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李贄在《忠義水滸傳》中對宋江形象略有點評,但處在讀者鑒賞地位的他對宋江形象的解讀有異變現象。不同于傳統看法和作者本意的理解,李贄重點是從宋江假道學面目對其進行評定,認為其行事表面仁義道德,背后卻有自己的利害打算。但從客觀立場出發,李贄還是肯定宋江對父行孝、對友散財的性格及行為,并認為他是一個善于領導,有益于社會朝廷的良丞形象。縱觀全書,李贄對宋江形象的評點或多或少受到他個人身世遭遇、性格特征諸因素影響。
關鍵詞: 李贄 《忠義水滸傳》 宋江 評點 異變
伊格爾頓曾說:“‘我們的’荷馬不是中世紀的那個荷馬,‘我們的’莎士比亞也不是他的同代人的那個莎士比亞。”[1](12)這說明閱讀對于文學的重寫意義。從闡釋學角度講,一切文學作品都由閱讀它們的社會“重新寫過”,沒有一種作品的閱讀不是一種重寫,這種重寫之中就包含人物形象的異變。當讀者閱讀文本,塑造人物形象時,總要把自己熟悉的人或物附著到作品中的形象上,或根據自己的思想觀點和興趣愛好,對文本形象進行個人情感色彩的加工。李贄在《忠義水滸傳》中對宋江的評點就是一種形象異變的解讀。宋江形象從民間口頭流傳到最后文人定稿,總體上都是一個積極正面的形象,包含勇、義、忠、孝等美好品德,應該說施耐庵在宋江身上有自己的情感寄托和理想追求,但李贄以大膽狂妄的精神打破了宋江以往的完美形象,重新闡釋了宋江。
百回《水滸傳》中集中詳寫宋江的只有三回:二十回“宋江怒殺閻婆惜”,三十八回“潯陽樓宋江吟反詩”,四十一回“宋公明遇九天玄女”。其他的如“宋公明攻打祝家莊”等,宋江在其中只算是一個配角,而不是一個主角。但不論是主寫還是略寫,只要是他出現的地方,李贄興致所至都會說兩句。宋江第一次出場是在十七回“宋公明私放晁天王”,當何濤拿著公文告知宋江協助捉拿盜取生辰岡的一伙賊人時,宋江以口頭安撫為假,以騙得公文為晁蓋諸人通風報信為實,放走了晁蓋等人。李贄在其中夾批:“梁山泊禍苗,全在此處,宋江非罪之魁,盜之首而何?”[2](331)又在回末總評講:“梁山泊賊首,當以何濤、宋江為魁。”[2](340)從賊魁角度定性宋江,這是宋江形象的第一條標簽。
對于宋江到底是真君子還是真小人,現在有很多爭論的觀點,李贄的“假道學真強盜”的評價是振聾發聵的,它顛覆了之前作者對宋江英雄式形象的美化塑造,將宋江從圣壇拉下來變為凡人。李贄在五十四回回末總評中說:“宋公明凡遇敗將,只是一個以恩結之,所云知雌守雄也,的是黃老派頭。吾嘗謂他假道學真強盜。這六個字,實錄也,即公明知之,定以為然。”[2](1016)李贄所說的假道學是什么呢?他認為表面是儒家的仁義道德,禮數嫻熟,而實際卻是言辭修飾,藏頭蓋尾,口夷行跖。宋江在李贄的眼里就是徹頭徹尾一個假道學的小人,他還舉出他最喜歡的李逵做對稱,以李逵的童心直率、心無城府反射宋江的虛偽。四十回宋江文縐縐邀眾人隨他上梁山,李逵云:“都去都去,但有不去的,吃我一鳥斧,砍做兩截罷了。”李贄眉批:“畢竟宋江假,李逵真。”[2](762)李逵在看到宋江把自己的老父親接上山后,也想接自己的老母親上山,在回末總評李贄評:“李大哥是個天性孝子。宋公明取爺有些道學氣味,亦算計厲害耳。”[2](787)李贄對宋江的假道學行為應該說是非常厭煩,評點也是十分辛辣。六十三回關勝準備迎戰林沖時,宋江喝住林沖對關勝道:“鄆城小吏宋江謹參,一惟將軍問罪。”李贄眉批:“奸詐。”[2](1165)并在此回末總評補充宋江緣何奸詐:“宋公明只是一個黃老之術,以退為進,以舍為取。”[2](1172)六十七回,宋江讓梁山泊主位于盧俊義時講了自己三件不如盧俊義的地方,李贄似乎迫不及待地在眉批直接指出:“都是假話,獨有吳用知之。”[2](1237)在宋江講自己“文不能安邦,武不能服眾”時,李贄又夾批:“胡說。”[8](1237)回末總評又辛辣地指出宋江謙讓主位的原因:“要知宋江之讓,只為中心有愧于盧俊義耳,非真讓也。原與吳用妝成局面,了卻此件。不然,其中可讓者盡多,何急急讓此一人哉!平白地引誘他上山,到底良心過不去也。”[2](1238)此處評點既辛辣又幽默,宋江內心的那點小算計被李贄毫不留情地揭示出來,宋江的神圣形象也就轟然倒塌。
雖然宋江的假道學面目李贄是不喜歡的,但他還是能客觀地評價宋江的孝道。宋江是個孝子,李贄在《水滸傳》中并沒有指責其孝為假,而是贊賞他的孝行。四十一回宋江在筵席上對眾好漢道他在此連日飲宴快樂,不知老父在家,正是何如。李贄夾批:“孝子。”[2](773)宋江事不宜遲要回家,晁蓋說如果路中有疏失,無人可救。宋江道:“若為父親,死而無怨。”李贄眉批:“模寫孝子,便是孝子。”[2](773)
宋江又叫“及時雨”,主要說他仗義疏財、接濟他人、周濟朋友,在《水滸傳》中有多次這樣的敘述,這在一定程度上表現了他的“義”的英雄本色。李贄對此是怎么看的呢?十九回閻婆沒錢買棺材,宋江不但送了具棺材,而且給了十兩銀子做使用錢,李贄在此夾批:“宋江只是輕財,所以做得來。”[2](372)三十七回宋江借李逵十兩銀子,李贄眉批:“只這十兩銀子,便買了李逵,真是大賊。”[2](699)三十八回宋江當著戴宗等人的面給了宋老兒小銀二十兩,李贄眉批:“把這二十兩銀子與他三人看樣,賊,賊。”[2](714)李贄既肯定宋江輕財重義的性格,但同時又將宋江輕財表面之后的心理用心看透。他認為宋江是舍得花錢,但更善于花錢,錢總是花在刀刃上,花在別人看得見之處,花很少錢卻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不論宋江是以假道學蒙騙他人,還是以財籠絡人心,宋江的領導才能李贄都是不得不服的。六十九回梁山好漢逮了張清后,宋江取酒奠地,折箭為誓:“眾兄弟若要如此報仇,黃天不佑,死于刀劍之下。”李贄眉批:“宋公明最善用人,若有片長寸藝,無不留心,所以一百單七人死心塌地,如七十子之服仲尼也。試想官天下者,有如是之人,更當何如?”[2](1260)李贄聯想到自己的遭際,感嘆天下為官者都能如宋江這樣識人用人,天下又該是如何呢?肯定不是他現在所處的那么昏暗。在《忠義水滸傳序》中李贄也說:“若夫宋江者,逢人便拜,見人便哭,自稱曰‘小吏小吏’,或招曰‘罪人罪人’,的是假道學真強盜也,然能以此收拾人心,亦非無用人也。當時若使之為相,雖不敢曰休休一個臣,亦必能以人事君,有可觀者矣。”[2](26)
整體上講,李贄并不反感宋江,但他對宋江的認定多少還是有脫離作者愿意之處。現在有觀點說施耐庵對宋江的態度是明褒暗貶,但我認為作者對宋江還是持贊揚態度的,他并沒有正面寫宋江任何“陰險奸詐”之處,那些“不擇手段”,有些不是宋江親為,有些放在當時甚至現在也不能算陰險,只是計謀而已。這樣一個作家一直在褒贊的英雄人物,李贄卻看出了其中的“小”來,不能不說是對作家意圖的誤讀。為什么李贄會有誤讀的結果呢?這就涉及他自身的思想與感情因素。
李贄最反感宋江的一點是他的假道學氣。這與李贄思想的一個突出特點即痛恨假道學相關。李贄批評當時人“陽為道學,陰為富貴,被服儒雅,行若狗彘”,[3](P48)“口談道德而心存高官,志在巨富”。[3](P49)有這樣“異端”思想的李贄,在看到宋江“文縐縐、假惺惺”的言行時,自然一針見血指出宋江本質是個假君子真小人。這與后來金圣嘆評價宋江為奸詐之雄相應合。
李贄雖說以反抗儒家道德的“異端”自居,但是對于儒教中的合理成分他還是非常認可并力行,所以對于宋江的孝行他是贊同的,因為他也是一個非常看重孝行的人。李贄家道衰落,他的祖先三代五口靈柩已經停放了五十多年,直到他祖父去世,他才在上司和朋友的豐厚資助下回鄉安葬了他們。不能早早安葬祖先靈柩,對李贄而言是一個沉重的心理負擔,他曾對朋友孔若谷有一段心理自白:“吾先曾大父大母歿五十多年矣,所以未歸土者,為貧不能求葬地;又重違俗,恐取不孝譏。夫為人子孫者,以安親為孝,未聞以卜吉自衛暴露為孝也。天道神明,吾恐決不不肯留吉地與不孝之人,吾不孝罪莫贖矣。”(《卓吾論略》《焚書》卷三)雖然境況使得李贄最終遷就現實,沒買一塊風水寶地好好地安葬自己的祖先,但是讓自己的祖先們先入土為安,這一問題的解決,李贄還是頗感安慰,覺得自己為人子的責任得到完成。
對于宋江如“及時雨”似的輕財散財,李贄半贊賞半譏諷,這也是緣于他一生很多時候都是靠友人或者達官貴人的資助生活的,如他晚年創建芝佛院,其創建和維持的經費,絕大部分來自他一人向外界的捐募。“他常常寫信給朋友,要求得到‘半俸’的援助,或者以‘三品之祿,助我一年’”。[5](195)因為李贄認為朋友施助或接受朋友的資助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所以對于宋江仗義散財的行為他還是稱贊的。但李贄還有一個尷尬處境,因為他有“狂狷”好辯論的性格特征,即使對朋友也是不留情面地進行抨擊,與耿定向兄弟的矛盾就說明了這點,正如黃仁宇所指出的那樣:“李贄的難言之隱在于他強烈地抨擊了這些人物以后,他還是不得不依賴這些被抨擊者的接濟而生活。”[5](199)對宋江的疏財仗義李贄所以譏諷,或許是他覺得宋江在實施資助的過程中有欲蓋彌彰之嫌疑,將贈予做足了面子活,而李贄喜歡君子式的坦蕩蕩地贈予和坦蕩蕩地接受。
《忠義水滸傳》中李贄從細讀文本出發,但又結合自己的人生遭際與思想特征對宋江形象做了隨興而發的評點,他的一些言論在當時看來有很大的創新意義,也為后世讀者閱讀《水滸傳》提供了一種闡釋的可能。
參考文獻:
[1][英]特里伊格爾頓著.王逢振譯.現象學、闡釋學、接受理論——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
[2]陳曦鐘,侯忠義,魯玉川輯校.《水滸傳》會評本[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
[3][明]李贄.焚書續焚書[M].北京:中華書局,1975.
[4][美]黃仁宇.萬歷十五年[M].北京:中華書局,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