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組詩）

人　鄰

小 傳

人鄰，祖籍河南洛陽老城。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主要從事詩歌、散文創作。出版詩集《白紙上的風景》《最后的美》，散文集《殘照旅人》《閑情偶拾》《行旅紙草書》。

像是西部雪山下的鄉村，一個走街串巷的快樂銀匠，面對廣闊的大地自然物象，而于一剎那的內心感應中獲取材料，打制那么小小的一件，無數個小小一件的精巧銀飾。人鄰是領悟了詩歌內在奧秘并醉心于這一奧秘的寫作者。這首先表現在他觀察事物的角度乃至觀察的耐心。他斷然略去一般寫作者眼中恒定的自然物象，等待并僅只捕獲那種瞬間一現的詭奇異相，繼而以最簡約的文字使之具形。正所謂把閃電還給閃電。這因而使他的每一次寫作都具有涉險的刺激，并由此而獲得了原創的品格。然而，當詩歌寫作中所謂的減法成了被標榜的絕技，人鄰絕不以“辟谷瘦身”而弄玄。

——燎 原

小祈禱詞

我要我真的能那么小，

要比一只小鳥，蜜蜂，

螞蟻

更小。

需要如此之少。

如此的小，就沒有太多的愛，

沒有什么苦苦地難以割舍。

如此，就可以

不打擾任何人地

悄然

生活

休息。

我愿是如此渺小，

甚至比一只螞蟻

還要小，

幾粒米，一顆鹽

已經足夠

一生的享用。

陽 光

他看著，

看著墻，

墻上的一線斜陽

刻到了什么地方。

墻的那一格

給陽光溫暖。

青磚的那一格

悄然明亮。

他看到陽光

在墻上，在

那些如此堅硬的

青磚的墻上。

陽光那么慢，它們那么慢，

是為了、為了

讓那個就會逝去的人

可以再一次摸摸它們。

夜色里一匹悄然吃草的馬

不遠處，一匹夜色里的馬

奇怪的沉，也奇怪的輕柔。

我看見它，

只是憑借馬的大致輪廓。

馬并沒有因為

我的到來

而停下來。

它甚至看都不看一眼。

馬垂下它柔韌修長的頸項，

咬住一撮草，用力，

那一撮飽含汁液的青草斷裂的聲音

是水的，也含著泥土。

我是和她一起過去的。

我牽著她，她的冰涼的手。

我們注視了那匹馬很久，

直到夜的露水下來，“呀”地一聲涼了。

我奇怪的只是

一直沒有聽到馬的有力的呼吸。

草原之夜

夜，又美又寧靜。

草原無邊，星斗滿天。

我身邊的那個女人，又美又寧靜。

我舍不得睡去，

甚至舍不得遮上薄薄的窗簾。

夜真的又美又寧靜。

我甚至舍不得叫醒那個

靜靜地睡在我身邊的年輕女人，

似乎誰醒著，草原就是誰的。

假 如

假如……我只是遺憾，

還有些事情

未曾了結。

我只是遺憾

還有些東西，比如衣裳，

本來只需要三兩件，就夠了；

再比如，那些堆在書柜里的書，

只剩下我手里讀著的最后一本，

該有多好。

這最后一本，看完，放下，一生干凈，

就可以滿足、安詳地睡了。

一只雨天的甲蟲

田野，生生不滅。

陰雨連綿，也沒能遮掩住

那只甲蟲

銀色觸須，掃雷樣

偵測于泥土的神秘氣息——

帶著泥土的

華美呼吸，和印象主義的

七個紅漆夢幻斑點。

十一月

大地倦怠安靜，

沒有多余的葉子。

陽光少許迷人，

人們終于可以歇息了。

終于可以歇息，

珍惜大地、田野，珍惜牲畜，

也珍惜自己的

在少許迷人的陽光里靜靜歇息了。

離去之日

離去之日，不說什么。

我面相莊嚴，兩手潔凈，

沒有一絲塵土。

我安詳，沒有貪戀，

忘卻了風雨，一心要愛慕流水。

可是只有我自己

才深深知道，

將要離去之時，我還有多少

尋常的向往，還有多少

尋常的人世滄桑掛念。

林中新雨后

空氣清新。些微雨水

并不能讓我猶豫

是否可以

在一塊暗色巖石上悠然坐下。

久了，樹林里

雨水的清涼

一再浸入，浸入

——我忽然知道了，什么叫做滿懷！

忽然想，雨水就是如此。

泥土，樹木，花草，

稻谷和果實，

此刻和我一起，

要一直到我帶著滿懷的

雨水晶瑩氣息，清涼涼地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