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甲女生（二首）

傅天琳

認識兩種顏色

當一個民族被高原的風

染得又紅又黑

我才初步認識紅與黑兩種顏色

在祭臺高搭的銅鼓之鄉

擁抱我新的姐妹

旋轉成太陽的輪子

讓我拜一只鹿，為仙

拜一只虎，為神

隨它們越過蒼茫

在金光里揚起四蹄

迎面而來的酒

仰天而嘯的過山號

以及頻頻掀起的羅羅裙

我充滿感激。我要到

巖石一樣沉重的夜色中去

到今夜的篝火中去

到跳動的彝族文字中去

與這群光焰四射的人

手牽手跳舞，從容地

接納生活的全部歡樂和苦澀

我要和他們在一起

連續跳上七天七夜

在對火焰與夜的敬仰里

繼續認識兩種濃而重的語言

花甲女生

一大早我就敞開胸懷

從里到外推開六十道門

放出六十只雀鳥飛向山林

全身掛滿消毒水，塑料袋

我要清掃整整六十年的垃圾

不尋常的一天，我進入花甲

生活殘屑遍地都是

名利的毒進入血管

我早就應該為過剩的營養脫脂

把過期奶粉、油、糖

和過期的榮譽統統倒掉

還有雜念。讓瓶子都空著

在墻上多鑿幾個窗子

讓屋子和心靈一樣通透起來

現在，空曠的屋子盛滿光明

我把客人請到沙發坐下

客人就是我自己。我說喝吧

這杯檸檬水，六十年才慢慢泡淡

化解了所有的酸，所有的苦

留下滿口芬芳

我說秋天已脫下盛裝

能一點點觸摸到生命的冷

歲月兩鬢斑白

日子一天比一天昂貴

要緬懷一次青春，請付費

開始吧！從老年到青年到童年

揭開一層一層時光

為什么傷口和血、肉還粘在一起

你的自愈功能真是太差

這世上哪有時間治不好的病

你，就是你自己的病根

如此說來還需在房屋一角

放一張懺悔椅。一個不懂得懺悔的人

是不允許進入甲子之門的

當道德的氣息穿透鐵甲

請慢慢體會幸福的容器有多大

你屬草木

上天賜你一雙不具攻擊性的植物的手

柔而不弱，貧而不賤

掩映在盤根錯節的紫藤中，注定

只能探尋泥土，石頭和飛鳥的蹤跡

練習與一只甲蟲的穩秘對話吧

好好學，學成了也算沒有虛度

除了種樹你還做過編輯

曾編輯過什么樣的生活

校正過什么樣的靈魂

在美與丑，善與惡的焊接處

你努力工作，望著世界的上方

沒有扔過擔子，沒有掄過話筒

一個一個生日，都穿著

那件汗漬斑斑的格子襯衣

你，就是你自己的輕篾者和崇拜者

你還像十六歲一樣熱愛花朵，熱愛美

你蒼老的軀干因熱愛而戰栗

還會為讀到一本好詩集

徹夜不眠，眼含熱淚

我說你呀你這個花甲女生

令人恥笑？有什么可恥笑的

你敬愛的鄭玲姐姐都可以做耄耋女生

你做一回花甲女生又何妨

談話至此，杯水一滴不剩

你聽得一臉茫然

我的光榮退休的老同志口也

原來心智尚未發育健全

那就簡單說吧

花甲花甲，就是開甲等的花

花開在春天，你在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