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驚小怪看按摩

前些天的社會新聞中曾刊過莉桐鄉的某“國小”馬姓學生問老師道：“什么叫‘馬殺雞’？馬怎么能殺雞？”老師們大家商量了半天，弄不出個結果來，只好等孩子長大了自去理會。我想，這節小小新聞的描述可能是記者故作風趣之筆，站在教育立場上可不能如此向孩子故作神秘。正如從前的生理衛生教科書上都諱言生殖系統，后來不但全講了，而且有圖。何況“馬殺雞”和性并不能扯上關系。人一定要往邪道上走，那就樣樣全能搞壞了。

“馬殺雞”在中國自古相傳，叫做“推拿”，也叫做“按摩”。英文叫做Massage。不知哪位報社的編輯把它寫成“馬殺雞”，流行全省了。現在許多理發館的招牌上仍有英文和日文的字樣，中文是不便寫了。

推拿是一種治病的古法，譬如某處的脊椎骨壓迫了從椎體間伸出的神經，或是肌肉的閃扭，經過推拿之后很有效。次者也能使你解除疲勞，使各部肌肉全有活動的機會，這就是不久之前理發館里的那一套。以前沒有女理發師的時候，由男理發師來做，北平叫做“放稅”———我只知這兩個音，不知何字，姑且以別字代用。后來理發師全是女的，由她們來做這工作，是理所當然的，并沒什么值得驚異的。正如從前所有飯館的服務人員全是男的，現在端酒送菜全是女的，何奇之有？女孩子給你敲敲打打，在她是正經職業。至于受之者心理起何變化，那是你自己的事情，她可并無挑逗的存心。男人經常要理發，試問有多少人受過發姐的挑逗，我想除了你自去找她。有人去嫖妓，得了一身病，說是妓女害的，怎么不想想你為什么去自找麻煩呢？

現在為什么理發店多？主要原因是青年人的頭發長，幾天不洗就臭了，不得不常去洗洗，順便刮刮臉，按按摩。大熱天里有個清涼的地方躺躺，何嘗不是一樂。不過現在店中的花樣多，男士也有很多要做臉的，修指甲的。我最不明白做臉之益，涂了一臉的敷面霜，待會一干，揭下一張“人皮面具”來，我一照鏡子，嘿！臉上的皺紋半條也沒少，仍是老猿一般。小姐說，那層薄膜會把你的毛孔中的污垢黏出來。我恍然大悟，我保存不少珍禽異獸的白骨，骨面有微孔，積了塵埃刷不出，用這法兒許能黏出灰塵來。這叫舉一反三之理。至于修指甲的男人可真不少，有些貌若張飛，居然伸出一雙黑黑壯壯的大手要修指甲、涂蔻丹。我是剝皮工人，十指瘦長，形如雞爪，如練練鷹爪功倒很合適，修指甲嘛，大可不必。我告訴發姐說工人不必做指甲，她說我一定是董事長。這話一點不錯，現在的青年們全很有為，絕大多數都是董事長，否則也是總經理。至于我老小子嘛，懂事倒還懂事，可是懂而不長。

提起按摩來，幾十年前上海流行過一陣按摩院，夠得上“臟亂”二字，上等人所不往。以后本省也流行了幾年的理療院，在電話簿上居然名列醫院一類。所謂理療也者，也不外乎按摩，自從勒令停止以后，突然按摩院大增，你去重慶北路的一條橫街上看看，三五步就有一家。再看看電話簿上更是連篇累頁，可見社會上對于按摩之需要了，大概筋骨酸痛的人太多了。不過我既老且愚，不明白為什么有些按摩院的名稱那么香艷呢？好像名不副實了。更不明白按摩院既可公然營業，為什么理發店不許按摩呢？開按摩院是盲人的專利，有眼人不得擅開。如果在一旁幫幫忙，是否法所難禁呢？

現在有兩種商業都須要特別裝潢。第一是餐廳，美輪美奐，房子比菜味強多了，這得花極大的本錢。第二是理發店，規模雖小，講究的也得百萬以上。這也是人之常情，誰不愿意找個漂亮的地方坐呢？佛教的極樂世界中有七寶琉璃樹，《圣經》中天國的寶石城墻，不全是豪華裝飾嗎？何況還有美人來伺候。不過，你先得摸摸口袋里的厚薄再決定。有位朋友冒冒失失撞入一家餐廳，原想休息會兒吃份快餐。矮矮的沙發、矮矮的桌子很別致，小姐先送上一杯陳年的法國白蘭地來，又端上一份大牛排，桌子矮，她得先跪下再放在桌上，很有大和之風。這時我的那位朋友心里已涼了半截。不料又來了一位彈吉他的菲律賓人向他唱了一段兒。一算賬，不多，十張大鈔還找回幾張小的來。這且不提，你理個發，外帶染、做臉、修爪子，按按捏捏，加上不太寒酸的小費也得幾百元。我的看法，只要這些錢是你自己掙的，花花無妨；如果是別人交的訂金、公款等那就死后該下油鍋了（油價漲時改為干烤）。

中國不禁娼，可是取締Massage。美國正相反，禁公娼，而應召女郎和街角女郎特多，有關性的圖書、用具全公開發賣，Massage更不在話下了。有位仁兄有一天在紐約走到一條街上，兩邊全是Massage店。第一家門口有人喊二十塊，第二家喊十五，第三家喊十塊，削價競爭，最后一家喊五塊，這位仁兄就進去了。到小房間里，有位明眸皓齒的金發小姐先要他交五元，按了臂部，問他好不好，要不要再按腿。他說好，于是又交了五元。如此和分尸案一般，按部分計值，結果花得比二十元多得多。

現在的婦女職業太廣泛，男女的接觸也極普通。即令有些蛛絲馬跡，也值不得報紙宣傳，神秘其說。俗語道：“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孟子說過“食色性也”，才是直言無隱的亞圣，并不是偽道學。宋朝理學最盛，但是社會上聲色之風也甚過前朝。金圣嘆說過：“男女之私，何時無之，何地無之。”袁枚的《子不語》中有一段“清涼老人”的故事，老人作偈語（佛教中用）道：

大千世界，

男歡女愛。

俗士無知，

大驚小怪。

何況理發和一切女人操持的生意也全扯不到男女之私上去，私與不私全在乎你的自愿。假設有位男士，千方百計地要去勾引百貨公司的女店員，難道就不許開百貨公司了嗎？

最后，不得不鄭重聲明，本文純出游戲之作，給讀者解解悶兒，順便混點稿費，買幾斤糙米，煮粥充饑而已。衛道君子，當代圣賢，不必認真，無須賜函指教。如要我改寫一篇代圣人立言的“女色萬惡”的文章，把一切罪惡全放在女人身上，也辦得到。我會正襟危坐，毛筆小楷地寫出一篇類似《太上感應篇》（專講不道德受報應的木版古書）的文章來，但是我得先告訴您，我的稿費也要效法古人，要像司馬相如寫《長門賦》的一樣才行。您如不知道行市，那么，舊學還不如我了。

（選自《老蓋仙說世態》/夏元瑜 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9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