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之洋)見了國王,深深打了一躬,站在一旁。看那國王,雖有三旬以外,生的面白唇紅,極其美貌。旁邊圍著許多宮娥。國王十指尖尖,拿這貨單,又把各樣價錢,輕啟朱唇問了一遍。一面問話,一面只管細細上下打量;林之洋忖道:“這個國王為甚只管將俺細看, 莫非不曾見過天朝人么?”不多時,宮娥來請用膳。國王分付內使將貨單存下,先去回覆國舅;又命宮娥款待天朝婦人酒飯。轉身回宮。
遲了片時,有幾個宮娥把林之洋帶至一座樓上,擺了許多肴饌。剛把酒飯吃完,只聽下面鬧鬧吵吵,有許多官娥跑上樓來,都口呼“娘娘”,嗑頭叩喜。隨后又有許多宮娥捧著鳳冠霞帔,玉帶蟒衫并裙褲簪環首飾之類,不由分說,七手八腳,把林之洋內外衣服脫的干干凈凈。這些宮娥都是力大無窮,就如鷹拿燕雀一般,那里由他作主。剛把衣履脫凈,早有宮娥預備香湯,替他洗浴。換了襖褲,穿了衫裙;把那一雙“大金蓮”暫且穿了綾襪;頭上梳了鬏兒,搽了許多頭油,戴上鳳釵;搽了一臉香粉,又把嘴唇染的通紅;手上戴了戒指,腕上戴了金鐲。把床帳安了,請林之洋上坐。此時林之洋倒像做夢一般,又像酒醉光景,只是發愣。細問宮娥,才知國王將他封為王妃,等選了吉日,就要進宮。
正在著慌,又有幾個中年宮娥走來,都是身高體壯,滿嘴胡須。內中一個白須宮娥,手拿針線,走到床前跑下道:“稟娘娘:奉命穿耳。”早有四個官娥上來,緊緊扶住。那白須宮娥上前,先把右耳用指將那穿針之處碾了幾碾,登時一針穿過。林之洋大叫一聲:“疼殺俺了!”往后一仰,幸虧官娥扶住。又把左耳用手碾了幾碾,也是一針直過。林之洋只疼的喊叫連聲。兩耳穿過,用些鉛粉涂上,揉了幾揉,戴了一副八寶金環。白須官娥把事辦畢退去。接著有個黑須宮人,手拿一匹白綾,也向床前跑下道:“稟娘娘:奉命纏足。”又上來兩個宮娥,都跪在地下,扶住“金蓮”,把綾襪脫去。那黑須宮娥取了一個矮凳,坐在下面,將白綾從中撕開,先把林之洋右足放在自己膝蓋上,用些白礬酒在腳縫內,將五個腳指緊緊靠在一處,又將胸面用力曲作彎弓一般,即用白綾纏裹;才纏了兩層,就有宮娥拿著針線上來密密縫口:一面狠纏,一面密縫。林之洋身旁既有四個宮娥緊緊靠定,又被兩個宮娥把腳扶住,絲毫不能轉動。及至纏完,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道:“坑死俺了!”兩足纏過,眾宮娥草草做了一雙軟底大紅鞋替他穿上。林之洋哭了多時,左思右想,無計可施,只得央及眾人道:“奉求諸位老兄替俺在國王面前方便一聲:俺本有婦之夫,怎作王妃?俺的兩只大腳,就如游學秀才,多年來曾歲考,業已放蕩慣了,何能把他拘束?只求早早放俺出去,就是俺的妻子也要感激的。”眾宮娥道:“剛才國主業已分付,將足纏好,就請娘娘進宮。此時誰敢亂言!”
……
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頭上烏云,用各種頭油,業已搽的光鑒;身上每日用香湯熏洗,也都打磨干凈;那兩道濃眉,也修的彎彎如新月一般;再加朱唇點上血脂,映著一張粉面,滿頭朱翠,卻也窈窕。國王不時命人來看。這日保母啟奏:“足已纏好。”國王親自上樓看了一遍,見他面似桃花,腰如弱柳,眼含秋水,眉似遠山。越看越喜,不覺忖道:“如此佳人,當日把他誤作男裝,若非孤家看出,豈非埋沒人才。”因從身邊取出一掛真珠手串,替他親自戴上,眾宮人攙著萬福叩謝。林之洋見國王過來看他,已是滿面羞慚,后來同國王并肩坐下,只見國王剛把兩足細細觀玩,又將兩手細細賞鑒;聞了頭上,又聞身上;聞了身上,又聞臉上:弄的滿面通紅,坐立不安,羞愧要死。
國王回宮,越想越喜。當時選定吉期,明日進宮。并命理刑衙門釋放罪囚。林之洋一心只想唐、多二人前來相救,那知盼來盼去,眼看著明日就要進官,仍是毫無影響。一時想起妻子,心如刀割,那眼淚也不知流過多少。并且兩只“金蓮”,已被纏的骨軟筋酥,倒像酒醉一般,毫無氣力,每逢行動,總要宮娥攙扶。想起當年光景,再看看目前形狀,真似兩世人。萬種凄涼,肝腸寸斷。這日晚上,足足哭了一夜。到了次日吉期,眾宮娥都絕早起來替他開臉;梳裹、搽胭抹粉,更比往日加倍殷勤。那雙“金蓮”雖覺微長,但纏的彎彎,下面襯了高底,穿著一雙大紅風頭鞋,卻也不大不小;身上穿了螂衫,頭上戴了鳳冠,渾身玉佩叮珰,滿面香氣撲人,雖非國色天香,卻是裊裊婷婷。用過早膳,各王妃俱來賀喜,來來往往,絡繹不絕,到了下午,眾宮娥忙忙亂亂,替他穿戴齊整,伺侯進宮。不多時,有幾個宮人手執珠燈,走來跪下道:“吉時已到。請娘娘先升正殿,伺候國主散朝,以便行禮進宮。就請升輿。”林之洋聽了,倒像頭頂上打了一個霹靂,只覺耳中嚶的一聲,早把魂靈嚇的飛出去了。眾官娥不由分說,一齊攙扶下樓,上了鳳輿,無數宮人簇擁,來到正殿,國王業已散朝,里面燈燭輝煌。眾宮人攙扶林之洋,顫顫巍巍,如鮮花一枝,走到國王面前,只得彎著腰兒,拉著袖兒,深深萬福叩拜。各王妃也上前叩賀。正要進宮,忽聽外面鬧鬧吵吵,喊聲不絕,國王嚇的驚疑不止。
導讀
《鏡花緣》是一部帶有濃厚浪漫幻想色彩的中國古典長篇小說。在“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的女兒國,小說主人公之一林之洋被女兒國國王選為“王妃”,經歷了穿耳、纏足、開臉、搽胭抹粉等折磨。男女位置的錯位,雙方發生了一系列的沖突,使小說可讀性極強,也反映了作者對男女社會地位、社會關系等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