鮮活生動的農民肖像畫

金波近日郵來了他的兩本小說集《腳印》(中國文聯出版社2005年版)、《媽媽的眼淚像河流》(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讀后，感到頗有教益。

金波的經歷很不平凡。他從小生活在農村，過著艱難的生活;后又到城市打工，也是歷盡艱辛。艱苦的生活不僅磨練了他的意志，而且為他提供了極豐富的素材，這是得天獨厚的。這就決定了他的創作，不是為了消遣，不是為了好玩，而是抒發心中的塊壘;他的小說不是用墨水寫成的，而是飽蘸著血和汗寫就的。

由于生活環境的原因，他的小說基本上是兩個方面的內容:一是農村，二是都市。他的都市小說，寫出了普通市民的千姿百態。有的經過夸張和變形，把城市的弊端暴露得淋漓盡致。例如，《售后服務一條龍》、《汽車時代》、《明星時代》等，都是極具想象力的好作品。這類小說猶如輕喜劇，具有強烈的嘲諷意味與幽默感。

我以為，他的小說的最成功處，還在于對農村生活的描寫。他用多彩的畫筆，為當代農民畫出了一幅幅鮮活、生動的肖像畫。他筆下的農村，當然不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舊時田園牧歌生活;他所描寫的農民，也不再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舊式農民。一方面，在他們身上，因襲著幾千年傳統的重擔;另一方面，新的時代又在他們身上產生影響，注入活力。只有關注他們，深入了解他們，才能真正了解中國。

作家通過一群生活在“七斗沖”的普通農民的描摹，來反映當代中國農民的命運。他們大致可以歸入三種類型:第一類，被愚昧的傳統扭曲，與命運抗爭失敗的人物。

最有代表性的是《啞二娘》。啞二娘原是民間戲團的一個名角兒，僅僅因為唱戲被鄉鄰不容，下嫁到七斗沖。之后，她的女兒又因為喜歡唱戲，遭到更大迫害，陷入更悲慘的境地。小說揭示了，普通的農民個體無論怎樣的抗爭，在強大的傳統勢力面前，只能落得徹底失敗的下場。

《瞧家兒》中的娥子，只想在婚前了解一下對方，結果為市俗所不容，受到鄙視，最后瘋了。

《有個親戚當大官》中的梅子揭露無賴丈夫的真相，卻遭到鄉親的痛斥，最后也瘋了。黑白顛倒、是非混淆，作家通過個體的悲劇，反映了時代的悲劇，揭示社會前進的艱難。

《背書》中的姐姐因為貧窮，不得不放棄上學，但心中的理想并未泯滅，于是小學時讀過的書她竟背了一輩子，以此作為精神的寄托。“背書”這樣一個怪誕卻有深刻含義的細節，在讀者心中產生著觸目驚心的視覺與感覺效果，加深著小說的悲劇意味。

《搶年運》寫出了在風俗畫后邊的群盲的可笑與可悲。

第二類，鄉村中形形色色的另類人物。

作家通過細致的觀察，寫出個性鮮明的各種人物，豐富了小小說的人物畫廊。

《傻子隊長》中的黃傻子，表面上看不精明，但當了隊長之后，卻把工作安排得井井有條，既調動了全隊的積極性，又照顧了困難戶。作家有意反筆刻畫，寫出了一個農村實干家、改革家的特殊形象，給讀者留下極深刻的印象。

《說書藝人》中的李龍一生說書，無論是貧窮還是富裕，社會不管怎么變化而他的初衷不改。小說刻畫了一個執著的形象，非常鮮明突出。

《嫁妝》寫得發人深省。一個農家女省吃儉用，甚至餓暈了，為的是得到嫁妝;而嫁妝卻僅僅是一頭牛。小說一方面寫出了農民生存的艱難，更揭示了在長期貧窮狀態下生活的他們理念與理想的低下。小說結尾寫女孩摟著黑耕牛照相，更是神來之筆:不僅在結構上很好地收束了全篇，而且通過一個怪異的細節，給讀者以突然的刺激與震撼，使人難以忘卻;且筆力集中、傳神地活畫出人物的精神面貌。

《面瓜》寫面瓜中了五百萬采票，卻產生了種種的憂慮與恐懼。而一旦回到了貧窮的生活狀態，他馬上感到無比的舒適。小說提示物質的豐富是無法治療精神錮疾的，可說是很深刻的;而通過心理與行為的細膩描寫，一個阿Q式的人物躍然紙上，更是值得贊譽。

第三類，農村中的新新形象。

社會的巨大變革，必然給農村以震動。年輕的一代，不再是過去社會那種逆來順受、目光短淺、安貧樂道的人物。他們在新的文化氛圍中，受到新時代的影響，具有博大的眼光與開闊的心胸，特別是有著獨特的個性。作家捕捉到了這一點，給予特別的描寫，顯示了他目光的敏銳。

《傍肩兒》中的阮近近是個以往小說不曾見過的人物。她與老板同居，但決不與老板結婚。她不靠男人生存，也不圖老板的物質錢財，只是一心為她的事業奮力。小說完全打破了長期以來婦女約定俗成的生活理念，塑造出一個鶴立雞群、出類拔萃的形象。具有較高的思想高度與鮮明個性的人物，是這篇小說成功的要素。

《人情世故》用對比的手法寫出兩代人不同的思維與胸襟。世旺爺蓋房是靠送禮打通關系，而他的兒子卻用市場經濟的規律，不用花錢就蓋起了房子。小說寫出了當代年輕人的在市場經濟的今天已經成長起來。

多關注社會變革給農村、農民帶來的影響，這是一個重大的有意義的課題;而這方面的小小說還不多，精品就更少。金波目前已到城市生活，要求他有更大的成就，也許是苛求。但，這是我的一點希望。

在藝術上，可以看出金波是在努力形成自己的風格。他的小說寫得比較嚴謹，一般都是有一個較完整的故事。其中有三點值得我們注意。

其一是善于通過一個極小的事件，來表現一個復雜的主題。《主任丟了一把鍬》是很值得分析的一篇小說。小說通過“丟鍬”這樣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甚至說幾乎都無法寫成作品——的事情，卻構架成一篇既有深度、又有情趣的好小說。村主任在農村中的威勢，農民的膽小怕事、唯唯喏喏……小說的內涵是十分豐富的。再看小說的結構:開頭即寫出主任丟鍬——直接插入情節，省卻了許多的語言。而且用引用村民的話點出事件，不用作者直接敘述的方式，有一石雙鳥的作用——一是新穎，二是寫出這件事在村民心中的震撼，對揭示村民的心態和形成小說的懸念，都有益處。中間寫張窯匠的所作所為，是以點顯面，并通過語言與行動描寫來刻畫人物。第三個層次是寫眾人的表現，作者又惜墨如金，采用略寫、用粗筆勾勒的方式。結尾用戲謔的筆墨，在諷刺的笑聲中結束。喜劇的結尾，卻讓人體味著市俗的可悲。通過簡略的分析，可以窺斑見豹，了解作家在小說結構上的精心雕琢。

其二是有意把人物放在一個特殊的環境，以表現主題或突出他的性格。

如《妻從鄉下來》，作家讓農村的女人到城市來，結果出了很多洋相，揭示了農民雖然進城的路是敞開了，但他們很難融入都市的生活。

《面瓜》也是如此，作家偏讓一個貧窮的人中大獎，由此引出悲喜劇。

其三，善于通過心理與行動描寫來刻畫人物。

成功的例子當推《媽媽的眼淚像條河》。作家通過分豆、叮嚀、蓋被，多次落淚;特別是要上吊自殺，又舍不得孩子，回來再次親吻小弟等等細節，多層次地表現出母親對子女深重的親情，催人下淚，令人剛腸寸斷。這篇小說的不足是結尾人為地加上了一條光明的尾巴，沖淡了悲劇效果。

如果說金波的小說還有提高的余地的話，我以為，他還需在小說意蘊的開掘上下些工夫;有的小說也寫得直白了一點，主旨要含蓄一點，讓人多琢磨，回味的情趣就更濃。

金波的視野比較寬，他的生活經歷豐富，當能為讀者奉獻出更多的好作品。我們拭目以待!

責任編輯:黃艷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