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親是本省吳川人,嫁到我家幾十年,口音不改。再加上母親沒有文化,這使她在村中往往成了人們背后甚至當面取笑逗樂的對象。比如化肥“磷酸鈣”,她會說成“琴中蓋”,等等。我哥哥長大當兵去部隊了,免不了有信寄回家來,由于母親不識字,就只好請村中民辦教師幫忙念信。念完信后則幫忙復信,母親口述一句,民辦教師就照寫一句。母親的話被人聽了去,也成了笑柄,被村中一些人模仿著,訕笑著。
而父親善良老實,寬容忍讓,有時母親會因人們的惡意取笑而回敬幾句,不論母親是錯還是對,父親都不會幫母親說話,而是首先批評母親。“笨人好做,低路好走”———父親總是這樣說。
母親不單是不善于說話,就是做事也往往有點弄巧成拙,引起誤會,造成自己吃虧。比如一天晚上,我的小妹妹不懂事在自家屋檐下拉大便,被一條大黑狗撲屎時嚇得大哭起來。由于父親不在家,我母親聞訊后沖出門來驅趕,卻被鄰居誤以為是打狗,因為這條狗叫得很兇,鄰居不分清紅皂白竟將我母親打了一頓。此事亦算我母親錯,錯在不應該讓小孩子隨地大便。也有的時候本來是母親對,但善良的母親卻以為自己錯。
后來,我長大成人并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是農村的村官。一次我感冒發燒,帶病工作,午間在辦公室的板凳上睡著了,突然聽到響聲醒來,看到身邊有幢幢微動的身影,真以為是鬼,恐懼得驚叫了起來。待鎮靜下來方知原來是母親早已守候在旁邊,只不過是怕我驚醒而不作聲而已。母親見把我嚇驚了,連忙把我摟在懷里,用她的右手作招魂狀在我胸前“補”了又“補”,并不停地道歉,說是自己錯了。就此事她說:世間有神捉弄嚇驚;有鬼捉弄嚇驚;有人捉弄嚇驚,其中最難醫的是人嚇驚人。因而她為此事特別內疚,她為我“補”膽而偷偷在夜晚到水邊做了法事,又割自己的布衣紐扣燒灰沖開水給我喝———民間說這樣可以把丟掉的魂魄收回來。
其實,母親并不孱弱,有時她會說出很剛強的話。忘記是因為什么事了,只記得有次大哥問母親:“您最大的本事是什么?”母親響亮地說:“我最大本事是生了你。”登時愧得大哥再也無話可說,至今提起來還是一副羞疚的樣子。
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肚子里卻裝著許許多多的故事,還有兒歌,甚至處世格言,她總是在日常生活里把這些傳授給我們,同時也就傳授給了兒女們做人的原則。她給我講的當地一個關于“地方鬼”的民間故事就很有意思。
在我家鄉話里,“鬼”是“很兇惡”的意思,“地方”則相當于“區域”,三個詞連起來,就是說某個地方最兇惡的人。
故事中的“地方鬼”,父親早逝,母親一力把他扶養成人。他長大后,力氣頗大,是耕田種地的一把好手。但“地方鬼”性情粗暴,不懂孝順母親,常常對母親揮拳毆打。可憐的母親盡管日常被兒子打罵也忍氣吞聲,無怨無悔。特別是當兒子在田里耕作的時候,母親準時將精心做好的飯菜送到田頭給兒子。一天,“地方鬼”趁放牛吃草時到山邊走走,發現一群小羊跪在母羊身邊吃奶,他越看越震驚。他看到母羊為了保護弱小的生命,雖然是躺著給小羊喂奶,卻保持警惕,密切注視周圍,隨時與侵襲之敵搏斗。小羊因互相搶奶有時還在母羊胸前磕磕碰碰,甚至踏在母羊身上,可是母羊毫不計較。而小羊為了報答母親養育之恩,懂得跪著吃奶。“地方鬼”想:自己也像小羊一樣,也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經過十月懷胎分娩,好不容易才生產下來,是母親用奶水和粥飯一口口喂,含辛茹苦將自己養大。平日的衣著穿洗,縫縫補補;不時的病痛料理,端屎端尿,端茶遞水,日夜守候等等,母親對自己的付出實在太大了。自己長大后卻反骨無情,以怨報恩,經常打罵母親,那是多么令人痛心啊。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害怕,他覺得實在對不起母親養育之恩,他要下定決心痛改前非。就在這個時候,他老遠就看到母親佝僂著身子,步履蹣跚地送飯來了。為此他格外高興,對著母親跑步迎上去,可是他忘記了放下手中拿著的鋤頭。母親從來未見過兒子這樣一反常態,不單是對著自己跑步過來,而且手里還拿著鋤頭,想到自己可能是送飯來遲了,引起兒子大發脾氣。不是嗎?你看兒子手中的鋤頭,這就是要打罵老身的工具,我這孱弱的老身已是風燭殘年,怎么再經受得起如此打罵呢,不如一死了之。母親想到這里萬念俱滅,說時遲,那時快,她對著路邊的石墩一頭撞去,于是血濺滿地,躺在墩旁。這時“地方鬼”看見后被嚇傻了,他飛一般跑上前來抱起母親,可是母親已氣絕身亡。霎時間,地動山搖,天昏地暗,“地方鬼”哭啊,哭啊……從此以后,“地方鬼”飲食不思,夜不能眠,一味只知道哭,哭,哭,天天都哭,直哭到聲嘶力竭,眼淚徹底流干了,最后哭到眼崩流血淚。
據說“地方鬼”也正是這樣而感動蒼天,因而成了仙。現在的城隍廟門旁立著的那位神仙就是他。
我一直記著母親講的這個故事,也一直記著母親講這故事時的神情,她瞇著眼,就那么定定看著她的兒子,講著這個古老的故事。我知道,她對兒子有個期待……
舊社會嫁娶是盲婚,當時我母親嫁給父親時,父親比母親年長15歲,這就形成了一個很大的級差。由于母親信奉嫁豬隨豬,嫁狗隨狗,嫁到木頭定定守。因而她的一生喜怒哀樂,恩愛情仇等全部與父親維系在一起。他們是柴米油鹽夫妻,平時磕磕碰碰,唇槍舌劍是有的,但經常是床頭吵架床尾和,吵過后很快就和好了。
父親一生務農,熬盡風霜雨雪,六十多歲在一次割竹子的時候,被竹枝反彈戳穿了左眼眼球,因而左眼失明。到七八十歲的時候,腰也已經很彎,走路困難。為了陪伴和照顧好父親,母親是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望的。比如說我父親身體不論大病小病,母親都焦急得像熱窩上的螞蟻,有時徹夜不眠。父親身體健康的時候,母親即像小孩子一樣樂于聽從召喚,跑前跑后,經常出圩買菜回家做飯,而且回來后還要給父親算算數,一共開支了多少。
母親對父親可以說是無微不至,有時她的細心會讓父親覺得“太超過”。有一次我的大哥辦喜事,請母親和父親來吃飯。席間,母親坐在父親身邊,幫他選菜搛菜,還把雞肉撕開,親手送進父親的口中。一旁的我,見了這情景,心中熱熱的。沒想到,父親卻在事后埋怨了母親很多天,說這樣要她送進口很失禮,以后如果再這樣,他堅決不去別處吃飯了。
父親活了103歲。記得我們剛剛為父親辦完喪事,也已年屆九十的母親對眾子孫說:“我的身體也快頂不住了……”此話過后不到一個月時間,母親便安然辭世。
母親,你的兒子忘不了“地方鬼”的眼淚!
責任編輯 朱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