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長高錕
香港中文大學(以下簡稱中大)前校長高錕最近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這不但是每個“中大人”的光榮和驕傲,也是每個香港人、每個中國人的光榮和驕傲。
1986年,作為中大學生會副會長,我有機會參與遴選新校長,曾經與作為校長候選人的高錕會面。老實說我對他印象普通,并不很欣賞。大家可以想象,學運中人,最愛把話說得慷慨激昂,最愛談信念、價值、理想,順理成章也集中火力質詢高錕這些問題。而他就像不少“理科人”一樣,拙于詞令,甚至有點口吃,所以雙方并不投機。
但我后來知道,一個人話說得不夠漂亮,并不代表對信念、價值和理想沒有堅持,相反他可能有胸襟以實際行動,把這些表達得更加鏗鏘有力。
1987年,我接任中大學生會會長,與高錕校長續有交往,慢慢發現他平易近人,說話十分隨和,與之前那些一臉威嚴、最愛訓示我們的校長很不同。
有同學曾目睹校長與太太手牽著手在校園超市買巧克力;我也曾在一場關于日本黑社會暴力文化的校園電影觀賞和討論會中,看到他靜靜地坐在一旁參與(不是大張旗鼓、剪彩主禮的那種);昨天有同事告訴我,一個小小的校內社科研討會,“理科人”校長也曾出席,還舉手發問……這些小事都顯示,高錕校長當時真的很投入校園生活,而且全無架子。
無論如何,1980年代是香港學運比較溫和的時期,真正的考驗出現在1990年代。當時香港學運走向激進化,以批判和沖擊權威為己任。
1993年10月,中大30周年校慶,舉辦了盛大的“開放日”來慶祝。當時學生組織最痛恨歌舞升平,于是執意要與校方對著干。
開放日那天,中大冠蓋云集,喜氣洋洋。正當高校長要當眾致辭時,激進學生冷不防沖上了主禮臺,在眾多嘉賓、家長、同學以及校友的眾目睽睽之下,誓要搶走校長手中的話筒,以表達另類的聲音,還拉開了“兩日虛假境像,掩飾中大衰相”的橫幅,臺上亂作一團,擾攘達數分鐘之久。學生還當場游行,派發內藏傳單的避孕套。
校長被迫走下主禮臺,我的一位朋友當時是《中大學生報》記者,第一時間沖上前去采訪,他為示威同學憂心,詢問校方是否會懲罰學生。校長卻一臉詫異地說:“懲罰?我為什么要懲罰學生?”
很多年后,有一晚與老師關信基教授促膝談心,提起這件事。他透露,事后幾乎各方面都排山倒海地要求處分那批學生,但有3人自始至終堅持反對,最后才能頂住壓力。其中一位,就是本來最為丟臉、最受屈辱、最應該義憤難平的當事人高錕校長。
可惜當年的學生組織并不領情,堅持對抗到底,出版學生報,不乏侮辱性的辛辣字眼,令教授們為之側目。校長卻始終以平常心對待,對這些一直敵視他、跟他對著干的學生疼愛有加。
他每年從個人賬戶中拿出兩筆各兩萬元的款項,分別捐助給學生會和學生報中有經濟困難的同學;每年都親筆寫信,感謝學生組織對大學的貢獻;在一場教授與學生可能因教學評核而對簿公堂的官司中,為學生順利調解;還時常閱讀學生報,把學生們批評校方的文章,轉達有關單位,要求改善。哪怕學生運動處處針對他,他還是真心誠意鼓勵同學參與。
1919年5月4日,北京大學等高校的3000余名學生齊集天安門,舉行示威游行,掀起了波瀾壯闊的“五四運動”,遭到北洋政府鎮壓,32名學生被捕。大家可能并不知道,當時的北大校長蔡元培,最初并不贊成學生示威,一度在北大校門前出言勸止,學生報以噓聲。但一知道學生被捕的消息,他便二話不說,全力投入營救。他走到六神無主的學生面前,表示發生這些事,他當校長的應引咎辭職,但一定先把被捕學生營救出來。
在蔡元培牽頭下,北京14所高校的校長一起投入營救學生的運動中,并且聯合發表聲明:“學生的行動,為團體之行動,即學校之行動,決定只可歸罪校長,不得罪及學生一人。”蔡自己更多次表示,如能釋放學生,“愿以一人抵罪”。在社會各界的輿論壓力之下,到了5月7日,北洋政府終于釋放了被捕學生。
有時我們不能奢求校長與學生政見盡同,但我們應該理解,什么是真正的尊重和愛護。
高錕校長不是那種能為大學募得很多捐款的人,也不知道夸耀自己把大學建設成世界“第N大”,所以當年校內有些聲音質疑其領導能力。有人揶揄:“李國章(繼任校長)可以在半個小時內開完的教務會,他卻要開上3個小時。”我想,今天回望大家就會明白這是包容、兼聽的代價。
所以,有記者問我當年高錕校長是否很受愛戴,我只能遺憾地說:“有些人就是如此,要經過一段時間,有了一段距離之后,大家才能對他看得清楚。”后來,從電視新聞中看到,當年參與搶話筒的同學,今天終于理解校長的苦心了。這是教育工作者最大的欣慰。
關信基教授在接受報章訪問時由衷地稱贊:“高錕是歷年曾合作的中大校長中,最自由開放的一位。”我想這是十分中肯的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