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清代是滿人建立的政權。在統治漢人期間,文化上,清廷一方面嚴酷鎮壓知識分子的反抗,大興文字獄,另一方面卻積極編修《大清一統志》,并且在這一點上與知識分子產生了某種互動。雖然清廷的最終目的是為了鞏固其統治,然而這一特殊的現象也給后人留下了思考的余地。本文試圖將目光從清廷編纂一統志逐層轉移到知識分子中的章學誠,來描述這一現象,即:清廷的治世思想與知識分子的經世觀的趨同。
關鍵詞: 《大清一統志》 章學誠 經世觀
清代是由滿人建立的少數民族政權。異族政權來統治漢人并非易事。清廷在統治漢人時,其在文化上的種種舉措因矛盾心態表現得非常復雜。他們強調自己的權威性和唯一性,嚴酷鎮壓漢人的反抗,在文化上主要表現為文字獄,康雍乾三代被視為清朝文字獄的鼎峰時期。但是,除文字獄外,清廷在主持編纂史書方面卻表現得異常積極。他們模仿前代的舉措,纂修《大清一統志》。這無疑是清朝的治世思想的一種表現,一方面是為了取得漢人,特別是漢人知識分子的認同,另一方面是為了更好地掌握全國各地的山川、形勢、戶口、丁徭、地畝、錢糧、風俗、人物、疆域、險要等內容來鞏固其長期的統治。可以說,這一舉措是為政治目的而服務的,但使得清朝統治者與漢人中的知識分子在修纂方志史書上面產生了互動。這期間,清廷編纂《大清一統志》的規劃與文人的經世觀念得到了很好的結合。乾嘉時期的章學誠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一、清代的三次纂修《大清一統志》
在
中國,地方志是最古老的史書,梁任公曾評價道:“最古之史,實為方志,如孟子所稱‘晉《乘》、楚《梼杌》、魯《春秋》’;墨子所稱‘周之《春秋》、宋之《春秋》,燕之《春秋》’;莊子所稱‘百二十國寶書’,比附今著,則一府州縣志而已。”[1]隨著王朝疆域的不斷擴大,地方志記述體例和種類也不斷增加。
伴隨方志的發展,全國性志書也有修纂,如隋有《隋區域圖志》,唐有《元和郡縣圖志》,宋時編纂的《太平寰宇記》、《元豐九域志》。元、明兩朝開始了《一統志》的編纂,分別著有《大元一統志》和《大明一統志》。在清代,《一統志》的編修則是前代的集大成之作。同時,方志學也因《大清一統志》的編纂在清代趨于興盛和成熟。
清代繼承了自元、明以來《一統志》的編撰。清代《一統志》的編纂,不僅次數之多、體例之完善為歷代之最,而且對方志編纂的促進與方志優良傳統的形成也是元明《一統志》所不能及的。據記載,最早是順治十八年(1661)河南巡撫賈漢復自發編纂《河南通志》。到了康熙十一年(1672),保和殿大學士衛周祚上疏修《大清一統志》。于是清代官府下令各地編纂地方志,并以《河南通志》為樣板。這就表明了清廷第一次修《一統志》的大致成書形式:自朝廷到地方,由上自下諭令編修志書,并且以已經完成了的《河南通志》為樣板。州縣志成而修府志,府志成而修通志,自下而上匯集和修纂,最終而成《大清一統志》。這其中,清廷并沒有特別設館纂修,而是由各地匯集后編纂。康熙十二年(1673年)三藩之亂驟起,清廷必須將注意力放在平叛上,各地的修志工作難以繼續,而當時修成者并沒有多少人,耽誤了《一統志》的編修。直到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春,大學士明珠上奏,請求在兵事停息之后,即行纂修《一統志》書。康熙曰:“是。”讓禮部具體商討修志之事。在清廷設立《一統志》館后,于康熙二十五年三月,命:
“纂修《一統志》,以大學士勒德洪、明珠、王熙、吳正治、宋德宜,戶部尚書余國柱,左都御使陳廷敬為總裁官。原任左都御使徐元文,內閣學士徐乾學、翰林院學士張英、詹事府詹事郭菜、翰林院侍讀學士高士奇、庶子曹禾為副總裁官。翰林院侍讀彭孫遹、周金然,檢討徐嘉炎、吳任臣、金德嘉、吳苑、王思軾,中允米漢雯,贊善黃與堅,候補中允胡會恩,吏部郎中顏光敏,大理寺評事高層云,見修明史食七品傣姜衰英、萬言二十人為纂修官。并命陳廷敬、徐乾學專理館務。”[2]
可以說,清廷十分重視這次《一統志》的編纂。其中,明珠,武英殿大學士,《太祖實錄》、《太宗實錄》、《平定三逆方略》、《大清會典》、《明史》的總裁官;陳廷敬,文淵閣大學士,翰林院掌院學士,《三朝圣訓》、《明史》等書的總裁官;徐乾學,《明史》的總裁官,曾因“學問優長,文章古雅”受到諭獎。館內其余各官亦為當時知名學者。康熙二十五年,圣祖詔諭《一統志》館諸總裁官:
“爰敕所司,肇開館局,網羅文獻,質定圖經,將薈萃成書,以著一代之鉅典,名曰《大清一統志》,特命卿等為總裁官,董率纂修官恪勤乃事,務求采搜閎博,體例精詳。厄塞山川,風土人物,指掌可治,畫地成圖,萬幾之余,朕將親覽,且俾奕世子孫,披牒而慎維屏之寄,式版而念小人之依,以永我國家無疆之歷服,有攸賴焉,卿其勉之。”[3]
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十一月,徐乾學遭彈劾,被迫乞歸。徐乾學在臨行前奏請仿效司馬光自帶書局,繼續纂修《一統志》,并請攜姜宸英、黃虞稷共赴,后又邀胡渭、黃儀、顧祖禹等人共事。圣祖康熙答應其請求。5年后,徐乾學去世,朝廷命令韓菼在其所呈初稿的基礎上,繼續纂修。康熙四十三年(1704年),韓菼逝世。至康熙朝終,纂修之事再也沒有引起朝廷的重視。《一統志》終康熙一朝也沒能完工。
隨后到了雍正三年(1725年),重設一統志館。雍正六年(1728年)十一月,總裁官、大學士蔣廷錫奏:“請諭各該督撫,將本省名宦、鄉賢、孝子、節婦一應事實,詳細查核,無缺無濫,于一年內保送到館以便詳加核實,祥慎增載。”[4]世宗對修志質量及獎懲做出規定,并明確提出“二三年內”成書的時間要求。雍正七年(1729年),再次督飭各省及早纂成。郝玉麟監修《廣東省志》、鄂爾泰監修《貴州通志》等16種通志,都是在這之后完成的。然而,與其父親一樣,世宗在世都沒能見到《一統志》成書,直至乾隆五年(1740年)十一月纂修完畢。全書刻成,已經是乾隆八年了。康熙《大清一統志》才編纂完成。
第二次纂修,始于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成于乾隆四十九年(1784年),歷時20年,全書424卷。此次纂修,是因御史曹學閔奏以西域、新疆增入《一統志》,各省添設、裁并府廳州縣,一并續修刊刻。軍機大臣議覆:“俟《方略》及《西域圖志》各書告成后再行編輯。”于是,高宗發下上諭:
“第念《一統志》自纂修峻事以來,迄今又二十余載,不獨郡邑增汰沿革,隨時理宜,一一匯訂,且其中記載體例、征引詳略,亦多未協。……其它考稽失實,與凡掛漏冗復者,諒均在所不免,亟應重加纂輯,以成全書。但前此修志之書,必待移取各省通志而后從事,以致曠日持久,艱于集事。此時特就已成之書,酌加厘核,即新疆幅員遼闊,而一切事實,又有《西域圖志》及《同文志》諸書為之藍本。館臣采撮排撰,實為事半功倍。可即令方略館按照各條,厘訂纂輯,一并纂出稿本,悉照《續文獻通考》例,隨繕隨進,侯朕裁定。所有一切應行規條,著軍機大臣詳議具奏。”[5]
沒有專門設館,而是命方略館承辦。在總裁官和珅的督促下,終于在乾隆朝纂成,并著錄入《四庫全書》。
第三次纂修,開始于嘉慶十六年(1811年),成書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歷時31年,全書共560卷。因開始修于嘉慶十六年,所采資料以嘉慶二十五年(1820年)為斷,故稱《嘉慶重修一統志》。嘉慶十六年,因為一方面是補齊乾隆五十年以后沒有記載的舊志,另一方面是以“編輯未全”,難以為國史館《地理志》提供依據,方略館上奏請求重修一統志。這一工作由國史館承辦,以工部尚書廖鴻荃為總纂修官,潘錫恩為纂修提調官,要去各地上交資料給國史館。但是終嘉慶一朝,因為尚未上交補齊,重修一事沒有能完成。直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全書才告完成。清朝三部一統志,修纂過程歷經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五帝,從康熙十一年(1672年)到道光二十二年(1842年),持續了一個多世紀。
毫無疑問,這是清朝文化規劃上的一件大事,也是其治世思想的一個充分體現。在康熙《大清一統志》的卷首就清楚地表明了這一點:“撫疆宇則念肇造之艱,稽制置則念經畫之要,采謠俗則念化導之方。考循良人物而知治理之效,念所以振興而長育之;核戶口田賦而察登耗之故,念所以懷保而藩殖之。”[6]
二、知識分子中的回應
毫無疑問,各地通志、州府志、縣志是《大清一統志》編修的重要史料來源,正如康熙朝名宦于成龍所說:
“皇上御極二十有二年癸亥,禮部奉旨檄催天下各省通志,限三月成書——命先取各省之志,以成一統之志,正欲于眾中求其詳,于繁中舉其要。夫修志之役必始于縣,縣志成乃上之府,府薈集之為府志,府志成上之督撫,督撫薈集之為通志,通志歸之禮部然后輯為《一統志》。”[7]
這則史料不僅使我們清楚地知道《大清一統志》的史料來源主要是各省通志及各州、府、縣志,并且詳細地向我們展示了清代編纂一統志與地方志書的關系。這其中,知識分子在編修地方志的過程中所起作用是重要的,即使是各省通志,大多也是政府官員酬金聘請知識分子纂寫。自康熙十一年(1672年),朝廷下詔各地編纂通志以來,地方知識分子多把修志當作“著述大業”,“文化稍高之區,或長吏及士紳有賢而好事者,未嘗不以修志為務,舊志未湮,新志踵起。計今所存,恐不下二三千種也”。[8]知識分子積極投身到各地的編志活動中去,諸如袁枚、全祖望、齊召南、杭世駿、戴震、汪中、王昶、章學誠、錢大昕、段玉裁、洪亮吉、孫星衍、焦循、謝啟昆、李文藻、畢沅、武億、姚鼐、李兆洛、阮元、鄒漢勛、錢泰吉、馮桂芬、郭嵩燾、陸心源、王棻、劉坤一、俞樾、孫詒讓、王闿運、繆荃孫等著名學者均參與了修志活動,他們少則修志一二部,多則六七部。“清之盛時,各省、府、州、縣皆以修志相尚,其志多出碩學之手”。[9]其中不乏超群絕倫、冠絕古今者。由此可見在一統志的編修過程中,知識分子給予了積極的響應。
三、章學誠的修史與經世觀
在一大批纂修地方志書的知識分子中,章學誠被認為是方志學的奠基人。他所著的《和州志》、《永清縣志》、《亳州志》都是志書中的經典。他將自己一生的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地方志的編纂上。結合自身的經世觀,他對方志學逐漸有了自己的體系。
在年輕時所寫的《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一書》中,他就抱定了經世的志向:
“丈夫生不為史臣,亦當從名公巨卿,執筆充書記,而因得論列當世,以文章見用于時,如纂修志乘,亦其中之一事也”[10]
他所認為的修地方志應是和《四庫全書》的編纂一樣,是清廷整個文化規劃里的重要組成部分。他的經世觀和對方志的認識,伴隨著與戴東原等沿革派的辯論逐漸成體系。
前文已經提到,清代最初編修《大清一統志》時,是以賈漢復的《河南通志》的體例為范本的,而《河南通志》是以地理沿革為其體例的主線。隨后編修的方志在體例上雖然有所擴大,但亦受《河南通志》的影響。乾嘉時期的戴震、洪亮吉等繼承了前人王原的看法,認為方志為地理書,應重于考證地理沿革。而章學誠力主方志應為一方全史,并按志為史裁的原則研究修志義例,與主張方志應重于考證沿革的戴震、洪亮吉一派辯難爭議,形成了系統的方志學理論。對于戴東原“夫志以考地理,但悉心于地理沿革,則志事已竟”的看法,章學誠認為是縮窄了方志修纂的意圖,與其史書為經世之具的觀點無法吻合。章學誠認為:“……考沿革者,取資載籍;載籍具在,人人得而考之。雖我今日有失,后人猶得而更正也。若夫一方文獻,及時不與搜羅,編次不得其法,去取或失其宜,則他日將有放失難稽,湮沒無聞者矣。”[11]他所認為的“方志”應該是作為“國史”纂修的基礎層次,肩負著匯聚史料以備史官詮釋的籌備功能。為此,他將其概括為:“有一代之史,有一國之史,有一家之史,有一人之史。整齊故事與專門家學之義不明,而一代之史鮮有知之者矣;州縣方志與列國史記之義不明,而一國之史鮮有知之者矣;譜牒不受史官成法,而一家之史鮮有知之矣。”[12]另外,他認為志書中的表述上應該是奉受“公言”原則,“諸子體例不明,文集各私撰著,而一人之史鮮有知之者矣。”[13]章學誠對方志有著與前人不同的解釋也就意味著其所認為的方志也具有特定的作用,其中之一就是對地方政事起著指導的作用,簡單來說就是能用“言”來規范“事”的走向和性質。他解釋道:“夫政者,事也;志者,言也。天下蓋有言之斐然,而不得于其事者矣;未聞言之尚無條貫,而其事轉能秩然得敘者也。”[14]這一點與他經世觀是相一致的。
盡管章學誠一生宦途不很順利,但這絲毫不妨礙他修志的意圖與清廷的治世思想兩者的趨同。他在方志學上完成了自己的經世致用。章學誠可謂當時知識分子中的一個典型代表。雖然并非所有人都能達到章學誠的高度,并非每一個知識分子都像他一樣具有經世觀并且將修史相結合,但這也足以反映出當時知識分子對清廷編修《一統志》和各地編修地方志的態度和認識。
四、結語
綜上所述,清廷編修《大清一統志》,無疑是為了達到鞏固滿人統治這一政治目的,然而這一文化措施的實行卻獲得了知識分子的積極回應,其中尤以章學誠為典型,清廷文化上的治世思想與章學誠的經世觀在編修方志上顯然獲得了契合點。
參考文獻:
[1]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85頁.
[2]清圣祖實錄(卷一二五).康熙二十五年三月己未.
[3]清圣祖實錄(卷一二六).康熙二十五年五月庚寅.
[4]清世宗實錄(卷七十五).雍正六年十一月甲戌.
[5]乾隆《大清一統志》卷首《上諭》.
[6]康熙《大清一統志》.卷首《上諭》.
[7]康熙《江南通志》.于成龍.序.
[8]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山西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86頁.
[9]朱維錚.梁啟超論清學史二種.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85年版,第45頁.
[10][清]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外篇四《答甄秀才論修志第一書》.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42頁.
[11][清]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外篇四《記與戴東原論修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884頁.
[12][清]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內篇四《說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22頁.
[13][清]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內篇四《說林》.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22頁.
[14][清]章學誠著.倉修良編注.文史通義新編新注.外篇六《為畢秋帆制府撰〈石首縣志〉序》.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0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