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時聽過一個笑話。說古時一書生走路時常常只顧做文章不看腳下路,一日出門絆了一跤立即爬了起來,豈知剛剛站穩走了幾步又跌倒在地。書生趴在地上罵自己道:蠢貨,早知再摔何苦爬起,冤枉摔了這第二跤。于是書生便趴在地上繼續做文章,直到天黑饑腸轆轆,才不得不起身回家吃飯。傳說該書生的詩文名揚四鄉。而他為了不再冤枉摔跤趴在地上的故事,也一并被流傳下來。后來人們不記他的詩文:只知他的笑話,成為天才也蠢笨的佐證。
天才是否被搭配了蠢笨,我從未研究和觀察過。但是在天才身上發生蠢笨之事確實聽過不少。
比如已故著名數學家陳景潤。以他的天才和孜孜探索,摘取了數學王國的桂冠。他卻因為在北京王府井百貨大樓買一頂帽子售貨員少找了他錢,又從遠郊的中關村前往市中心的百貨大樓要回那一點不足車費的錢,至于花去的半天時間就更可貴了。陳景潤的哥德巴赫猜想享譽中外,買帽子的事卻令人發笑。堂堂數學家不會算細賬,多傻!可陳景潤不這么認為。他說售貨員少找他錢是售貨員的錯,不論幾元幾角都是他不該損失的。而他花車費和時間去要回也是他應付出的。陳景潤的道理很對。這種常人算算賬不劃算的“蠢”事,發生在他身上煞是可愛。
其實現實生活中,再聰明的人。總有他不懂或不會的事,再蠢的人也有聰明的地方。只不過在天才身上就被對比得鮮明并易于被人見怪了。
侄兒便是一例。
侄兒是位年輕的經濟學家,前幾年出版了一部40萬字的力作。深受有關人士好評。侄兒自幼聰明過人,五歲與大人對弈便盤盤取勝。但因體弱多病,高中畢業后無條件報考大學。便在家攻讀經濟學。21歲時又以優異成績考入中國社會科學院經濟研究所。不久,侄兒赴日本留學。成為日本前外相、著名經濟學家大來佐武郎的得意門生,獲碩士學位,并被導師推薦給美國三所著名大學深造。
侄兒完成留日的學業回北京家中小憩后,選擇經廣州、深圳由香港飛美國攻讀博士學位。
侄兒到廣州,自然由我照應。我還答應陪他去深圳送他出關。
廣州的初冬不像冬,恰是一年之中花繁葉茂天暖氣爽的好時節。那年初冬某日的下午,我到白云機場接侄兒。侄兒身穿厚厚的呢大衣下車來到我家已汗流浹背。我趕緊調好水叫他洗澡。只見他愣在客廳自己的行李面前,左手抱著脫下的大衣,右手伸出食指來回點著兩個大箱子,雙唇輕輕翕動著念念有詞。我走到他身邊問,還在做學問呀,快洗澡啊。侄兒轉過頭來,面目嚴肅地說,姑姑,對不起,此時此刻我的記憶發生了一點混亂,我想我必須盡快理順思維,問題才可以解決。說完。又回過頭去進入了一種冥思苦想的狀態。
我拿下他懷抱的大衣擱到沙發上說,瞧你身上直冒汗,先洗澡。完了我們出去吃飯,你不是最愛吃廣東菜嗎?到美國就沒這口福了,學問以后有的是時間做。侄兒堅決搖頭道,這是一個洗澡前必須解決的問題。我猜他一定進人了某個理論的最后邏輯而不能中斷。豈知沒過五秒鐘,侄兒忽然大夢初醒般地洪亮著嗓門蹲到他的黑箱子面前,并迅速從口袋里摸出鎖匙。是的,他回頭向我笑道,洗澡毛巾肯定是在這個箱子里,昨天收拾行李時,我對我媽說過,記住黑白是最鮮明的對比色,毛巾是白的,自然應該在黑箱子里。至于內衣,我看在冬季就不必換了,等我三天后到了美國一并解決問題。
我忍住笑,彎腰按住箱子對他說,明晨咱們就去深圳,你就不必再開箱子了,漱洗用具連同睡衣我全都為你準備了。侄兒很禮貌地說,姑姑,這是一個操作程序問題,你應當在通知我洗澡前告訴我,讓我剛才白白地苦苦思索了一番。
我終于笑了出來,對對,是我的錯我的錯。
次日中午到達深圳。在酒店午餐后。我們租了一部小車游覽市容,爾后向大亞灣核電站駛去。小車在藍藍的大亞灣海邊的山道邊盤行,溫暖的陽光和著清清的海風吹拂著面龐,令人周身舒爽。侄兒卻又是滿頭大汗,面赤如焚。我好奇地看著不停擦汗的他問,很熱嗎?他咧著嘴噴嘖道,南方就是南方,怎么跟北京的七八月似的。我說,不會吧,今天氣溫是25攝氏度,你怎么會這么熱呢?他笑道,可能是北京和東京造就的身體不適應吧。對著他的一身臃腫。我說,脫下你的西裝外套。侄兒從命,脫下,發現里面還有兩件毛衣。我驚訝道,怎么穿這么多!侄兒說,下面還有兩條毛褲哩。我哎呀大叫,你沒發燒吧?侄兒一本正經地說,我很健康,只是為了減輕行李的重量,我不得不把它們穿在身上。我說,咱們不是后天才去香港乘飛機嗎?你上飛機前穿上也不晚吶。侄兒“哦”的一聲拍拍腦門。姑姑說得對,我怎么就沒想到呢?
我立即叫司機停車,吩咐侄兒到路邊的樹陰后脫下他的毛衣毛褲。脫下后,侄兒輕快地伸開雙臂,迎著海風說,南方真好,穿這么少就能過冬,這簡直就是春天嘛,真好。
我抱著侄兒脫下的一大堆毛衣毛褲,心懷不安地望著他想,自理能力這么差,到美國怎么生活。將來怎么談戀愛成立家庭生兒育女呢?
我的擔心很是多余。侄兒順利地完成了他的學業婚姻生育的全部大業,如今已是頗有名氣的經濟學家。只是腦子依然會發生一根筋的狀況,但是誰也改變不了他。也不必改變他。因為那些小小的“毛病”,不僅不影響他的事業,反而襯出天才的特色——總有一些可笑又可愛的蠢笨。如同陳景潤買帽子的故事,如同古代那位書生摔了第二跤暫不爬起的笑話,不都是我們這些庸人俗人不大可能發生的事嗎?可我們,又有什么大的作為呢?笑他們時,還是先笑笑自己吧。
(選自《女人如花》/楚明著/珠海出版社/2009年4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