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中國曲藝家協會副主席崔凱
我們省60幾個專業團體,不如趙本山一個演出團演出的多
趙本山是否僅僅停留在表演藝術層面,而對人文精神層面的追求差了一點呢?這不是他個人的原因。小品這種喜劇藝術要有發展,要能拿出傳世之作,也不是趙本山一個人的任務
位于八經街74號的遼寧省文聯是座機關老樓,略帶些與時俱進的裝修。遼寧省文聯副主席崔凱的辦公室里煙霧繚繞。這些天來,他煙霧繚繞的創作被蜂擁至沈陽的記者們打斷。兩個多小時里,他接了四個要求采訪的電話,斬釘截鐵拒絕了三個。另有一個,是關于《不差錢》里“屁精”一詞引來的小麻煩:同性戀協會投訴春晚小品使用歧視性稱呼。
這位當過知青、上過音樂學院的國家一級編劇,同時也是老一輩二人轉專家王肯的親傳弟子有些猝不及防:“東北話里就是馬屁精的意思啊,我哪知道這是他們的行話。”與時俱進,任重道遠。
他站得穩,手也伸得很長
人物周刊:您下鄉當知青那會兒就認識了趙本山,說說對他的大致印象。
崔凱:我一直認為一個好的藝術家,同時也應該是一個事業家。他從1982年演出我和李忠堂先生創作的《摔三弦》開始,到現在已經27年了,這27年里邊他沒間斷地塑造了很多喜劇小品的形象,又拍了很多影視作品,又辦了自己的公司……做了很多事情。他站得穩,手也伸得很長。
本山是把藝術也當作一個事業來做,從喜劇小品回到二人轉,完全是從一個有責任感、有文化擔當意識的角度返回來的。
人物周刊:轉機是看了吉林張小飛他們的演出?
崔凱:2000年我在大連開遼寧省曲協的一個會議,他從吉林回來就跟我說,崔哥你是不是很長時間沒看二人轉了,我說對啊。他說你趕緊去看看吧,出事了。我說出啥事了,他說你到吉林那邊去,二人轉在那邊挺紅火的。他說那就是罵人,很庸俗很低級,但也出了一些年輕人。
后來我就悄悄去了,誰都沒告訴。在縣城看了兩場,確實是不堪入目。后來到了吉林市,就是閻學晶他們家開的一個地方戲的劇院。我在那里看到了張小飛、王金龍、翟波這些演員,確實有一些年輕演員演得很好,但是也沒有規范。所以回來我就和本山商量,要這么演下去會把近300年的這么一個民間藝術給糟蹋了,咱們辦點事吧。他說可以啊,整啥。我說搞個大賽,好歹有個引導。
我們曲協先在海城搞了一個二人轉的邀請賽,投石問路看一看,當時王小寶、盧小波他們都參加了。回頭我們才商量以趙本山的名義,其實是遼寧省曲藝家協會、省文化廳、電視臺聯合辦的,邀請了東三省的二人轉演員,有200多人,舉辦了第一屆趙本山杯二人轉大賽。是趙本山出去跑的贊助。最后經費不夠,他讓愛人從家里,都半夜12點了從家拿了20萬塊錢,把演員的獎金給解決了。
人物周刊:趙本山看到二人轉,覺得是個機會,當時這里邊有沒有經濟的因素?
崔凱:當時沒有,因為我跟他是30多年的朋友了,無話不談啊。當時辦這個大賽就是一個單純的目的,就是二人轉不能這樣下去了,應該健康地發展。辦完之后他很高興,告訴家里準備點酒,準備點菜,在他家院子里把所有參賽的人都請去了。
人物周刊:是在沈陽嗎?

崔凱:在沈陽。吃飯過程中突然找我說,崔哥,你主持一下,我要收徒弟。我說這么匆忙,什么都沒準備。當時省委的一些領導也在,趙本山就說,沒事,你們都在這,做個見證人,我就收了。趙本山的愛人馬麗娟跟我說,崔哥你勸勸他,他收這么多徒弟干啥呀,咱又不用他們跟著演戲,像別人收徒弟那樣,收了光鬧一個操心,能不能勸他不收。我說本山的決心已定,收就收了吧。然后我給主持了一個很簡單的拜師儀式,五個徒弟(注:翟波、王小寶、王小利、張小飛、唐鑒軍)給他磕了頭。
60個專業團不如他一個團演得多
人物周刊:從大賽里選人,到將這些人組織起來,是怎么個過程?
崔凱:拜師以后,他就說要成立遼寧省民間藝術團,要在我跟前演二人轉。當時我們遼寧有5個專業團,都很不景氣。這時候再成立個新團,能不能經營得下去,沒人知道。他就自己去聯系沈陽大舞臺,就是現在的劉老根大舞臺,想在那兒演。后來,省領導也提到這個事,說趙本山要成立這樣一個團,最好用新的形式,新的管理理念,如果需要省里幫助,我們可以批給他一些編制,也可以批給他一些開辦費。
但作為一個民營的,咋整呢?后來到工商去登記的時候,我就去給他協調能不能叫遼寧民間藝術團。后來省里打了電話,就同意了。注冊的時候,趙本山就給我打電話說,崔哥,你把登記那再改改,編制和經費全都不要了,一分錢不要。我說給你錢你為什么不要呢,他說咱不需要錢啊,咱不差錢——呵,那時候就說不差錢。從舞臺、燈光、樂隊、演員,他都自己找。
人物周刊:當時可能給他多少開辦費?
崔凱:開始省里主要領導說了讓他提,后來他說不要了。我想給他幾百萬應該不成問題吧,畢竟是要建一個團。當時他等于背水一戰,徹底民營了,不要省里一分錢。
人物周刊:他那時是不是已成竹在胸了?
崔凱:吉林林越開的劇院,趙本山去過兩次,看過他的經營情況。他覺得像沈陽這么大一個城市,整天各個劇院都沒有演出,他覺得他應該可以。但劉老根大劇院剛開門的3個月都沒盈利,他給我打電話說,崔哥我那兒支持不下去了,每天半場座都不到,正好趕上“非典”。
人物周刊:那時票價挺便宜吧?
崔凱:20塊錢,最高30塊,他說就給老百姓看戲。我當時說,本山你要堅持,就像釣魚喂窩一樣,在這撒點餌,讓魚知道這個地方有食吃,它才會過來。觀眾好長時間沒有到劇場看戲的習慣了,你要堅持。果然3月后,慢慢就有上座了。他當時沒做過廣告,就是老百姓一傳十,十傳百。
人物周刊:當時他自己演嗎?
崔凱:他經常演,不出海報,所以別人也不知道。就是一看哪天觀眾挺多,他就上去。上去就說,今天來著了啊,白看我演一個,就這么演了。他出場費相當的,但他也不加錢,所以觀眾都很喜歡。他有種從基層舞臺來的平民意識,和觀眾本能地親近。所以他經常告訴他徒弟,一定要尊重觀眾,沒有觀眾就沒有咱們的生存空間。
有時候在入場時他就跟他那徒弟,包括小沈陽、王小虎他們在劇場外頭扭秧歌,吸引很多人去看。其實他不是用這個方式來吸引人買票,因為票早就賣完了。
人物周刊:但現在票價漲這么多,媒體也采訪不起啊。
崔凱:他后來是把這個東西做成一個文化品牌了,是品牌的效應。過去很多來沈陽的外地人,吃完飯不是去按摩,就是去洗澡(注:沈陽有“中國浴都”之稱)。現在不管是開會的、旅游的,到沈陽來都要看看劉老根大舞臺的二人轉。全國哪一個藝術品種、藝術團體能達到一票難求的局面,票價不斷上漲,而且長期是這樣?我覺得這是趙本山創造的一個奇跡。
趙本山真是很有頭腦的。他不預售票,團體票也不優惠,政府就政府,領導就領導,都在窗口買,為的是照顧大部分觀眾能看得到。有時機關的人還打電話給我,問能不能給說說預買幾張票。
人物周刊:誰是上帝,趙老師門清。
崔凱:從某種程度上,他除了是一個演員、藝術家,還是一個優秀的管理者,甚至可以說是文化產業的一個企業家,有相當強的組織能力。他現在領導一個傳媒集團,除了民間藝術團,還有本山影視公司,遼寧大學本山藝術學院,還有他的六七個劇場,形成了一個文化產業鏈。我們省60幾個專業團體,不如趙本山一個演出團演出的多,要說稅收貢獻和對GDP的貢獻那就更談不起了。這10年他走出一條新路,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
就算他當演員、當導演的時候,劇組的靈魂也是他。要把劇組調動起來,還要搶檔期,又要追求藝術質量,趙本山在這方面是相當強的。
“趙黨”不好說,但一直陪著他走過來的
人物周刊:梅蘭芳先生身后有一個“梅黨”,趙本山背后是不是也有一個“趙黨”?
崔凱:這個還真不好這么說,反正這些年我們一直陪著他走過來的。其實也不是在支持趙本山……首先遇到這么一個優秀的藝術人才也是很不容易的,所以我是一直很支持他的。除了藝術上的合作,包括他評職稱、進政協,我們都積極支持。
他剛評職稱的時候,評到三級(注:國家三級演員)。然后他就在沈陽舉行告別演出,要上北京,姜昆同志幫忙調的,給他一級職稱,給他房子。有一場演出完給我打電話說,崔哥,我都要走了,你就別回家了,我們找個地嘮嘮嗑。我們就到附近一個賓館,就嘮。我問你為什么要走呢,這塊土壤對你的生存發展非常有好處。
他說,崔哥,不是我非要走,這次評職稱雖然還沒公布,但是我聽說了,潘長江、黃曉娟他們都是二級,我是三級。我說這是怎么整的,他說我也不知道啊。我說這樣,今天晚上演出的時候,你就給觀眾們說北京要我去,遼寧放不放我還不知道。我去幫你問問怎么回事。
后來,我就去找了當時文化廳的杜廳長,我說你是評委會主任,我提個問題,你說趙本山在全國有這么大影響力,這次評職稱,就給他評個三級,現在他要走了,這對遼寧文化藝術界影響好嗎?
杜廳長拉著我說,這事你先別向媒體透露,我再想想辦法。后來他就給我打電話,說我想了這事,這事確實差點勁。哈哈,當時他說差點勁。“但是,你得給我個臺階,雖然你是曲協的領導(我當時還不是文聯副主席),但你是趙本山的哥們兒,你能不能讓鐵嶺來人。”趙本山的關系當時在鐵嶺民間藝術團。我說行啊,就給鐵嶺打電話。然后鐵嶺當時的文化局長,宣傳部長,來了個小代表團,說這事對趙本山不公平。給了杜廳長一個臺階,他就把評委會重新組織起來,這是破例的,因為評委都已經評完了,他說公不公平我不管了。所以說杜鐵同志辦了件好事。
人物周刊:那是哪一年?這事很重要嗎?
崔凱:具體哪一年我記不清楚了,太早了。當時很重要。
他沒詞,就在那兒打嗝
人物周刊:趙老師在舞臺上的分寸感不是一般的出色,您覺得是天賦還是什么?
崔凱:應該說一方面是天賦,一方面是悟性,他在不斷琢磨。他說舞臺上表演,特別是喜劇,最重要的不是模仿能力,而是分寸感。過了就成了鬧劇,就成了滑稽。所以如何把握分寸是最重要的。他沒有上過專業的藝術院校,但專業院校有的教授說我們研究了這么多年的戲劇,趙本山幾句話就點到了實質。他說你的戲好不好看,就是主要人物你別讓他順利嘍,也別讓他總不順利,這其實就是人物命運。

人物周刊:對,就像這次《不差錢》,上臺前他關照小沈陽千萬不要用假嗓子說話。他知道央視1號演播廳跟二人轉舞臺之間的門第懸殊在哪兒。說到小沈陽,能不能評點一下他的表演。
崔凱:小沈陽春晚之后一下就火起來了,不了解的認為是一夜躥紅,實際上不是這樣。他走過很艱苦的路才到今天。他很早就和母親去吉林唱二人轉,他告訴我有一次他在舞臺上演出,有喝醉酒的觀眾在下邊罵,說演的啥玩意兒,下去吧。他接著唱,別人就接著罵,最后就站在臺上給罵哭了。后來有的觀眾就打抱不平,說你看這孩子這么不容易,罵他干啥。就給了100塊錢小費,那天晚上他收了500塊錢。所以小沈陽有很長一段艱苦的民間藝人的經歷,他們,包括趙本山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許多人都在問,小沈陽如果就是這樣一個男不男女不女的風格,他以后能走得遠嗎?其實二人轉的丑角有個行話,叫“不占一帥要占一怪”,就是特色。二人轉演員也是,有丑扮有俊扮,關鍵是要找到自己的風格。東北成千上萬的二人轉演員,臺上八仙過海各顯神通,臺下反復琢磨的也就是這個。小沈陽當初參加趙本山杯二人轉大賽的時候得的是銅獎,他不是出類拔萃的,但后來他嘗試了這樣一種風格,他一上臺,觀眾一下就認了,他就用了。
人物周刊:聽說他之前就有一個扮女相的。
崔凱:王小虎,一只紅襪子一只綠襪子那個,也是他自己找著的風格,但他有點太鬧騰。小沈陽也不是就定型了,你看他在模仿刀郎、阿寶唱歌的時候,還是陽剛的。他的可塑性還是比較強的。唱傳統二人轉的演員角色感比較差,如果他能從二人轉傳統表演中脫出來,能夠去刻畫角色,再有好的劇本支撐,他也是很有前途的。
比如小沈陽去年沒上成春晚。后來我在南京遇到姜昆,聊起袁德旺(當時是春晚導演)就說過,小沈陽要上春晚,就不能用二人轉的東西,還得我們幫著量身定做,打造作品。
人物周刊:平常你們交往,趙本山是不是插科打諢,特別好玩?
崔凱:他的這個幽默細胞不是我們能寫出來的。比如我說,這個劇本不是以你為主的,你成配角了,他說那也挺好。跟宋丹丹演《小崔說事》那年,宋丹丹喜歡搶戲,趙本山就說都給你。劇本拿上來一看,他沒詞了。等到直播那天,宋丹丹跟崔永元正說著,他就坐在旁邊打嗝,一會嗝一聲,一會兒嗝一聲。下臺來宋丹丹說,你怎么打嗝呢,排練的時候你從來沒打嗝。他說他劇組盒飯吃多了(笑)。這都是現場即興的,他就是沒詞了,自己都能找到詞,他有這個經驗。所以趙本山充滿了自信。
人物周刊:就您的視野里,曲藝界像趙本山這樣渾身是戲的人多嗎?
崔凱:我覺得不多。別人我不敢說,有一個趙麗蓉老師,從評劇走過來的,她拿到戲,也能把平淡演出彩來。她跟趙本山都是有創造性的,就是我們總說的二次創作。
比如《紅高粱模特隊》,本子里他跟范偉應該這么說:貓步是什么,是不是貓在散步?說不是,是走直線。他在排練時突然說,范老師,我覺得貓走不走直線,取決于耗子;耗子拐彎了,貓還走直線,這不瞎貓嗎?這都他自己發揮出來的,效果和當時情境又貼切。只有趙本山有這種能力,他學生里也沒看到像他這么聰慧的。
不僅讓你發笑,還撥動你的心弦
人物周刊:“大師”也是有局限性的,能說說趙老師的短板嗎?
崔凱:也不用刻意去找,他從事這種平民化的喜劇已經很努力了。中國到現在為止,喜劇美學還沒有建立起來。在亞里士多德時代,喜劇也強調批判精神,也能深刻,我們還沒有真正走向這種。但生活中又不能沒有喜劇,目前它只能在夾縫中生存。
人物周刊:您看17世紀莫里哀的作品,19世紀像契訶夫的小說、卓別林的喜劇,都是笑中帶淚。它有一種情懷,不僅僅是模仿、諷刺現實,還有一種關懷在里邊。
崔凱:其實莫里哀也好,契訶夫也好,卓別林也好,他們受當時批判現實主義的影響很大,所以那個時期的作品鋒芒和穿透力都是很強的,尤其針對當時資本主義的發展抹殺了人性和自由。當時這批藝術家感覺到的、思考的東西是不一樣的。
趙本山是否僅僅停留在表演藝術層面,而對人文精神層面的追求差了一點呢?這不是他個人的原因。小品這種喜劇藝術要有發展,要能拿出傳世之作,也不是趙本山一個人的任務。這任務包括喜劇美學的重建,喜劇領域的拓寬,和真正注入一種喜劇的人文精神。這個短板應該面對我們這些人來問,就是我們這些作者、管理者希望他做些什么或者限制他做些什么;還應該面對觀眾去問,他們想要什么?在《馬大帥》里,趙本山嘗試了一下悲喜劇,觀眾就不太適應:趙本山想干嘛,他要感動咱們啊?觀眾還是希望把自己逗樂。因為喜劇中的丑角往往是底層人物,能把人逗笑,于是大家就忘了審美,放棄在丑角、在卑微中對美的追求。
其實他挺懂美的,他有他的詩意。如果他能堅持和發展下去,向著悲喜劇邁進,不僅讓你發笑,還能撥動你的心弦,在喜劇里再實現一種對美的追求,那他有可能成為大師級的人物。
(感謝實習生李少卿對本文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