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見心的詩

李見心

代表作八首

白雪從天而降

白雪從天而降 令你想起

一些遙遠而親切的事物

往事壓彎睫毛

一場圣潔的災難在劫難逃

還有一場內心的痛哭 明媚而含蓄

一場扎實的睡眠

突然被你的乳名喚醒

白雪從天而降

你多想與雪融為一體

永不還原

讓你的身體也噙滿人性的水

而你的靈魂正是她飛舞著的無聲的吟唱

白雪從天而降 令你想起

在春天放飛的那只鳥

那撲進你懷中的純潔的重量

啊 破碎即完整

白雪從天而降 白雪從天而降

母愛披著婚紗從天庭徐徐走過

大片大片的雪花乳汁般圍攏

你的嘴唇

你感到一種嬰兒的寒冷和渴望

紙 婚

我幾乎不敢撫弄一張白紙

怕尖指捅破一則潔白的往事

我愛的人與另一個人居住在

一座紙房子里

風吹就嘩嘩地響

絕對不是童話

卻鋪著厚厚的紅地毯

那段日子我總是想起母親年輕時

披著婚紗的樣子

大片大片的雪花乳汁般

圍攏我的嘴唇

我只聽到一種嬰兒尖銳的哭聲

刺痛我的腹部

緊接著就進入一場扎實的睡眠

醒來時母親已被當成種子

種進泥土

第二年長出瘦弱的青色植物

很像我

于是我要求一只火鳥戒煙

因為紙是包不住火的

不容輕視的一粒沙

一粒沙子飛到我們眼前

我們的眼里容不下它

可心里不要輕視它

它能捅破我們的秘密

卻保守著自己的秘密

它可能經歷過四次史前事件

參與過三場襲卷城市的沙塵暴

壓死過兩個星球

淹沒過一個大海

它還可能目睹過第一個人從土里出生

正在等待

為最后一個人下葬

我們把它命名為沙子

它可能正用同樣的名字稱呼我們

我們因它而存在

從它那里借來

肉體靈魂和思想

可它卻不為我們而存在

甚至也不為時間和空間

它常以一種低姿態被我們踩在腳下

但如果愿意

它會飛出天外

流淚的事物

讓我們流淚的事物

不只是洋蔥

還有蝴蝶蘋果和紅草莓

當一個女人對我說

她有著紅草莓一樣美麗而脆弱的初戀時

我的精神第一次感冒了

淋漓墨汁

愛情從來都是一種野心

而不是良心

使我們流淚的事物

自身也會流淚

像風、霜、雨、霧

還有正在縮小的雪人

當我看到一個雪人正用自己的血喂養草根和一個凍僵的嬰兒時

我的胸口霎時變成了兩座被暴陽劈開的

雪山

源源不斷地噴涌乳汁

我要喂養所有會流淚的生命

等他們長大了

娶我的皺紋回家

風從來就沒有聲

風從來就沒有聲

我們聽到的風聲不是風聲

而是與風相反的聲音

是倔強的小草的呻吟

是威武不屈的大樹的吶喊

是參加過地下抵抗運動的建筑物的呼號

以及一切裸露在外面事物的聲音

風從來就沒有聲

我們聽到的只是我們自己

耳朵里的聲音

骨頭里的聲音

血液里的聲音

我們怕暴露自己

所以把這聲音

嫁禍給了風

風是我們憑空捏造出來的聲音

替人類當羊

替寂靜當耳朵

替夢當夢

風從來就沒有聲

就像我們從來就沒有出生

我們見到的生活不是生活

而是與生相反的事物

遲 到

已經晚了

我就不怕更晚

對于出席這場詞語的盛宴

我懷揣著挑剔的胃

沒有潔凈的詞可以喂飽我

就像沒有土地可以喂飽糧食

我頭戴荊冠

行走坐臥

找不到遠古丟失的靈感

我的心就變成了一個虛詞

我甚至不敢在兩句話之間翻一下身

怕被夢疼醒

其實 我起的比太陽

還早

因為我一直沒睡

凌晨三點

最黑暗的時刻

我走進盲人的視線

用我指甲上幸存的光

挑起過微弱的黎明

已經晚了

我就不怕更晚

晚到天光大亮

晚到我去收拾殘局

把弄臟的詞一個個淘洗干凈

讓它們在陽光下

重新羞澀

無數次遲到之后

我卻以早退的名義

成為被告

瀑 布

猝不及防，你們的命運出現斷層——

互相擁抱著 互相呼喚著

跳下去， 深淵

成為你們唯一的路

致命的白，暈眩的墜落，

比快還慢

比飛翔還性感

尖峰時刻——

你們的決心比石頭還硬

勇氣讓懸崖顫抖

讓死神望而卻步

那一瞬你們的姿態成就了你們

被釘進永恒

回過頭，帶著疲倦和興奮

你們開始仰望——

那塊被你們的壯美覆蓋著的

——命運的石頭

四月的冷

我不是第一個說出四月的冷

但卻是說得最持久的一個

經過我不斷地提示

一些人終于從麻木中醒來

他們袖著手、打著寒戰，

開始了普遍的抱怨——

四月太冷了

四月真是一年中最冷的季節

四月的冷是看得見的冷，看見花開了

自己還裹著棉花

四月的冷是摸得著的冷，綿里藏著針

通過毛衣縫直扎進骨頭縫

之所以抱怨、計較四月的冷

是因為它是四月的冷啊

春天的冷

比冬天還難以忍受

但四月的冷只是四月的冷

我知道四月一過

他們會忘記四月的冷

就像生產的婦女忘記生產的痛

近作四首

重新羞澀

趁著血液還能呼喊

月亮還能伸出手來

海潮退去的還不遠

我們再把它一遍遍叫回來

趁著頑石里還有心跳

枯木里還有火星

山峰還有繼續長高的能力

我們也要再次揚起頭

趁著春天的野心還能回頭

秋天的寬闊也不是我們的岸

夕陽還在用靜靜的羞澀退場

把它貼在臉上再看一看你黑夜中的臉

趁著謊言還沒有說出最后一個人的唇

趁著金子還沒有堵住最后一個人的嘴

趁著死亡還沒有活生生成為忠貞又永恒的

愛人

我們要抓緊時間背叛它一回

致遠方或近處

親愛的，遠方的人們

你們仍是我夢想停留的地方

我比你們想象的還要年輕

年輕到渴望被騙

渴望騙子的臉被我的羞澀映紅

讓假象也真實一把

讓老練也年輕一回

親愛的，近處的人們

你們仍是我幸與不幸的時辰

我比你們看到的還要平靜

平靜到不渴望愛情

愛情也沒有讓我學會嫉妒和仇恨

我想恨，卻忘記了仇人的臉

我想愛，卻混淆了愛人的心

初雪夜話

雪花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

九歲，我把媽媽給我織的小紅帽弄丟了

從此，童年就再也回不來了

初二，我丟失了第一朵被自己的刺刺殺的玫

瑰

它把我剛長出的靈魂嚇跑了

成人后，我又丟失了愛人

他把我的肉體也帶走了

現在，我又把最后一枚硬幣弄丟了

聽風的耳朵也被風聲卷走了

在這樣的潔白之上

還能誕生怎樣的夜色？——

你弄丟了幾乎所有的東西

唯獨弄不丟你的尊嚴

你靠一個女性的尊嚴活著

使萬物獲得了尊嚴

并獲得了萬物的尊嚴

雪 花

雪花打開了冬天的門栓

使冬天有了冬天的樣子

它把山坡趕下羊群

卻讓一只豹子聳起了山的高度

誰的葬禮鋪天蓋地,如此排場

寂靜在曠遠燃燒雷霆

淚水淹死了眼睛的光芒

也淹死了自身的軟

在冬天流淚是危險的

雪花的善里有天使停靠的家園

雪花開滿大地后

天空忙著修建云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