從事恐怖等暴力犯罪活動的人;二是他妨礙司法活動的正常進行,如獲得保釋后逃跑、毀壞證據等。”劉仁文說。
98.8%:一個看守所的拘留期限延長率
羈押率是一個問題,羈押時間長短則是另一個問題。
中國刑事訴訟法第六十九條規定了公安機關實施刑事拘留的基本時限(3天加上檢察院7天批捕時間)、延長期限及理由:在“特殊情況”下提請審查批準逮捕的時間可以延長1至4日,對于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的重大嫌疑分子,提請審查批準逮捕的時間可以延長至30日。
“但實踐中給人的印象卻是,幾乎所有犯罪,偵查機關都是在接近30日時才報請檢察機關審查批捕。”在刊發于《人民檢查》2006年第3期的一篇名為《關于刑事拘留期限延長的實證分析》的論文中,來自北京海淀區檢察院的侯曉焱和北京市檢察業務專家劉秀仿開始以實證的方法對這一“印象”進行了調查和研究。
侯曉焱等人抽取了2005年5月間某直轄市某城區看守所337名離所人員的檔案進行調查分析,全部被調查者均因涉嫌犯罪而被刑事拘留。其中,本市籍為64人,外市籍為273人。
調查結果顯示,在拘留期限延長總體情況方面,全部被調查者的拘留期限延長率為98.8%;平均被延長至28.5天(不包括提交批捕申請后的7天,下同)。延長至7天者為19人,占全部被調查者的5.6%;延長至30天的為298名,占88.4%;剩下部分人員延長至30天以上(超期)。其中,本市籍犯罪嫌疑人拘留期限被延長時間平均為21天;外省市籍犯罪嫌疑人則平均延長期限為30天——平均延長到極限時間。
“與法治發達國家相比,我們的嫌疑犯在警察手里控制的時間明顯要長得多。”侯曉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記者,“本來,37天應該是一個特殊的情況,但現在,在實際執行過程中,這種特殊隋況變成了一種通用情況。”
混亂的延長羈押期限理由
侯曉焱說,此前已經有一些專家著文指出這類現象,但這些文章大都是陳述一種印象,或者是基于法理的論證,沒有去做系統的調研。
“理論研究有它的重要性,不過我更關心一條法律實施的具體狀況。除了一些典型性的個案,我們還需要通過一定的實證樣本來發現具有代表陛的問題。”侯曉焱說,這種做法與她在美國留學的經歷有關。“西方的社會學很發達,實證研究方法很受重視,我那時為了寫論文看了很多英文論文,深受啟發,我就在想,如果用這種方法研究中國問題,會有什么樣的發現?剛好我自己在實務部門工作,有機會做深入了解。具體的調查數字可以讓大家看得更清楚一些。”
根據《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多次作案”是指三次以上作案;“結伙作案”是指二人以上共同作案;“流竄作案”是指跨市、縣管轄范圍連續作案,或者在居住地作案后逃跑到外市、縣繼續作案。
當侯曉焱根據案卷去做微觀分析時,卻發現有相當一部分延長拘留期限的理由很勉強一以“多次作案”為拘留延長理由者18人,但其中至少有5人作案次數為兩次或者一次,以“結伙作案”為拘留延長理由者119人,其中至少10人屬于單獨作案;而在來自外省市的154個“流竄作案”嫌犯中,只有5名犯罪嫌疑人供述另行有其他違法犯罪行為,已決犯中被法院判決認定實施兩次以上犯罪者只有13%(20人),其余均為實施一次犯罪,與“流竄作案”無關。
“刑拘這種沒有外部監督的強制措施太容易被濫用——不需要去看實際操作,從法理層面就可以看出來,刑拘延期無須經其他部門審批,這本身就有問題,執行層面出現適用隨意就不意外了。”侯曉焱說,對警察權缺乏司法控制,公安機關自行決定對嫌犯拘留、以及延長拘留期限缺乏外部監督,警察權事實上處于失控狀態。
長時間羈押之害
西南政法大學教授孫長永在其論著((探索正當程序——比較刑事訴訟法專論》中指出:“羈押普遍化的成本不僅僅在于將幾十萬嫌疑人、被告人關押于各地的看守所所需要的日常開支(如看守所的基建、維修費用,干警的工資、福利、辦公、裝備以及在押人員的生活、醫療等費用),而且還在于在押人員之間在犯罪技巧或習慣方面的‘交叉感染所導致的潛在社會危險、難免的錯誤羈押所導致的國家賠償、在押人員的親友因為羈押而對政府產生的不信任,以及在押人員及其家庭因為羈押而受到的物質損失和精神損害,等等。”
侯曉焱在其論文中強調羈押措施濫用的另一種危害:“將未決羈押等同于已決羈押也侵犯了犯罪嫌疑人的訴訟權利,在中國當前的司法實踐中,審前羈押的期限通常會影響法院判決,容易導致關多久判多久的‘實報實銷性質的判決……”
劉仁文也指出這一點:“不少辦案機關一旦將人抓起來,就沒有臺階下,只能極力往有罪上靠,否則,就是關錯人。”
當然,對一些嫌疑犯采取強制措施是有必要的,從法理上來說具有其正當性。“但這種正當性跟它的適用范圍和持續時間都有關聯,超過了一定的范圍和期限,它就失去了正當性。”侯曉焱說。
這種范圍和期限的超出,造成了中國特殊的看守所環境——人滿為患、魚龍混雜,這也正是“牢頭獄霸”產生的土壤。而警察的刑訊逼供和“牢頭獄霸”的欺壓,則正是看守所“事故”頻頻發生的主要原因。
期待下次刑訴法修改
“自從1996年修改刑法(1997年實施)以來,法學界對刑拘這一強制措施一直在討論,也有很多種修改意見提出,我個人覺得,下次修改刑事訴訟法時很可能要改。”侯曉焱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劉仁文等專家均在論文中提出,要改造現有的留置、拘留、逮捕等制度,對較長時間的審前羈押實行司法審查。劉仁文呼吁要將中國的審前模式從“以羈押為原則、以取保為例外”轉變為“以保釋為原則、以羈押為例外”。而侯曉焱則強調要加強對警察權的司法控制,籽司法審查機制引入拘留延長決定程序,“公安機關時常突破法定要求隨意延長拘留期限問題,其本質原因在于警察在刑事拘留制度中的決定權并沒有按照法治原則進行配置,本應具有的司法審查環節缺位。這已是學界共識。”

侯曉焱的論文中再次提供給我們一組數據:前述調查所在的城區檢察機關2004年共受理同級公安機關提出的延期羈押一個月的申請約80件,僅占同期審查起訴案件總數(3800余件)的2%;其中提出第二次延期羈押申請的只有18件,占全部案件比例的0.47%;而提出第三次延期羈押申請的只有1件,這與延期拘留在不需審查的捕前環節的普遍適用(98.8%)形成了強烈對比——是否有外來監督兩種情況下公安部門的做法,或許可以反映出其心態的不同。
該文還建議要科學限定拘留延長期限。“實證研究發現,公安機關特別是基層公安機關辦理的大部分案件都可以在數日內完成證據收集和報捕準備工作,被普遍延長的刑事拘留期限事實上并沒有被充分利用。”
截至目前,中國政法大學的陳光中教授、中國人民大學的陳衛東教授、西南政法大學的徐靜村教授等著名法學專家都主編出版了刑事訴訟法再修改建議稿,其中涉及刑拘及其延長期限的修改建議。
其中,陳光中教授的著述建議這樣修改:“對于流竄作案、多次作案、結伙作案的重大嫌疑分子,經人民檢察院許可,公安機關提請審查批準逮捕的時間可以延長至14日。”對照現行刑事訴訟法,它提出了兩點變化:一是延長時間的縮短,從30天縮短為14天;二是增設了批準主體——人民檢察院。“這或許可以看作是刑事拘留制度修改的一種共識和趨勢吧。”侯曉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