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創造一個媒體品牌的過程中,資本收益歸資方,而品牌影響力則歸媒體人,兩者在初創期尚能同舟,一旦成功, 傳媒人的精神投入無法獲得合理的回報便會影響兩者的合作

11月9日,另一只靴子終于落下。
這一天的上午,《財經》主編胡舒立正式向自己的老板、聯辦總干事王波明提交了辭呈,聯辦隨后批準了她的辭職。繼總經理吳傳暉9月底攜經營骨干辭職后,這家中國最富盛名的雜志的采編團隊也被證實即將出走。在媒體上沸沸揚揚了一個多月的“財經變局”看起來正在劃上句號。
本刊獲知,除了美編組,《財經》的絕大多數編輯和記者都將追隨胡舒立提交辭呈,而聯辦方面要求在11月11日中午12點前將辭職信發到相關郵箱。
有媒體引述知情人士說,在過去的一個多月中,《財經》團隊和聯辦雙方其實沒有太多的談判,都在為分手各自做準備。而整個過程中,胡舒立都對外界保持了沉默,包括10月29日網上一度爆出“內幕”,稱《財經》團隊“逼宮”,她亦選擇按兵不動。
有知情者告訴本刊一個細節,在11月9日的最后一次談判中,聯辦人士指責《財經》團隊蓄謀已久,并且宣布不再談判,胡舒立隨即從口袋里掏出了辭職信。
好搭檔
王波明和胡舒立站到了互不妥協的兩邊,令很多人感到意外,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他們被認為是合作良好的拍檔。
王波明是外交官王炳南之子,畢業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曾經在1980年代末最早將證券市場引入中國,而胡舒立則在體制內媒體《工人日報》工作10年后,來到了1990年代頗具影響力的《中華工商時報》。1994年1月2日,在該報改日報的第一期版面上,胡舒立的評論《改革沒有浪漫曲》,讓她開始在財經新聞界有了自己的影響力。1998年,王波明找到胡舒立創辦新刊,胡舒立要求聯辦提供充足的預算,并且在采編和經營之間筑起一道墻,資方不得干預采編。王波明同意了。
2000年,《財經》10月號刊出《基金黑幕》,引發資本市場震蕩,國內十大基金公司聯合發表聲明,指責《財經》聳人聽聞、報道不實,胡舒立隨即以《批評權、知情權,還有“新基金”使命》一文回應:媒體的批評權與公眾的知情權作為公開性的保證,其重要地位必然地優于市場上某一利益集團自賦或他賦的“歷史使命”。
前《華爾街日報》駐華記者麥健陸在那本著名的《10億消費者》中記錄了作為《財經》老板的王波明面臨的挑戰:“王波明開始接到越來越多怒氣沖沖的電話……這樣的電話令王波明痛苦。他會有禮貌地聽完對方的話,然后解釋說他只是擁有這本雜志,但是不能干涉編輯的決定。”
理念之爭
《財經》的成功,被認為得益于堅持新聞專業主義和擁有深厚的政府關系,不過,近半年來,它卻受到了挑戰。
2009年7月,《財經》接連4篇稿子被聯辦“槍斃”,所涉從新疆到石首再到通鋼改制,均是一時的“敏感題材”,而這種情況在《財經》11年的歷史上幾乎沒有出現過,“通鋼的報道被壓了兩個禮拜,是我們編輯部實在忍不了自己發的。”《財經》的一位編輯告訴本刊。
王波明在2006年接受本刊專訪時曾說,“在美國當記者很有無冕之王的感覺。”對于聯辦突然干涉采編,有人分析與其上級單位全國工商聯的換屆有關。7月底,聯辦向《財經》下發了“關于明確《財經》雜志報道方針及規范管理流程的決定”,本刊記者獲得了文件,但聯辦并未在文件上蓋章。“決定”要求《財經》“不折不扣地執行”上級關于新聞報道的指示,而《財經》每期封面報道的選題、對于非財經領域(政治、社會、非財經領域的涉外報道)的重大新聞報道,在發稿前均需報批。
“這是要斷我們的根啊。”前述《財經》編輯評價。本刊獲知,胡舒立當時對編輯部同仁承諾,“給他們(聯辦)3個月時間,我們看一看。”
后來,在《無法確定的愿景》一文中,胡舒立再次提起了那句著名的話:“我覺得媒體的批評權、公眾的知情權遠遠大于利益集團自賦的或他賦的歷史使命。”而接下來,她寫道,“我又希望媒體有更大的空間,不承擔那么多的壓力,媒體人可以安心而盡職地履行媒體責任。”
這是被稱作“理念之爭”的一個版本,而在硬幣的另一面,則是更為復雜的對于《財經》未來的設計——這被一些人稱作“利益之爭”。
利益之爭
2009年的上半年,胡舒立曾經在一個論壇上侃侃而談《財經》雜志與“財經網”的“報網互動”,在她看來,財經網是《財經》的未來。而更早的時候就有媒體報道,胡舒立與李澤楷合作,就是最終希望將財經網發展成為一個通訊社——更確切的表達是,她希望未來的《財經》成為一家類似路透和彭博的金融信息供應商。
但媒體的報道說,王波明沒有同意這樣的想法,顯而易見,胡舒立團隊因此無法得到他們希望的投資。
《財經》雜志的體制為人詬病已久,在頭幾年,胡舒立作為主編甚至連編委會成員都不是,不能出席《財經》雜志決策會議,而現在,《財經》雜志僅今年上半年就為財訊集團帶來約5410萬港元的收入,但是,“內容創始人無法分享財經媒體事業發展紅利”——這是《經濟觀察報》前執行總編仲偉志的評價,他剛剛辭職去創辦新刊,并且堅持讓核心編輯團隊擁有股權。
7月份發生的一系列事情讓聯辦和《財經》的關系變得微妙起來,在這樣的背景下,雙方坐到談判桌上,討論如何重新劃分《財經》的股權結構、讓管理層成為股東的問題。不幸的是,談判破裂,吳傳暉隨即辭職。
有人如此概括這硬幣的另一面:在創造一個媒體品牌的過程中,資本收益歸資方,而品牌影響力則歸媒體人,兩者在初創期尚能同舟,一旦成功,傳媒人的精神投入無法獲得合理的回報便會影響兩者的合作。
畢竟,在初創階段的傳媒人(管理層),并非只是一個職業經理人,還是事實上的創業者。如果資方不給予管理層合理的股權激勵,那么,失衡的傳媒人則會另立門戶。
胡舒立決定不向資本妥協,最終出走,她會在傳說中的《財新》雜志重現《財經》的輝煌嗎?或者,她會出現在李嘉誠基金會大力支持的中山大學傳播與設計學院,培育新人?
曾經有媒體報道,“私底下,胡舒立曾悄悄對朋友說,‘我最樂意的事就是寫稿子。等終于有一天可以把《財經》所有的事情都交給他們,我就做《財經》的首席記者,真正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無論如何,她的這個愿望又要往后推一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