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有風（四章）

耿林莽

甕的幻思

一

甕在山坡。那是斯蒂文斯的壇子，因置身高山碩大而神奇，陽光閃閃地聚集。

甕在山坡。壇子里盛滿了叮叮當當的詩句。

二

甕在河流，汲水女頭項陶罐，窈窕身姿俯向黎明的泉。

罐里的水將溢出時，誰喊了一聲：“潑”!

傾出的閃光是一道銀色的弧。

三

甕在鄉野，紛紛揚揚的雪花飛舞，罐子里晃晃蕩蕩的鹵水已經不多。楊白勞捧了起來，一飲而盡。

那一只苦命的罐子，如今還有人記得它么?

四

甕在古寺。有一高僧終生枯守。空蕩蕩的禪室，這是唯一的侶伴。

壇子里沒有水，更沒有錢幣。它守住了一輩子執著的孤獨。

五

甕在旅途，背負者遠走天涯，罐子里盛滿了一千種渴意，卻舍不得喝。

殘損的歲月曲曲彎彎，路已走到盡頭。當他打開身邊的甕，想飲最后一口水時，那水早已干涸。

六

古銅歲月，甕在燭影或宮燈下熠熠生輝，呈現出淡青色古典的誘惑。

人們聞風而至。考古學家，古董商人，陶瓷工藝師，熱炒著高昂的標價，喋喋不休。

但是，哪里有什么古甕，不過是夢中幻影的一角。

竹林有風

少年人靜坐竹林，清涼和冷。一些飄飄忽忽的心事回流，又有煙霧浮動。一千片竹葉之間，你是唯一的亮點。

這時候有風。

“我的頭發是最柔軟的。”你說。

一片片隨意性披散、垂落，覆蓋于額的斜坡。頭發的柔軟是心靈之水純凈的顯現，一如風中之竹。

竹林青青的，竹管空空的，竹葉飄飄的。

我看見陽光在你隆起的鼻梁兩側駐足。

我看見陽光在你唇邊鋪起了夢幻的小路。

唇在濕潤地抖動，這時候有風。

竹林青青的，竹管空空的，竹葉飄飄的。

這時候有風。

滴水的聲音落在了你的眉尖。

(是竹枝上落下的嗎?)

有一種清香是竹葉子所特有的。

有一種心事，是男孩子所特有的。

少年心事，虛無縹緲，不可言說。

低 語

你把一個夢丟在古黃河邊，

一個夢丟在德令哈。

還有一個夢，丟在什么地方了呢?

昆侖山高，格爾木遠。

相隔千萬里

電波里傳來了一聲低語，你的。

人類最美好的聲音，

是在語言尚未成型的時候。

人與人兄弟相親，

唇齒間流出一種低語：恍惚而又柔韌。

(而今，早已被雨打風吹盡)

而今，我立于一株無花果樹面前。

看風吹葉子，輕輕地撫觸，和吻。

這時候，我只能悄悄喚你，一聲聲。

以一種低語，比說出還輕。

以一種低語，你聽不見的。

絕 壁

絕壁：巍巍叢山間巋然而立。

巖石之上，陽光輕抹，敷一層薄薄粉黛，經不住冷風一吹，依然鐵一般灰暗。

樹木是沒有的，連草也不長一莖。

百孔千瘡一處處洞穴，從沒有蟲子們出入。

絕壁：石頭們是不說話的，天打五雷轟，粉成了粉末，也不說。

鳥兒們飛來又飛走，從來不落腳。

卻有一位君王看中了它：“哦，絕壁——那才叫絕!”

一個人被押上來，推了下去，

又一個人被押上來，推了下去。

(都是由于“禍從口出”)

絕壁下面，萬丈溝壑。

不說話的人，站在那里，戰戰兢兢，不寒而栗。

不說話的人，仰視崖頂，眼睛里充滿憂郁。

絕壁。絕壁下面有土，卻不長莊稼。

一朵小小的藍色花，開了。

薄薄嘴唇，怯生生地抖著。

想說什么，終沒敢說出。

鐘聲喑啞，

嘆息沉淀，

淚水旋流。

她守住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