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進秋季的門檻,糧食上場了。正翻曬著呢,還沒揚干凈,還沒入庫房,夜里就在稻場上堆成了山嶺。為了防止偷盜,隊里安排基干民兵輪流值班守護。這天守夜的是沙牛。木匠滿天星從隔壁大隊收了工喝過酒,回得遲了已是繁星滿天。恰遇查哨的母狗。母狗不是狗,他是五隊的現任隊長,鄉人之所以取如此怪異的名字,是覺得在缺醫少藥的農村便于養活。天星與母狗一碰頭,一支煙還沒點燃,就聽見稻場上架著的那床蚊帳里鼾聲如雷。他倆上前撩開帳門一瞅,不覺相視啞然失笑,原來沙牛僅穿了件褲頭四腳朝天地仰臥,寬大的短褲被撐起一頂帳篷,正起勁地磨牙放屁,嘴里還咕咕嘰嘰地發出夢囈。
“到底是才退火不久的,還挺剛強!”天星揶揄道,順手在那“帳篷”尖上彈了一指。
“睡的跟豬一樣,還守個屁的夜呦!”母狗將沙牛幾搡,“哎哎,沙牛、沙牛……”
無奈沙牛就是懶得醒來,只是揮手蠻橫地一打,翻了個身呈弓形又睡去。
天星和母狗找來一只花簍,將沙牛整個兒抬進去,又費勁地挪到溝邊,“咕咚”一聲落水,這下沙牛算是醒了,淹得呃呃的,大叫:“抓強盜抓強盜!”
“還抓強盜哩,強盜把你弄去賣了都不曉得。”天星幸災樂禍。
“你把我當苕哦!”懵里懵懂的沙牛手一伸,一把薅住了天星。天星站立不穩,也被帶下水去。
不知怎么的,天星因此著涼感冒了,噴嚏一個接著一個,清鼻涕直流。發著低燒的天星這天請了假休工。
據消息靈通人士報道:昨天清晨回到家,沙牛就被老婆鄉巴坨揪了耳朵,還跪了踏板。鄉巴坨訓斥她男人:只曉得脹飽了就挺尸,要是隊里的東西被盜了看你賠得起!你個苕貨,還讓人家調戲一番。他這是欺負老子們咧!也不屙泡稀屎照下自己,長的是個什么樣子……
這后面的話自然是影射天星的。鄉巴坨奈何不得土皇帝隊長,但她降得住社員天星。天星受到株連,被指桑罵槐地數落了一頓。天星和鄉巴坨住在一條居民點上,中間僅隔兩三戶人家。據那傳話的人說,床前的沙牛當即俯首貼耳認了錯,討得女人的歡心,鄉巴坨還巴心巴肝地喊他:“我的個苕寶坨男將呃!”
“你聽人家的壁腳?”有人問“廣播”。
“哪里喲,我是起早床去上茅廁趕巧遇到的。”“廣播”申辯。
無意之中惹了麻煩,滿天星心頭自是不爽快,這也是倚故養病的原因之一。躺了一上午,在家又悶不住,生蛋的母雞“個個大”地張揚著,吵得煩死人。午后上工了,他出門背著一雙手瞎轉,一轉就轉到了最為熱鬧的稻場。今日的稻場總體上分成了兩大塊,一塊曬場,一塊打場。一群婦女分成兩排,面對面地揮舞連翱拍打鋪在地上的豆秸,嘭嘭有聲,你剛揚起我便拍下,錯落有致,節奏感極強,一邊像螃蟹似地橫著移走。干爽的豆莢在外力的作用下紛紛崩裂,吐出圓滿的子實,也嘆出如霧氣般的灰塵。滿天星第一次以旁人的心態欣賞著這勞動場面,他頓覺農婦的豐嬈與美麗,瞧那柔韌的腰身,瞧那岔開的雙胯,還有連接腰部與兩腿之間的那盤屁股,在他眼里都是那么生動,連每人胸前大小不一的乳房,透過薄衣單衫都感到如豆粒一樣歡跳不止。
“麻哥,你怎么只看女人不上工喲?”沙牛不服氣,也只有他才敢明目張膽地這么稱呼一臉麻子的滿天星。已是夕陽西斜,霞光漸起之際,沙牛牽著牛拉枚板,正給谷子攏堆收場。
“我今日不要工分。”天星淡淡地說。
“你玩得我也玩得,要偷懶一起偷!”沙牛將牛的韁繩一扔,順勢一屁股坐在竹掃帚長把子上。牛雖然戴著篾編的兜嘴,頭仍往谷堆里戳,用流涎的舌條舔得幾粒美味解饞。在后面掌枚的漢子也想歇息,索性將枚板一倒,也一臀墩將下去。
“這么說,我不要工分你們也不要工分Ⅱ羅r天星甩著手往這邊踱過來。
“當然嘍,比著玩。”沙牛蠻干脆。那漢子更不言語,心里都在想:反正同工同酬。
滿天星蹲在場邊,陪著他們。在周邊收掃谷粒的也住了手。
女記工員捏著個又臟又破的硬殼花夾子來了。草帽往稻摞邊一扔,半邊肥臀坐在黯黃的帽檐上,粗糙的大手握住鋼筆,隱在蔭處開始記工分,實際上就是一種考勤的版本。她手不住口不閑,與幾個婆娘閑聊,說她昨晚去某某家,正遇一男的想那個某某。
“成沒有?”有人問。
“我想是成了,她只穿了一條短褲,渾身滾滿泥巴。”記工員說,又特別交代,“你們不在外邊瞎說咧。”
“曉得。那個男的是哪個呦?”另一個又問。
“黑燈瞎火的,沒看清楚,曉得是哪個打野食的……哎!沙牛,”記工員朝這邊張望,“你們是怎么搞的,還沒到收工的時候吧?”
話彎子轉得太陡,幾個婆娘一開始還以為指沙牛是那男的呢,等明白過來,哈哈一陣瘋笑。
當輪到他們名下時,那歇著的幾人立即就地彈跳起來,迅速投入工作,一邊罵著天星:雜燴的,又吃了你的虧!也不說一聲說你在害瘟傷。其實姓滿的開始就坦誠地說了的,可說了他們硬是不信。結果呢。還是被大公無私、鐵面無情的記工員逐個給扣了幾分工,理由是未經允許擅自歇工,目無組織紀律。那幾人轉而又各懷鬼胎地暗咒記工的:到底是隊長的皮絆,一心為公。等你以后生兒子沒屁眼,生孫子沒心眼!
恰在此時,那正套軛負重的雌牛卻突然站立不動,尾巴上翹,倆后腿劈成“八”字。心中淤氣的沙牛不知它要干什么,若在平時冷靜的情況下,他是應該曉得它要干什么的,可是現在昏了頭。昏了頭的沙牛張,口就嚷:“哎哎哎,隊長又沒看上你,你也想當半脫產的記工員哪!還不快點……”沒待嚷完,那牛一泡熱氣騰騰的臊尿就“嘩”地直瀉而下……
“不行不行!”這種情況是谷場上的大忌,慌了神的沙牛情急之下操起枚盤去接,哪能接得住呢,濺了沙牛一身一臉,還洇濕了谷子與地皮,甚至像跑暴一樣動了流。“完了完了,看隊長不扣你的工分?你害老子!”“啪”的一響,沙牛一枚盤拍在牛屁股上。
一向馴得老實聽話的四腳獸也發了脾氣,撒腿就逃,拉得后面扶枚的漢子往前一躥,差點來個餓狗搶食。是滿天星追至倉庫屋山頭,大手掌對著怒牛一張一晃,哞哞地模擬公牛的叫聲,似有魔力一般,母牛被乖乖地牽回稻場。他又替沙牛在脹著血臉、有火不好發的記工員面前求情,說這純屬意外,你就手下留情,不扣工分了吧。這些情景被參加打場的鄉巴坨盡收眼底,不禁向滿天星投去感激的一瞥。
怎么說呢,鄉民們積恨快,解怨也更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