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馬彥祥)在“文革”中的遭遇和表現,我從未聽父親講述過,他只是在他感覺最困難和沒有出路的時候,向大姐表示過,準備到開封大姐家度過晚年,他曾惴惴不安地問過大姐,你能收留我嗎?對一生好強從不服輸的父親來說,這是他唯一一次向子女流露自卑的情緒。我在收集文藝界在“文革”中慘遭打擊迫害的資料時,發現父親留下一片空白。父親在他的《年表》中對“文革”十年的表述,只留下一段話:
1966年6月,江青、張春橋策劃的《文化部為徹底干凈搞掉反黨反社會主義反毛澤東思想的黑線而斗爭的請示報告》批轉全國。我和文化部大多數領導干部被強制參加集訓班,進行所謂揭發、交待。9月,又回到文化部機關接受“批斗”,并被關在原文化部大樓旁的一座破廟里“隔離審查”。
1969年(62歲)9月文化部所屬單位廣大干部下放到湖北咸寧“五七”干校勞動。年底馬彥祥和周巍峙、司徒慧敏、唐瑜作為“中央專案組”審查對象,也被下放到干校接受“勞動改造”和“審查”。
1975年(68歲)12月,馬彥祥被安排到文學藝術研究所“顧問室”學習。直至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之前,始終未予分配具體工作。
粉碎“四人幫”以后,馬彥祥向文化部復查委員會提出復查申請。1979年5月5日重新作出———馬彥祥無任何政治歷史問題的結論。
父親為什么如此簡單扼要地概述自己十年的歷史?為什么從不向任何人提起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父親是文化部系統最后得到政治平反的少數人之一,他的“案子”和田漢的冤案緊緊拴在了一起,大有田漢不昭雪,馬彥祥不解放之勢。1979年4月25日黨中央為田漢舉行了追悼會,并公開為田漢平反昭雪,隔了10天,于5月5日文化部復查委員會才宣布“馬彥祥無任何政治歷史問題”的結論,這當然不是巧合。對父親來說,歷經幾十年政治斗爭的險途,最大的傷痛莫過于心死。他永遠不想再碰觸那些難以痊愈的傷疤,過去的讓它永遠過去吧。只有對戲曲事業的追求,可以使他那心靈上的創傷得以康復。
現在,我只得在他當年的難兄難弟留下的影像中漫游,通過當事者的回憶片斷,來體會同樣身臨其境的父親當時的狀況了。
“觸及靈魂”的學習班
1966年6-8月間,改組后的文化部在北京西郊的中央社會主義學院,舉辦了一個500多人的集訓班,任務是學習黨中央關于“文化大革命”的文件,交代自己思想上、工作上、歷史上的問題,作自我批判;同時要互相揭發,特別是在一個單位工作、互相了解的人要互相揭發。
集訓班的成員,包括原文化部各級領導和各文藝團體主要負責人及著名作家、畫家、音樂家、演員、導演、教授、編輯,這些人物被統稱為“黑幫分子”,其中有林默涵、夏衍、齊燕銘、陳荒煤、馮雪峰、田漢、陽翰笙、周巍峙、曹禺、劉白羽、馬思聰、葉淺予、蕭干、唐瑜、馮亦代、黃苗子等等,他們都是父親幾十年的朋友、戰友、同事和領導。自然父親馬彥祥也名列其中。
在開班典禮上,班主任說:“你們想回去,可以呀,只要你‘竹筒倒豆子,一干二凈’,下午就可以回去!”還說:“周揚同志本來也是要來的,因為身體不好,沒有來得了……。”
開始時,大家還覺得“相當悠閑”。生活待遇、住宿條件也不錯。兩人一室,窗明幾凈,席夢思床,有服務員拖地板、送開水,像住招待所。只是每個房間住的人,各單位打亂分住,互不相識。
伙食出奇的好,唐瑜的評價是“相當精彩”。
每天6點鐘起床,6點50分早飯,8點開始政治學習。白天學習、讀書、談心。中午午睡,晚上沒事。周六放映兩部電影,一部是正面的,一部是“反面”的(被批判的“毒草電影”)。
唐瑜回憶,當時“悠游自在,真像神仙過的日子”。他還笑著悄悄對孫師毅說:“搞一個這樣子的‘大二流堂’有多好!”
舒蕪回憶:
我從來沒有吃過那么好的伙食,就這樣,上面還說,有的老同志,還可以吃得更好些。還在忙著為田漢等一些年紀大一點的人,組織更高級的伙食。才過兩個來星期,陳強在南天河“四清”時瘦陷下去的兩腮,重又豐滿了起來。
晚飯后,大家到后園散步、聊天。不時可以聽到黃苗子、馮亦代的高聲談笑。趙丹、孫維世他們每天說說笑笑。
被貶到四川重慶的原文化部副部長陳荒煤也被召回,因匆忙趕來,連一雙鞋也來不及帶,只穿了雙涼鞋。他問唐瑜有沒有多余的,借一雙給他。集訓班政委拉著唐瑜到過道上說:“不要惹是非,別借?!碧畦み@時才開始感到形勢有些嚴峻了。
好景不長,隨著外界“文革”形勢的發展,集訓班里的情況也在迅速變化。形形色色的大字報很快就貼上了墻壁,過道上琳瑯滿目。食堂廚師貼出了大字報:“我們不給黑幫做飯了”。后來廚師們做好做歹地繼續燒飯,食客們則要自己端菜、洗碗、掃地、幫廚;特灶也取消了,一起吃大鍋飯。
一天,人們聽說了一條驚人新聞:中宣部常務副部長周揚垮臺了!大家議論紛紛。文化部派人來講關于周揚的“罪行”,說周揚把自己裝扮成毛澤東思想的優秀宣傳家,其實是中國文藝界的頭號走資派。
田漢在他的日記中寫道:
李政委來談。問我這些時候想些什么。我把心里的苦惱告訴他。我對自己的看法還難提到中央對我的看法的高度,我怎么能是“反共老手”呢?
李政委告訴田漢說:“檢查要從大處著眼,從文藝思想著眼,十七年來哪些文藝思想受了周揚的毒害,又通過自己毒害了人民。”田漢漸漸明白自己的“問題”已經不屬于人民內部矛盾了。
開始是邊學習邊討論邊揭發周揚,沒有涉及自己。在揭發周揚的過程中,人們的態度越來越激烈。大家爭當“左派”。每天開大會、小會,寫大字報,都是沖著別人的。有人揭發周揚與劉白羽結黨營私,說周曾公開宣稱劉有一顆水晶般的心,潔白無瑕;還有人揭發林默涵是抱周揚大腿升官的。
昨日親密談笑之聲已經遠去。人們提高了警惕,害怕別人牽連自己,或者害怕自己牽連別人。夏衍在樓梯口遇見唐瑜,四顧無人,便說:“以后不要和我說話?!?/p>
隨后,夏衍、田漢、陽翰笙及邵荃麟、袁水拍、胡風、馮雪峰、瞿白音、周作人、丁玲、陳企霞等人也被公開點名,揭發對象越來越多。
人們之間開始揭發、檢舉,上綱上線。大字報把林默涵的名字畫成一只帶毛的狗。邵荃麟病重,他的妻子葛琴照顧他,被說成是她把革命的學習班當做了高級療養院。田漢在食堂吃飯,吐了一根實在咬不動的肉骨頭,被當場斥罵并喝令他把吐的東西重新咽下去。孫維世被扣上“蘇修代理人”的帽子,還要她揭發蘇聯老師的罪狀。
我查遍老人們的回憶,沒有訪到父親的影子,不僅令我感到一絲遺憾,而遺憾之余,沒有看到父親在面臨非常時期的表現記錄,又感到一絲欣慰。唉,面對突如其來的天災人禍,表現得驚恐和張皇失措,完全扭曲了人們的本來面目,扭曲了人們的靈魂,讓人的尊嚴遭到踐踏而不復存在,這是何等的不幸,這大概也是父親不愿意回想和張揚那些不幸歷史瞬間的原因之一吧。
向陽湖畔群英會
1966年5月7日,毛澤東在讀了林彪轉送的解放軍總后勤部《關于進一步搞好部隊農副業生產的報告》后,給這位軍委副主席寫了一封信,大意是,部隊不但要搞軍事,還要多業并舉,并提出各行各業都要辦成亦工亦農、亦文亦武的革命化大學校。5月15日,中共中央向全黨轉發了毛澤東的這封信。兩年之后,1968年5月7日,為紀念“五七”指示發表兩周年,黑龍江省革委會在慶安縣柳河辦了一所機關農場,定名為“五七”干校。10月5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了通訊《柳河“五七”干校為機關革命化提供了新的經驗》,并加編者按,傳達了毛主席的最新指示:“廣大干部下放勞動,這對干部是一種重新學習的極好機會,除老弱病殘外都應該這樣做。在職干部也應分批下放勞動。”最高指示一下達,在“文化革命”中被“打倒”的中國文化部系統群英們,被集中在湖北省咸寧縣向陽湖畔。
當時已屬老弱病殘者大有人在,文化部系統除去被關進監牢的,余者幾乎被“干校”一網打盡。
我又從佟韋在《向陽湖里向陽人》的回憶中,尋找歷史的故事和父親的蹤跡:
1969年9月,文化部大批同志浩浩蕩蕩,來到聞名的“火爐城”———湖北咸寧,進入文化部“五七”干校,校址在向陽湖。我們文化部以政治部為主和臨時編入的共七八十人,被編為四連,駐地為胡黃二姓最多的小村———胡黃張。周巍峙、司徒慧敏、馬彥祥、唐瑜四位同志是作為“中央專案組”審查對象編入的。周巍峙同志和我被分配同住一室。
周巍峙同志到干校來,如果只論勞動鍛煉,他是頗為樂意的。他很早參加革命,經歷過勞苦,飽嘗過艱辛。但他此時不同,夫妻兒子離散數處,又戴著“法國特務”的嫌疑的帽子下來,一位革命者受此待遇,豈能心甘情愿?他是一位不同尋常的同志,能從宏觀上估量形勢,暫且忍辱負重。因此,他接受著最難、最孤單、最苦、最累的勞動:背煤擔菜、扎搭工棚、和泥砌磚、盤修爐灶、拉車駕轅、種菜澆糞、放鴨喂豬、湖里趕牛護麥、黑夜看機器澆水等等,多種多樣,沒早沒晚。他勞動最多的是放鴨子,“鴨司令”因而得名。而他的手則是目不忍睹的,掌中的老繭橫生,撕裂的傷口一道道,血水流淌在裹著膠布的縫間,他是以心與血在從事著勞動??!
一天晚上,連里幾個人進到我們屋來,大喊道:“周巍峙,站起來!”隨后厲聲說:“現在告訴你,你兒子七月就要判重刑了,你有何話說?”周緩緩地說:“運動開始我就被審查,長期不在家里住,孩子們在外說什么,做什么,我一點也不知道。”頭頭們互相看了一眼,冷冷地說:“你聽了這消息,竟無動于衷?”那夜又黑又冷,我和衣而臥,伴隨著徹夜失眠的人。后來才知道,在我們隔壁(我們的里門相通)住的魏澤南、胡凡夫、王任道、王蕓等同志也都度過了一個不眠之夜。在他們心里,周巍峙不僅是文化部一位好領導,也是一位藝術家、大好人。連里幾個人折騰得大家心神不安,更不用說周巍峙了……又是一天傍晚,全連集合開會批斗馬彥祥,周巍峙等三人陪著挨斗。連里頭頭們怒指桌上擺放的包包說:“馬彥祥,你不老實改造,不肯低頭認罪,還敢用資產階級思想腐蝕群眾,真是罪該萬死!”原來馬彥祥托老鄉買了包點心,留待夜里充饑,不想被他們大做了文章。本來連里沒有責任批斗這四人,但他們變著法兒也要給你一些厲害看。
1971年秋,傳達了林彪命喪溫都爾汗事件,人心大快。中央文件雖然不向周巍峙同志傳達,但他敏銳地明白一切,他對人說:“我在一位同志的《毛主席語錄》本上看到已將林彪的名字畫上兩個××,便知道他已經完蛋了?!蹦菚r許多人喜歡唱京劇,宿舍里、地頭上常常有人唱起《紅燈記》里李玉和“邁步出監”和《智取威虎山》里的小常寶“要報仇,要申冤”唱段,有時還能發展到群起而歌;周巍峙同志則善于刻制竹木筆筒,“不管風吹浪打,勝似閑庭信步”、“要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等等詩句,經過他的刻刀,竟使筆筒生輝(周巍峙同志有著過硬的書法功力)。詞句動聽,刻制精美,人們無不發自內心地贊美,因為誰都明白這里的內涵是什么。忽然有一天,聽說連里要在這些現象里“抓階級斗爭新動向”了。消息傳來,當年的北影演員管束同志操起二胡,端出茶杯,端坐在“四五二高地”之上,拉一陣唱一陣,中間穿插一段段道白,特別精彩:“各位聽真,毛主席詩詞,革命樣板戲,誰反對就是反革命!誰反對我們就打倒誰!”他反反復復折騰了一個晚上,有人為他擔心,有人為之高興,有人臉色都變了,趕緊去密室策劃。第二天,動人的消息傳開了:連里決定不抓了,抓不好,反被抓……住在“四五二高地”上,胡凡夫、魏澤南、劉杲、呂濟民、李慶元、王玉貴、孫慶仁等同志,面對這一切格外開心,每每談及都禁不住捧腹大笑。
從向陽文化研究會會長李城外采訪周巍峙叔叔的文章中,看到父親在干校養豬:
周老語氣沉重起來,繼續敘說道,干校里他所在的四連,屬文化部政治部,周老和司徒慧敏、馬彥祥、唐瑜都是“中央專案組”審查的對象,管得很嚴。周巍峙和王昆都是江青親自點名要狠狠整的。特別是王昆,在“文革”初期,就對江青一些言行很不滿意,在朋友中幾次議論,說主席夫人怎么提倡武斗呢,所以,王昆在“文革”中吃的苦頭就更大了。其他三位都是30年代的老人,對江青那時的表現很清楚,當然也被整得很兇的。在干校,其他人可以自由活動,他們卻不行。有幾個月出外看病,都要有人“跟著”。司徒種菜,馬彥祥養豬,周老和唐瑜放鴨子。看管他們的雖然本身不是壞人,但受大氣候的高壓,對待他們這四個人(他們自嘲是“新四條漢子”)相當糟糕,幾乎所有的苦活都要他們干,扎工棚、踹泥砌磚、修爐灶、拉車,等等。
1972年9月,此時距林彪葬身溫都爾汗已經一年,國內政治環境稍有寬松,我帶著不到四歲的女兒淑文到咸寧干校看望父親。當我背著孩子走出咸寧縣城后,展現眼前的是一片紅土地,原來我只見過東北的黑土地,聽說過陜北的黃土地,從未聽說還有紅土地,我好像走進了另一片天地。現在我已經無法想像自己是怎么摸到文化部干校的了,我看到父親所在連部是坐落在高高低低參差不齊的丘陵上的紅磚排子房,食堂建在坡下,旁邊還有飼養著“巴克夏”英國純種的豬圈,不禁納悶,心想:“這兒的生存環境比我所在的京郊農村強多了?!蔽蚁蛞晃?0多歲的女干部打聽父親的下落,她的回答更是令我吃驚,“馬局長在‘湖’里,過一會就會來打飯。”怎么到了這步田地,父親還能享受如此尊稱?它似乎在暗示著什么?難道是天快亮了?
我稍等了一會兒,就見父親挑著一副木桶,脖子上還系著一條白毛巾,從遠處姍姍走來。瞬間,我感到鼻子一陣發酸,心想:“老爸啥時受過這個罪呀?!备赣H對我的突然出現也頗感詫異,而孫女的一聲“爺爺”的呼叫,緩解了我和父親之間的尷尬。父親指著等在一旁的那位女干部說:“這是張阿姨?!币痪湓捳f得她十分不好意思,她是蘿卜長在貝上,貪上大貝(輩)兒了,我只好叫阿姨了。張阿姨把我安排在回京探親的司徒慧敏的床鋪住下。
父親是一個人住在“湖”里,看守工棚,向陽湖里的荷花已經開敗,父親赤足下湖采下幾支蓮蓬,還從水井里撈上一支失足的青蛙,一并作為見面禮,送給孫女淑文,這是爺爺留給孫女的第一印象,這朦朧中的記憶卻永遠銘刻在了她的心中。有些當時父親對我講述的話,隨著歲月流逝,我都已經淡忘,而當時不足四歲的淑文卻至今記憶猶新,“爺爺說,他剛到干校時,插秧,兩腳因長期泡在泥里,腳趾甲都脫落了。”
在我的印象里,父親沒有訴苦,他倒告訴我干校有小賣部,饞了可以買到罐頭吃。我是近年才看到一些有關咸寧干校的回憶文章,其中提到了父親因為買點心吃,受到了軍宣隊組織的批判、斗爭,那包點心也被示眾,還害得周巍峙叔叔等跟著陪斗。當時父親和周叔叔被打成“小四條漢子”,在“專案審查”之列。到我去的時候,由于林彪事件出來,“軍宣隊”已經撤離,一部分干部獲得平反,政治氛圍寬松了許多。難怪原文化部總務處處長夏義奎叔叔見了我,還戲言:“思猛,你爸爸可是個公子哥兒出身,很不容易啊。”還是他告訴我,父親在干校吃了許多苦。但是我看到父親、夏叔叔和我們家的老鄰居原文化部辦公廳主任朱明叔叔等,都表現得非常樂觀,好像看到黎明在即,曙光就在前面。
我在干校住了一周多,祖孫三人一起過了中秋節,這也許將是我們三代人都無法忘卻的相聚在異鄉的夢。
“文革”后,父親在自己的晚年傾其余力為搶救戲曲資料,恢復戲曲健康發展奔走大江南北,他沒有時間再去計較那些不堪回首的冤怨,他把自己有限的生命之光獻給了戲曲的未來和希望。
(選自《攢起歷史的碎片》/馬思猛 著/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7年10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