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太宰治是日本無賴派的代表作家之一,太宰文學,對當時的世人特別是日本戰敗后那個時期的青年人產生了無可計量的影響。不僅是那個非常時期的青年們狂熱地追讀他的作品,現在同樣盛傳于世。每年都有新的太宰文學熱愛者出現。在他去世六十年后,其作品仍不斷吸引著年輕讀者,并以各種形式影響后輩的作家。太宰文學長盛不衰的原因,除了內容上的獨具一格,文體上的特色也是不容忽視的。《斜陽》和《人間失格》是他最著名的代表作品,本文以這兩部作品為中心,分別從鮮明的表現、敏銳的感受性、講述能力這三個方面分析其文學創作的文體特色。
關鍵詞: 太宰文學 鮮明的表現 敏銳的感受性 講述能力
太宰治,日本無賴派大師,在日本與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并列為戰后文學的巔峰人物。他生于青森縣大地主家庭,一生波瀾壯闊,曾參加過左翼運動,經歷過四次自殺失敗,最后與一名女性投河自盡。他年輕時因毒品中毒,欠下巨額的債。這些常人根本無法想象的“無賴”行徑在他一個人的身上上演著,但卻絲毫不能掩蓋其文學的璀璨光芒。太宰文學對日本戰敗后時期的青年人產生了深刻的影響,甚至在他逝世60年后的今天,其作品仍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尤其是他的晚期小說《斜陽》與《人間失格》,向來為人稱道,被譽為戰后日本文學的金字塔作品。本文將主要以這兩部代表作品為中心,對太宰文學的文體特征進行探討。
一、鮮明的表現
用文字勾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和場面是太宰文學得以深深打動讀者的特色之一。比如在代表作《斜陽》中,女主人公數子與她曾經夢寐以求的理想對象小說家上原多年后再次見面,鮮明清晰的描寫給讀者留下了不小的震撼和難以磨滅的印象。
這位,就是,我的彩虹、M·C、我的生存意義所在的、那個人嗎?六年。頭發一如既往地蓬松,但是紅褐的顏色和明顯的稀疏卻讓人不勝唏噓。臉泛黃而浮腫,眼眶發紅腫脹,門牙脫落,嘴唇隨著咀嚼不停蠕動。感覺好像一頭衰老的猴子弓縮著背坐在房間的角落。②(試譯,下同)
簡單的幾筆描畫,僅僅兩個細微的動作便勾勒出了飽滿的人物形象,也許數子在一瞬間感受到的失望和幻滅也在不知不覺間帶給讀者心靈上的沖擊,而其他作家也許要花費不少筆墨才能達到如此完滿的效果。
不僅是人物形象,太宰還善于用最少的筆墨呈現最鮮明的場面,《人間失格》中有不少這樣的例子。比如下面節選的這段描寫是出生于保守的大地主家庭的主人公大庭葉藏幼年時和家人一起吃飯時的場面。看過這段文字之后,應該可以更充分地理解太宰在語言把握和運用方面的精湛技巧。
在我鄉下的家中,就餐時,全家人一共有十個左右,大家各自排成兩列入座。作為最小的孩子,我當然是坐在最靠邊的席位上。用餐的房間有些昏暗,吃午飯時只見十幾個人全都一聲不響地嚼著飯粒,那情形總讓我不寒而栗。③
簡單而鮮明的場面描寫,使那間昏暗的房間凸顯出來,仿佛就在讀者眼前。但是這段文字還有比形式更為深刻的內涵。如果只是將這段文字簡單地看作一個對拘泥于長幼尊卑和舊式家族傳統的家庭描寫顯然是不夠的。字里行間所透露出的不安與恐懼讓人無法忽視。其根源讓人自然而然地聯想到這篇是具有自傳性質小說的太宰治本人的經歷。
二、敏銳的感受性
用最纖細的觸角感受外部世界,再以最精確的文字表達出來,是太宰文學的又一特色。《人間失格》中關于主人公葉藏思索“罪”的反義詞的描述最能體現這一特色。
我覺得,只要弄清了罪的反義詞,那么也就把握住了罪的實體。神……拯救……愛……光明……但是,神本身有撒旦這個反義詞,而拯救的反義詞卻是苦惱,愛的反義詞則是恨,光明的反義詞則是黑暗,善的反義詞則是惡。罪與祈禱,罪與懺悔,罪與告白,罪與……嗚呼,全是同義詞。罪的反義詞究竟是什么呢?”(中略)罪與罰。陀斯妥耶夫斯基。這念頭倏然間掠過了我大腦的某個角落,使我大吃一驚。④
能夠如此細致入微地揣摩語言的微妙差別,竟不是作家而是詩人了。實際上,太宰作品的其中一部分,其文體和詩歌已經很接近了。他用宛如詩人一般的感受性寫下了詩歌一般的文章。他用細致的筆觸記錄了葉藏這一個敏感自卑的男孩,由于天性對人無法產生親切感,在成長過程中又目睹了各種人性的黑暗面,雖然也曾努力改變自己疏離的性格和與社會格格不入的狀態,卻因無力改變和反抗而厭倦自我,所以以不作為的頹廢墮落來抵制“正統”的普世價值,但是理性思維與非理性行為在不斷脫節拉鋸自責,最終生命在自我沉淪與放逐中跌入毀滅之途。太宰治敏銳地感受葉藏一步一步從“正道”跌落而背負的“罪”,用精確的語言捕捉到人物的無能為力和無可奈何,以及掙扎到最后只剩下接受“懲罰”這一現實。
這一特色在展現太宰治寫作全貌的小說《斜陽》中也有清晰的體現。太宰治在這部作品中融入了自己的全部思想、意志、人生觀和寫作技巧,使作品不僅具有太宰治一貫延續的、運用熟練的主題,在技巧方面也堪稱太宰文學的最高峰。小說中“蛇”作為象征手法的載體曾多次登場。例如在某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數子忙完了廚房的事情后來到院子里,結果發現了一條“細小的、優雅的蛇”。數子的目光被蛇緊緊吸引,追隨蛇的一舉一動,當蛇垂下腦袋蜷縮起身體時,甚至覺得它“無比憂郁”。在這里,太宰治巧妙地通過女主人公感性地捕捉事物的形態來表達自己的意圖。可見太宰治擁有女性般纖細敏感的心,每時每刻都用靈魂來感知現實和人生,并將觸發出的微妙多姿的反應用精確的文字記錄下來。《斜陽》中蛇除了這次出場外,還出現在數子父親臨終時,以及母親垂危時的夢境里。有關蛇的事件均是通過數子之口講述,但擁有這份感受性的很明顯是作者太宰治。“蛇”這種文學形象,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在小說中,都是作為一個象征的詩意的形象存在。如果缺少了“蛇”的登場,《斜陽》的藝術價值未必會有現在的完滿。
三、講述能力
如果說敏銳的感受性并不是太宰治獨一無二的特點,鮮明的表現也或多或少在其他作家的作品中有所體現,那么太宰治獨特的講述能力就是太宰文學最具魅力的特色了。閱讀他的小說,讓人感觸最深的就是他的作品形式,無論是文體還是內容,都和通常的小說有著明顯的不同。原因在于他的小說幾乎都采用直接向讀者傾訴的形式。這種直接傾訴的形式可以說是太宰治文體最大的特色。傾訴通常語氣柔軟,一句話斷斷續續,由多個詞組構成,有時還會采用重復、排比、詠嘆等手法,極具生理氣息。例如《斜陽》中,數子寫給上原的第三封信,傾訴自己當時的心情的一段文字:
然而,只是一場空等。啊,所謂人的生活太悲慘了。就這樣,每天從早到晚,渺茫地盼望著。無比凄楚。啊,我倒想高興地看看生命、人和社會,才不算辜負自己降生為人。
您,就不能沖破道德的束縛嗎?⑤
根據太宰治夫人的回憶,太宰治的講述成文能力非常強。在《回憶的片斷》中有如下記錄:“(《越級訴訟》)毫無含混之詞,甚至沒有任何修正,一切就像春蠶吐絲般一氣呵成,文章完全就是對口述的原原本本地忠實記錄。”這種全文口述的功底,應該可以成為太宰治講述、傾述能力的一個輔證。
由傾述能力衍生出了太宰文章中類似于祈禱的情感。對時代的不安、生命的悲哀、罪孽意識、對周圍人的不信任和即便如此也無法放棄的對愛的渴望、脆弱而美麗的真實,太宰治將這些深藏內心的密事一一向讀者告白。讀者在傾聽(閱讀)時不知不覺與作者融為一體,仿佛講述的正是自己親身經歷的事,作者成為自己的代言人,而作品里的主人公不再是與自己毫無瓜葛的旁人,自己已經化身為主人公傾述內心的感情,而能夠真正理解自己的苦惱和內心真實世界的只有太宰治一人而已。例如,《人間失格》中描述了葉藏初來東京時原本敏感不安的心在陌生的環境下更加緊張不安的幾件事,相信太宰治高超的講述技巧可以讓讀者對葉藏的不安感同身受。
說實話,我這個人,坐電車會對售票員犯怵;去歌舞伎劇場,一看到大門口鋪紅地毯的臺階兩邊并排站著的引路小姐又會頓生畏懼;進餐館吧,瞥見悄悄站在身后等著收拾盤子的侍應生也會膽戰心驚。天哪,特別是付錢的時候,我那雙顫顫巍巍的手!買了東西之后,把錢遞給對方,不是因為吝嗇,而是過度緊張、害臊、不安與恐怖,只覺得頭昏眼花,世界驀然變得漆黑一團,哪里還顧得上討價還價,有時甚至忘了接過找頭,忘了拿走買下的東西。我根本無法獨自在東京的街頭漫步,只好整日蜷縮在家打發光陰。⑥
即使是沒有一模一樣的經歷,相信很多人應該都體驗過這種緊張不安的感覺。太宰治尤其善于充分運用他的這種傾述能力,把語言具有的魔力無限延展開來,告白自己內心的真實。這就是太宰文學區別于其他文學的魅力。
總而言之,太宰文體的獨到之處,在于他能夠根據內容純熟地變換文體。很少有作家可以像他那樣隨意地、自由地駕馭千變萬化的文體。他時而借用女性用語抒發細致微妙的感情;時而采用散文詩式的文體表達復雜錯亂的心情;時而使用男性獨白體記錄深沉內斂的心理;又或者使用格調高雅的客觀描寫手法。他幾乎嘗試了日記體、書信體、落語體等每一種體裁。最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每一種體裁都讓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太宰治蘊含在文字中的情感。可以說,這種文體上的特色,在很大程度上賦予了太宰文學迷人的魅力和極高的文學價值。
注釋:
①日本文學.中央公論社,1964.4:494.
②③④⑤⑥太宰治全集.筑摩書房,1982.6:171,185,226,263,319.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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