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許許多多在30年代叱咤影壇與劇壇的人物沒有想到的是,藍蘋——這個并不起眼的人物與小角色,令他們最后的人生充滿了變數與哀傷。
而這個名字在極權時代的中國,也變成了一個諱莫如深的名字。大家誰都不提,誰也不敢提。
1976年粉碎“四人幫”之后,這個名字和另一名字——江青,幾乎成了迫害狂的代名詞,多數人的回憶,都把她后來的惡劣與從前的“惡劣”變成了一個演變的鏈條。以至于藍蘋這個名字,同樣的烏煙瘴氣,令人不堪。
而曾遭受“四人幫”迫害七年之久的郁風女士在后來的一篇《藍蘋與江青》的文章里,卻表達出這樣一重意思:“藍蘋遠遠不是江青……”
一
郁風與江青的相識,是在上海的青年婦女俱樂部,這個俱樂部創立于1935年,地址在上海呂班路(今重慶南路)上靠環龍路(今南昌路)的一家洗染店內。
藍蘋是經陳波兒的介紹成為會員的。當時郁風只有19歲,郁風回憶說:藍蘋比我大兩歲,在青年婦女俱樂部幾個人比較起來。她似乎更愿和我接近。每次散了會,她常和我同路走在霞飛路上,一面走,一面有說不完的話。當時,她也到善鐘路我家來找我,再一同走到呂班路去。我的印象是:藍蘋參加我們的青年婦女俱樂部,把我當作政治上比她幼稚的小伙伴。有一次,還神秘兮兮地告訴我如何對付特務的跟蹤之類。
這時的藍蘋,已經是第三次來上海了。
藍蘋第一次來上海是在1933年的春夏之交,她的同居男友俞啟威剛剛在青島被捕。
此前,藍蘋的名字叫作李云鶴,是國立青島大學國書館的管理員。
李云鶴能到青島大學謀得職位,得益于趙太侔。趙是國立青島大學的籌建人之一。1928年冬,趙被聘為籌委會委員,1929年5月被聘為山東省立一中校長,省立實驗劇院院長。1930年青島大學成立后,趙太侔先任外文系教授。1930年11月,教務長張道藩辭職他就,趙太侔接任教務長。趙在濟南時,李恰隨母親在濟南幫傭,被人推薦至該劇院,后易名樂淑蒙,在劇院中習演青衣。
趙受聘國立青島大學后,李遂來投奔。李在青島大學里屬于半工半讀,一邊做管理員。一邊在中文系旁聽。偶而出入趙家。
1930年初冬,俞啟威人圍立青島大學作旁聽生。他的姐姐俞姍正是趙太侔的夫人。
俞啟威,生于北京,幼年隨母住在南京,人稱“三少爺”。他的父親是俞大純。祖父為江南名士俞明云。
青年俞啟威相當熱衷于戲劇,并與進步同學成立了海鷗劇禮,李云鶴是劇社成員之一,成員還有王林、王東升、崔嵬、張福華等十余人。劇社成立之初趕排了兩出話劇——《月亮上升》和《工廠夜景》(俞啟威、李云鶴分飾男女主角),1932年5月28日,首場在國立青島大學小禮堂演出。
海鷗劇社工成立后,俞啟威經請示中共國立青島大學黨支部,向上海“左翼戲劇家聯盟”的田洪和趙銘彝匯報了劇社情況,要求作為“左翼劇聯”的青島小組。被總部批準。是年6月30日。當時中共領導的上海左翼作家聯盟的機關刊物《文藝新聞》用《預報了暴風雨的海鷗》為題,熱情報道攢揚了這次演出。俞啟威把海鷗劇社的活動搞得有聲有色,被《文藝新聞》稱為“預報暴風雨的海鷗”。
是年秋天,劇社又先后在山大禮堂演出《一致》、《暴風雨中的七個女性》,在青島大舞臺演出《亂鐘》、《SOS》、《嬰兒的殺害》等話劇。是年冬天,成員崔嵬接到上海陳鯉庭創作的舞臺劇本《放下你的鞭子》,便將其改編為街頭劇《饑餓線上》,在廣場演出。春節期間,俞啟威又同崔嵬、李云鶴、杜建地、趙星火、梁桂珊和李秀英等人,帶著簡單的服裝道具深入嶗山農村,用當地方言為農民演出。直至1933年的夏天,俞啟威被捕。
李云鶴與俞啟威的戀愛與同居正在這個過程當中。時間上,有人說是1932年的春夏之交,但無確切考證。確切的是,1933年2月,李經時任中共青島市委宣傳委員的俞啟威介紹,加入中國共產黨。
是年5月。李云鶴第一次避走上海。避走上海的李云鶴當然得到了在南國社和左翼劇聯有雙重身份的田漢與田洪、田源兄弟的幫助。她到上海大夏大學做旁聽生。并參加進步學生組織的活動。
緊接著,李云鶴在上海首先加入的是陶行知先生的晨更工學團,并化名李鶴。這是一個為大眾普及教育、促進文化生活的組織。日常工作是為兒童少年辦幼稚同,為工人辦讀書班和時事討論會。同時排演一些小型的文藝節目。李的工作是教小學生。還教人唱歌。
1933年9月,在紀念“九一八”兩周年時,參加演出話劇《嬰兒殺戮》。由陳企霞、王東放介紹,在左翼教聯參加共青團。成為左翼教聯正式盟員。10月。參加左翼劇聯的業余話劇團體。演出《鎖著的箱子》。經在山東省立實驗劇院的同學魏鶴齡介紹,認識了趙丹、顧而已、鄭君里等影劇界人士。
是年冬天,俞啟威經保釋后來上海與李重聚。1934年元旦。參加拓聲劇社,演出話劇《天外》。年初,李又與俞啟威參加了紀念“一二八”事變兩周年的游行示威,為躲避當局搜捕,二人離滬去了北京。
因為在北平衣食沒有著落,同年夏天。李又回到了上海,重新尋求陶行知及其學生的幫助。不久,晨更工學團因涉嫌共產黨的活動被當局查封。陶行知又將她介紹到了基督教女青年會辦的女工學校任教。1934年9月,與共青團交通員阿樂在兆豐公同接頭后,在曹家渡被捕入獄。一個月后,李一1基督教女青年會保釋出獄離滬。
多數資料的回憶都認為,藍蘋是李云鶴1935年3月第三次進入上海時起的藝名。原因是她喜歡穿藍色的衣服,又從北平來。為此起名為藍平。到了與上海業余劇人協會簽約時,有人建議她改平為蘋。藍蘋從此成了她的藝名。
二
這一次回到上海,李云鶴并不知道她的被捕當時在左翼劇聯和教聯都引起了極大的震動,使她在左翼人士中的威信提高了。
她參加了1935年6月成立的上海業余劇人協會和1934年春天由電通股份有限公司改組成立的第一家專拍有聲電影的左翼電影公司——電通影片公司。
上海業余劇人協會籌拍第一個劇目,就是易卜生的名作《娜拉》。
《娜拉》1910年代末就曾被譯為中文,名為《傀儡家庭》或《玩偶之家》。排練開始時,導演先講解了劇情和人物關系,然后演員們拿起劇本,開始排練。導演團的成員有章泯、萬籟天、鄭君里、陳鯉庭、史東山、應云衛、張庚。演員有扮演海爾茂的趙丹,扮演娜拉的藍蘋。扮演柯洛克斯泰的金山,扮演由陔的魏鶴齡……
趙丹后來有回憶說:上海業余劇人協會以提高表演水平為努力目標。《娜拉》和《大雷雨》都各排了兩個月左右。演出態度是嚴肅的。
1935年6月27日,《娜拉》在金城大戲院上-演。大戲院門口兩邊的海報欄,寫上了藍蘋的名字,這是藍蘋首次亮相,并且獲得成功。《時事新報》特開辟《新上海娜拉特輯》。巨幅廣告上寫著:“亮晃晃的演員!白熱化的演技!大規模的演出!”以及“直追閨怨名劇!堪稱獨創風格!”《晨報》上有評論說:“我要說出我的新發現,飾演娜拉的藍蘋,我驚異她的表演與說白的天才!她的說白我沒發現第二個有那么流利(流利并不一定指說得快)的。白頭到尾她是精彩的……”
也有人認為,藍蘋演娜拉時,是新演員挑大梁,確有一定難度。她在前半部戲中演一個賢妻良母時,稍欠自然,略有做作之感。但演到后來,娜拉看透了海爾茂的虛偽,從精神上覺醒了,其剛揚激昂的情節發展,恰好與她本人的個性相吻合,所以演來順手流暢,有聲有色,入情入理,不斷贏得觀眾熱烈的掌聲,這是很自然的。所以,當時也有人批評她的表演有“自然主義”傾向。
而就在這出戲排演的間隙,藍蘋通過趙丹結識了時任上海美專校長的劉海粟。劉海粟后來回憶說:
“我的侄兒劉獅當年同趙丹他們時常有來往,后來由他出面把藍蘋約來給我畫過兩張油畫。前面一張是清晨欲醒還睡的姿態,后來一張是像安格爾那種樣子的躺姿。藍蘋這個人單說外表并不出眾,但是她身上的……都非常好。還有一點,這個人倒是有一些藝術天分的,你同她說什么,她都能理解。有一種女人面相一般。但是身軀非常優秀。藍蘋就是這種女人。”
顯而易見。從精神舞臺到身體“舞臺”,藍蘋似乎都是在一以貫之地顯現著自己“先鋒”與“解放”的本色。
與《娜拉》中的主角相比,藍蘋在電通影片公司飾演的都是些微末的小角色。電通在當時是一家小型的電影制作公司。因為左翼的傾向非常明顯,“所以電影界的有些著名的導演和演員不太敢于加入,怕有朝一日電通被關閉,自己會背上和共產黨合作的名聲”。電通主要匯聚的是一批戲劇界的人士,編導人員比如應云衛、袁牧之、許幸之;演員主要有陳波兒、王人美、周伯勛等。而且,許多人都是身兼多職,所以藍蘋除在影片中任配角外,還兼任美工助理、場記。
藍蘋在電通影片公司出演的電影有兩部,一部是《自由神》,由夏衍編輯,司徒慧敏導演,王瑩和施超主演。藍蘋在影片中飾演女主角的女友“余月英”,在演員表上排名第六,而在影片中也只有“行軍”和“中彈身亡”等幾個鏡頭的戲。
對于自己的觸電“處女作”,藍蘋顯然不夠滿意,當時她在接受《民報》采訪時說:“我拍《自由神》的戲,連自己也莫名其妙。當初我以為是像舞臺戲一樣按順序系統地拍下去,不想無頭無尾地東拍幾個鏡頭,西拍幾個鏡頭,所以我相信這次演出一定是一塌糊涂。”
第二部則是由袁牧之執導,由張新珠、唐納、顧夢鶴主演的音樂喜劇片——《都市風光》。藍蘋在影片中飾演顧夢鶴的一個沒有姓名的“女客”,有中近景的鏡頭,也有面部的特寫,但顯然也屬于極無分量的角色。在這部影片中,藍蘋在演員表上的排名仍然是第六。
雖然在電通參與拍攝的兩部影片戲份不大,但藍蘋決非一無所獲。
收獲之一是她成了《電通》半月畫報的封面人物,收獲之二即是她與唐納在拍攝《都市風光》期間宣布同居。
《電通》半月畫報自1935年5月16日出刊。7月1日出版第四期,封面即是藍蘋。8月1日出版的《電通》半月畫報的封底上,藍蘋又作為《自由神》的“要角”與施超、周伯勛出現在封底上。
至于唐納,則成了藍蘋在上海的一段愛與痛,而他們之間的愛恨糾葛,也一度使藍蘋成為上海灘的知名人物。
三
有關藍蘋與唐納的關系,慣常的說法多是在表達一重意思,就是藍蘋借唐納“上位”,原因是唐納當時已經是小有名氣的影評人,而且在電影當中也有露面。
但從唐納寫給藍蘋的遺書中看,藍蘋確是有讓唐納著迷的所在。要知道,在那個年代,是一個男革命者遠遠多于女革命者的年代,一個女子懂得藝術,又充滿了進步的思想,在行為上又常常一反傳統女性的常態,必定是可以成為“罕物”的,也必定是“可愛”且值得愛的。
唐納當時的好友趙丹,事后在回憶中說:
藍蘋生性浪漫,個性倔強并工于心計。她說話很粗野,動輒“娘的”之類脫口而出……進了上海業余劇人協會之后,她便迷信了年輕而有點才氣的唐納。
而正是唐納與藍蘋這段感情,曾經先后產生過兩次迥然不同的媒體效應。
前次是被媒體稱之為“最有意思、最有趣味、最令人羨慕、最羅曼蒂克的”杭州錢塘江畔、六合塔下的集體婚禮。
當時在上海最具影響力的電影刊物——《電聲》,在第5卷18期5月特大號(1936年5月8日)曾刊登了報道,題目叫“有情人了卻心頭愿”。文中稱:
……他們一群是4月25日晨啟程赴杭的。除三對新人(趙丹葉露茜、唐納藍蘋、顧而已杜小鵑)之外,與之同行的尚有介紹人鄭君里、李清,證婚人沈老先生鈞儒。明星公司攝影師馬永華。也冒了春朝的露水趕到梵皇渡車站,為這三對即將成婚的夫妻攝影……26日是結婚典禮舉行之日,從早晨起一切都顯得非常緊張。那天藍蘋似乎起來得遲了,但后來她的心情也是可以想像得到的。她說:“剮說我起來得遲。晚上曾下了一陣大雨,你們幾個知道?”備有結婚證者只有趙丹一對,8時豐到預定地點——六合塔去了。臨時鄭君里和李清為新娘們采了月季花和楊柳來打了三個花環。套在三個新娘的頭上,他們不作任何儀式,很簡單,就這樣算數。態度很真切,也很自然。在六合塔下照相、野餐、結束婚禮。沈鈞儒先生詩興大發。當場揮筆……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篇報道之后,還有一段《附記》:“他們在杭州結婚,一星期后返滬。5月5日在八仙橋青年會招待親友。只備茶點,不設酒席,電影業到者不少。”
這篇報道難以掩飾的興奮,無疑是在說明,這樣的婚禮和婚姻,無論形式還是方式,在當時都是極具新鮮感和影響力的。
但正是這場儀式,和由此引起的媒體過分的關注,后來也成為了藍蘋唐納分手的羈絆。藍蘋在公開信中表達過自己的忿恨:講到所謂的“新聞政策”,我絕對不會像阮玲玉一樣,為著“人言可畏”而自殺,或是退縮,我一動都不動地在等著,在等著他們用斗大的鉛字來罵我!唐納之一再地找麻煩,以及他的朋友們之要對我施以“不利的打擊”,不外是我們那次儀式在作怪。
而也正是在這場儀式中,有個饒有意味的細節埋下了這場婚姻的伏筆,這個伏筆在《電聲》的報道里是這樣說的:下午游湖,在白云廟月下老人殿間上終身大事時。藍蘋得第39簽:(簽于)“惟舊昏媾其能得以相似乎。”
趙丹有關此事的解讀是:我們還開玩笑似地在靈隱寺里求了簽,沒想到真不幸被言中。我和葉露茜得的是“中下”簽,確是半路鴛鴦;唐納和藍蘋得的是“下下”簽。是一對露水夫妻,結婚沒多久。便鬧離婚了……
1937年,藍蘋就和唐納分手發公開信作解釋,她并沒有把這封信投給“炒作”集體婚禮的《電聲》,而是給了《大公報》,但《電聲》隨即在第六期作了全文的轉載。而這也正是后一次的效應。文章的標題是:《我的自白》,副標題為:唐納藍蘋婚變,藍蘋自述離合經過;與唐納早無關系,結婚時并無婚書,他對我不忠實。我也已有新愛人。
藍蘋表達的核心意思已經很清楚:她與唐納已經分居了,他們結婚時并沒有正式的婚書,因為唐納婚后是不檢點,所以失望后的她也就有了自己的新愛人。
除此之外,信中還透露出,藍蘋對腳踩兩只船、動不動就自殺的唐納深感厭倦和憤怒,并表示不會屈服于社會對女性的偏見和壓力而自尋短見,“幸而她還堅強”,她需要保重自己,要把任何時間都放在她的事業上去。
對于首次獲知唐納別戀,藍蘋這樣描述自己的心態:
一個要死的人跟前我說什么呢?我說我愛他,我原諒了他!就這樣從那天起,我就掙扎在40度左右的熱度里,我胡說,我捶床,我罵人,我要瘋了啊!
藍蘋北上,唐納自殺,兩人共同回到上海時藍蘋充滿懊悔:
他在濟南自殺后,我回到濟南時,主要是想跟他當面講明。并勸他看重自己,以后不要再這樣,然后分手。可是當我看到他那可憐的樣子,可恥喲!我的心軟得叫人不能相信,我甚至于完全饒恕了他的不忠實,覺得人人都有錯處,只要認錯改錯就行了。因為同情心和可憐心,我造成了一生最可恥的事,同他回上海。在一而再的受傷之后,藍蘋終于決心分手了:
可是那時我時他講了,如果你再自殺,我將更堅強地生活下去,我的頭像鐵一樣,等待著輿論及一切責難,因為我問心無愧,我對得起唐納。
婚姻的是非是難以說清的。一如唐納對于藍蘋的愛,不知道,他愛的是一個女人,還是一個果敢的、前衛的、革命的女性符號。
這一點藍蘋是懷疑的,比如她在第一次離棄唐納北上時寫給他的信里說:
許多朋友都說你是受我的影響,其實這是一句非常不真實的話,除了初戀的時候,我承認你是相當受過我的影響——這是因為你正熱愛著我——以外,簡直以后我們是互相不能影響的,雖然有時我看出你是企圖我能受你的影響去隨和一下那個環境,但是越弄越糟,我反而更放任起我的個性,更鄙視那個環境,有時我切盼著你能跟我去,拋棄那個環境,可是經長時期地考察,不可能呦,是那樣地不可能,你是深深地愛著電影生活。你愛那個超過愛我的,同時你也希望自己的生活能比較舒適,你常常這樣表示,因此你的愛我是應打一個小小的問號:是像你所說的,有個永遠圓著我的念頭,你用甚幺來永久囿著我呢?我呢?愛事業是超過愛人,這個我是坦白地告訴過你了,所以牧之的話是對的:“要是你們兩個沒有一個屈服,將來一定是個悲劇。”
而唐納寫給藍蘋的遺書里更是可疑的:
阿蘋,我決不埋怨你,真的,一點兒都不,為了你的壯志,為了你的事業。為了你所憧憬的生活,你拋了你的愛人,這正是你可崇敬的地方,我能埋怨你嗎?決不!但是,阿蘋,你知道正因為這樣,更使我萬分難受,阿蘋,如果你是平凡的,或是你愛了別人,或是你像璐(大約指鄭君里之舊戀白璐)那樣墮落,或是你真悶死了,我的悲痛是有限度了,阿蘋,我不埋怨你別的,只是為什么你要在我心底留下那樣真摯,那樣誠懇,那樣坦白,那樣勇敢,為什么你不說你不愛我了。從初戀到臨走,你是無時無刻不鼓勵著我的,你叫我早起,你叫我勤寫作,你叫我守時刻不茍安,你叫我不要放蕩,可是我的相信是這樣深,隨便的時候,我一點也沒表現我的改善,從你回家后,一方面想減少寂寞的痛苦,一方面想在回來時夸耀,我是盡了我的負重,我寫好了三個劇本,籌備了一個公演,還有很多;朋友說這時我正可玩玩。沒有人管,可是我沒有,這一點是對得起你也對得起我自己的。為了工作,精神上受了不少的打擊,可是我一想到你的鼓勵。但是現在,呵,現在,阿蘋,你雖叫我不要悲痛,你雖更加倍地鼓勵、安慰我,可是我現在是失了慈愛,失了扶助,失了護衛,失了一切的被擊傷的小羊,失了舵的孤舟!
一個沒有舵的男人和一個與愛相比更需要事業的女人,其結果可想而知,這樣想想,其實。俞啟威這樣的革命者,似乎更適合藍蘋。
四
但陰差陽錯的事情依然存在。藍蘋在這封公開信里提到新的愛人,并不是什么革命者,而是能夠改變她演戲分量的章泯。
從現有的材料來看,1936年前后的藍蘋。對于角色,對于戲份的看重,是非常強烈的。
1936年。藍蘋參與演出了一部在左翼電影史上極具隱喻色彩的電影——《狼山喋血記》。這部電影南沈浮編劇,費穆執導,黎莉莉和張翼主演。
這部電影充滿了寓言特征:某個山村經常鬧狼患,村民們起初都非常害怕,以致于狼群橫行,咬傷了許多人。后來村民忍無可忍,在獵戶的帶領下一起上山打狼。
藍蘋在片中飾演一個獵戶的女人,一開始總在阻攔丈夫打狼,后來兒子被狼吃了,終于加入了打狼的隊伍。在參演過程中,藍蘋不小心一腳踩空磕掉了兩顆門牙。
女主角黎莉莉在回憶此片時曾經說:費穆在拍《狼山喋血記》時,得罪了藍蘋。我們在蘇州拍這部戲時,藍蘋來了。她在戲中演配角,她來了就逼著費穆改劇本,她要演主角。在這部片中已經定了我是女主角,結果她跟費穆吵架。費穆說時間不能改,要改還要找編劇,于是就得罪她了。
《聯華畫報》1937年8卷4期有一篇費穆寫的文章,或者是為了和一下稀泥,這篇文章的名叫《藍蘋在(狼山喋血記)中》。費穆在文中說了這樣一段話:
“藍蘋女士在《狼山喋血記》里面扮演獵戶劉三的妻子。這樣一個角色,在這樣一個簡單的故事中,當然是屬于主線的人物。然而《狼山喋血記》傾向著一些集團的描寫。許多主線系的角色都不能如在尋常劇本中一樣獲得充分的發展(例如黎莉莉女士張翼先生等之戲),特別劉三夫妻兩個根本不曾為他們安排下一場單獨發展的戲。這在分幕形式。是一種行險的架構;而在演員,則是殘酷的限制……藍蘋女士的可驚的演技和演戲的熱情,在一個觀眾是很難會聽到的。在《狼山喋血記》中,差不多是每隔幾百尺子,才將她放進一個場面:這種場面多數是一個鏡頭的場面,很少連續到三個鏡頭以上,而她能不逾份,
也無不足,恰恰地表現了真實和力量。”
1937年1月,藍蘋終于在她的第四部影片中當上主角。這部影片是一部集錦片,叫作《聯華交響曲》,藍蘋參演的是第一部《兩毛錢》,編劇是蔡楚生,導演是司徒慧敏,男主角是梅熹。
《兩毛錢》講述了一張兩毛錢的紙幣,流轉到不同人手里的不同遭遇:富人用它來點煙,小偷偷來求得一頓飽飯,拉車的小孩子把它當作血汗錢,而獨輪車夫卻為了它替人運毒……
藍蘋在影片中飾演車夫的妻子,有在家中聞聽消息和在法庭上等幾場戲。遺憾的是。這是部只有大約十多分鐘的短片。雖然能夠在影片中感受到藍蘋用心的表演,但時長也不過是《都市風光》的兩倍左右。
幾乎與《兩毛錢》同時,藍蘋如愿等來了兩部大戲,一部是蔡楚生執導的電影《王老五》,另一部章泯執導的話劇《大雷雨》。
參演《王老五》時,藍蘋正與唐納鬧得不可開交、痛不欲生,她自己說:“可是我已經答應蔡楚生先生拍《王老五》,一種責任心,同時也是一線希望使我活下去。”
《王老五》的拍攝和《大雷雨》兩次公演的排練幾乎同時,所以她是白天排話劇,晚上拍電影。
《大雷雨》的導演章泯早在《娜拉》時,就與藍蘋熟識,在排演的過程中,圈內人傳出藍蘋和章泯秘密同居的消息。于是,唐納又發生第二次第三次自殺。而章泯是眾所周知早已結婚并有個八九歲的兒子。這一點藍蘋無疑是知道的。
于是各種流言蜚語又成為報媒的好材料,有人攻擊說:有的女演員不惜以上床的代價勾引導演以換取上臺當主角的機會。
作為一名更知名的人物,作為一名有婦之夫,章泯的壓力可想而知,他在排完趙丹和俞佩珊主演的《羅密歐與朱麗葉》之后,沒等著公演,就悄悄離開上海。
相比而言,《王老五》的拍攝是比較順利,藍蘋的角色,其實與《兩毛錢》的角色有著一脈相承之處,不同的是,這次扮演的是個縫窮姑娘,王老五則不是去運毒,而是被漢奸指示去向自己的工友投炸彈,去焚燒工友的柵戶,王老五炸彈擲向了漢奸,結果被殺害了,而縫窮姑娘則承擔起了一切苦難。
遺憾的是,《王老五》剛剛攝制完成,“七七”事變和“八一三”事變全面抗戰爆發。影片一直拖延到1938年4月才公映,而這時的藍蘋已經到達了延安,她在電影界有一番事業的夢想,再一次落空。
五
雖然先后于1937年2月和5月兩次公演的《大雷雨》為藍蘋贏得了許多名聲,但1936年末的一件內訌事件,使她在影劇人內部已經愈發孤立。
1936年4月,《文學》雜志六卷四期刊發劇本《賽金花》。章泯和于伶均非常看好,為了搶在別的劇社之前排演,業余劇人協會經過討論,決定籌排《賽金花》。
經過討論后,王瑩和藍蘋都想演賽金花,而金山和趙丹又都想演李鴻章。業余劇人協會為此開過一次會,但是沒有結果。會后,章泯、于伶得悉《賽金花》的作者夏衍原來是沈端先,于是便把矛盾“上交”到劇作者那里。
對此,夏衍在《懶尋舊夢錄》中,有一段回憶:
出于無奈,我出了一個糊稀泥的主意,認為可以分A、B兩組,趙丹和藍蘋,金山和王瑩,讓他們在舞臺上各顯神通。這個設想章泯同意了,而于伶則面有難色。
夏衍說。于伶面有難色的原因,是因為他知道藍蘋不論做戲還是做人,都有一絲一毫也不肯屈居人下的“性格”,而要她擔任B角,她肯定要大吵大鬧的。
為了緩和矛盾,業余劇人協會還在報上發出廣告“招聘賽金花的扮演者”。
后來事態發展果不出于伶所料……
金山、王瑩從業余劇人協會中拉出一支人馬,宣布“獨立”,成立了“四十年代劇社”。這個新劇社已暗中與金城大戲院簽訂合同,于1936年11月19日在上海金城大戲院首演《賽金花》。
11月15日,藍蘋、趙丹、鄭君里、唐納等業余劇人協會成員,在大東茶室舉行記者招待會,向報界陳明《賽金花》的主角紛爭經過……然而,四天之后,“四十年代劇社”還是照樣上演了《賽金花》,女主角為王瑩,男主角李鴻章由金山飾演。
《賽金花》上演后,連續二十場,場場爆滿,觀眾達三萬人次以上,轟動了上海。
張庚在《1936年的戲劇》中評價說,《賽金花》轟動了上海文化界一直到最落后的小商人。
但報媒并沒有因為戲劇的成功而放過“賽金花糾紛”公案,而藍蘋又成了鬧劇中的主角……
很難說,這一連串的失意對藍蘋有沒有構成嚴重的打擊,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最終她選擇離開上海的一種動因。
1936年,對于所有熱愛進步的青年,也真是值得傷心的一年。因為這一年的10月19日,青年們和革命者失去了他們最尊敬的導師——魯迅。
為此,藍蘋也留下了一篇撕心裂腑的文字:
……魯迅,你再睜一下眼睛吧!只睜一會兒,不,只睜那么一下!我張大了眼睛期待著。但是他沒有理睬我,仍舊那么安靜地睡在那兒……我像一個小孩似的,在戲院里哭了。由千萬個人組成的那個行列——那個鐵鏈一般的行列,邁著沉重的,統一的大步走著。無數顆跳躍的心,熔成一個龐大而堅強的意志——我們要繼續魯迅先生的事業,我們要為整個民族的存亡流最后一淌血!太陽像是不能再忍受這個哀痛似的,把臉扭轉在西山的背后。當人們低沉地哀歌著“請安息”的當兒,那個傻而執拗的念頭又在捉弄我……
1937年5月30日,唐納第二次自殺,獲救。6月,章泯與其妻肖琨協議離婚,與藍蘋正式同居。是月,藍蘋被聯華影片公司解聘。
有關藍蘋離開上海的資料并不多見,目前有兩種傳聞,一種是從應云衛家出發,取道徐州,但失敗了,后來轉而取道武漢。另一種是說,她曾去漢口找陽翰笙,請陽推薦她去拍電影,陽把她推薦給了鄭應之,但鄭應之認為她太難看。沒有用她。據說,鄭應之后來還曾說,當時如果用了藍蘋作主角,這歷史就得重新寫了。
而輾轉到延安的藍蘋,給自己起了新名字——江青,其寓義自然就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還是用郁風一段對江青最終的評價作結吧:
她當時的出名,與其說是由于作為一個明星的地位,不如說更多的是由于這些鬧得不可開交的緋聞。自然,緋聞也不是她為出名而有意制造的。她確實想用功演好戲,甚至對電影興趣也不大,只是一心一意要在舞臺上大顯身手。
雖然她是屬于那種底子不厚卻心比天高的女子。但我敢說她絕對沒有想到日后會把整個中國當作大舞臺,叱咤風云,演出驚天動地、遺臭萬年的大戲。許多從30年代知道藍蘋的人,后來談到或寫到江青,都是談虎色變,說她從早就是個野心勃勃、陰險狠毒、自私無情、虐待狂、玩弄男子的女人。說實話。我可沒有看出來。然而,江青畢竟就是藍蘋。即使她后來忌諱,最好不承認這個名字。也許作為一個女人的原始性格的某些特點,如虛榮、潑辣、逞強、嫉恨、叛逆……始終存在于她的血液中。但是,藍蘋遠遠還不是江青。從藍蘋到江青,從1939年成為毛走人直到成為“文革小組”組長、旗手,是有個復雜的漸變過程的。
(選自《閑話之三:無關娛樂》/臧杰薛原編/青島出版社/2008年6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