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讀書,也喜歡買書,但算不上藏書家,一則數量少,才萬把冊;二則五花八門,質量也不高;三則我出借書比較大方,好“露富”,凡得了好書,喜歡向同好推薦或顯示,“與民同樂”。此時若有人來借,我必慷慨應允,有時候自己也還沒有看或沒看完,便被借走了。看官記住,凡是被借出的書,必定是好書(或熱銷的書)。君子們有借有還,有些“(年紀)小(的)人”,主要是學生們就不那么守信了。常常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或者一年半載之后,還到你手里時已經是百孔千瘡,遍體鱗傷,慘不忍睹,我也只有忍痛收下。例如前些年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我就非常喜歡,向人推薦,先后買了七本,連借帶送,我現在手頭一本也沒有了。我曾看見有人在自己的書櫥欞上貼著“架上圖書,概不出借”的告示,有的還加上一句“免開尊口”,我一見這種警示,便嚇得連瀏覽的興致也沒有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從不寫這類話。有時借書者要在本子上登記一下或開個借條,我都不好意思讓他這么做。我想商人才寫借條呢,讀書人寫什么借條,我的不少書,就這么“老虎借豬”被一借不復返了。這一點最夠不上藏書家。凡藏書家一定是心“狠”手腎,嗜書如命的。我有一個朋友,書架上擺的都是一般的書,珍品、精品、極品書籍,他都是束之高閣或藏在看不見的地方的。
若問我喜歡珍藏的書,大約有三類:一類是我特別喜歡,對我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書籍,如《約翰·克利斯朵夫》、《靜靜的頓河》、《紅樓夢》、《昭明文選》、《李太白文集》、《蘇東坡集》、《魯迅全集》、《傅雷家書》、《居里夫人傳》等。第二類是絕版或有紀念意義的,我有一本一九四六年臨沂新華書店出版的《論文藝政策》即《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還有一九五一年出版的《武訓事跡調查報告》(江青領著寫的),一九五四年《文藝報》隨刊送訂戶的《胡風對文藝問題的意見》即《三十萬言書》,在“文革”期間印行的未收入《毛選》的毛澤東講話,以及像《中國》雜志終刊號這一類有點歷史價值,還有看見那本書便想起一個時代的那種書。第三是有書作者簽名題贈而作者又已經去世的書,如黃秋耘先生送我的文集,莫應豐送我的《將軍吟》,路遙送我的《平凡的世界》(書里還夾有他的一封信,但被借書人弄丟了),《孔孚集》等。睹書恩人,便覺彌足珍貴。
我只是一個愛書者,算不上藏書家。我這近萬冊的書,值錢的不多。我琢磨死了以后捐贈給什么圖書館、希望小學之類,恐怕也不夠規格,還是想留給自己的小女兒,她也好讀書,讓她來吸取其精華,剔除其糟粕吧。
(選自《買書瑣記:續編》/范用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