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重疊共識是羅爾斯政治自由主義理論建構的支柱性理論之一,它是指在多元立憲民主社會里,在保持各自的合乎理性的哲學學說、宗教學說和道德學說的同時,尋求相互間重疊的共識面。其達成的惟一方式是通過公共理性的運作來達到對政治正義觀念的共同認可。重疊共識理念對協調內地與港澳臺多元法律文化具有積極意義。
關鍵詞:重疊共識;公共理性;多元法律文化
中圖分類號:DO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4—1605(2009)08/09—0166—04
羅爾斯是當今西方哲學界最具盛名的哲學家之一,“重疊共識”是羅爾斯在《政治自由主義》一書中提出的一個新概念,同時也是其政治自由主義理論建構的支柱性理念之一。本文擬就“重疊共識”理念的相關問題即為什么要達成重疊共識,達成重疊共識的基礎是什么,如何達成重疊共識等進行分析,以期更好地理解羅爾斯重疊共識理念的真諦,進而揭示對協調我國內地與港澳臺多元法律文化的現實意義。
一、重疊共識理念產生的背景
任何一種政治理論都不可能憑空產生,都有它特定的歷史與社會背景。重疊共識這個新概念的出現,同樣有其制度背景。在《正義論》中,羅爾斯的秩序良好社會是一個建構在基本道德信念上相對同質、在社會生活各方面存在廣泛共識、統一穩定的社會基礎之上的。因此,羅爾斯認為,“在《正義論》中我所使用的公平正義之秩序良好社會的理念是不現實的。……《正義論》第三部分關于秩序良好社會的穩定性解釋也不現實,必須重新解釋。”這是民主社會政治文化的普遍事實所決定的。羅爾斯對此進行了詳細的解釋。
第一,民主社會是一個多元思想共存的社會,各種合乎理性的宗教學說、哲學學說和道德學說互相沖突而又長期共存于民主制度的框架內,構成了民主社會公共文化的一個永久特征。正如羅爾斯所說,“民主社會具有理性多元論事實的特征”,且它“不是一種可以很快消失的純歷史狀態,它是民主社會公共文化的一個永久的特征”。這是濫觴于十六世紀宗教改革時期的自由主義長期發展的必然產物,是“持久的自由制度下實踐理性長期產生特殊作用的結果”。
第二,在第一種事實長期存在的前提下,如果以某種完備合理性學說而非公共理性(政治的正義觀念)作為國家或政治共同體的共享理念基礎,就只能導致壓迫性地使用國家權力這種方式,而不能采用任何其它的政治方式。這樣,就有違背自由民主政治的根本性的危險。因為羅爾斯所預設的主要背景制度是一種立憲民主制,其探討的問題是在立憲民主制社會里,如何構建秩序良好的社會,并使之得到統一與穩定。
第三,一個持久而安全的未被分化成持有相互競爭之學說觀點的和敵對的社會階層的民主政體,“必須至少得到該社會在政治上持積極態度的公民的實質性多數支持”。但是,由于第一個事實的存在,即在現代民主社會里,人們所接受和認可的合理性學說必然互不相同,甚至相互對立。在此情況下,如何確保不同或對立之學說的公民不至因其所持學說或觀點的不同而出現對國家民主政體的意志沖突?或用羅爾斯的話說:“一個因各種盡管互不相容但卻合乎理性的宗教學說、哲學學說和道德學說而產生深刻分化的自由平等公民之穩定而公正的社會如何可能長期存在?”
除這三個事實之外,還有兩個事實,即“理性”與“合理”這兩個概念既相互獨立又有聯系的事實以及“判斷的負擔”的事實。
要實現社會的統一與穩定,必然要求社會成員在思想上達到統一,在社會制度問題上存在共識。但是,在上述諸事實的前提下,羅爾斯認為全體成員在思想上取得完全的共識是不可能的。他指出:“在這樣的社會里,一種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無法確保社會統一的基礎,也無法提供有關根本政治問題的公共理性內容。”
具體來說,生活在多元民主社會的所有成員不可能接受同一種學說,諸如阿奎那的基督教義、霍布斯的自由主義、密爾的功利主義、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等統合完備性學說,也包括他自己提出的道德建構主義,都無法得到全體社會成員的認同,也無法確保社會的統一穩定。然而,在哲學、宗教和道德觀點上保持各自觀點并非是說他們之間就完全沒有共同的價值理念了。如果沒有某種共識性的理念和行為規范,他們就不可能在一個社會體中和平和諧地共同生活,這就使重疊共識理念的提出成為可能。
因此,為了回答由自由而平等的公民所組成的穩定而公正的社會之長治久安如何可能這一問題,羅爾斯引入了重疊共識理念來解決多元民主社會的統一和穩定問題。他指出:“社會統一的本性是通過一種穩定的諸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之重疊共識所給定的。”“正是通過這一新概念的解釋,羅爾斯找到了合理解釋現代民主社會中文化價值的理性多元與社會秩序的穩定統一之間矛盾的新途徑,……”
這就是重疊共識理念產生的前提背景。總之,為了保證良好秩序社會的統一與穩定,必須在各不同學說之間尋求相互間重疊的共識面,必須發展出一種超脫于各種完備性學說的、獨立的自由主義正義觀,使各種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能就此達成一致,形成重疊共識,只有這樣,社會的統一和穩定才有可能。
二、重疊共識理念的主要特性
重疊共識是指在多元立憲民主社會里,在保持各自的合乎理性的哲學學說、宗教學說和道德學說的同時,尋求相互間重疊的共識面,這種共識是公民之“全體觀點”,“是公民參與和支持民主政體的意志基礎,也是確保民主政體得以持續穩定發展的基本理念基礎”。那么,具體是對什么達成共識呢?其相關條件有哪些?重疊共識的范圍與特征如何呢?
羅爾斯認為,重疊共識的達成,必須以“政治正義”為基礎。換句話說,對“政治正義”達成“重疊共識”,這是多元民主社會實現正義、穩定與統一的最佳途徑。具體來說,“重疊共識”的本質內涵,是以政治正義為核心。而達成重疊共識的條件是:以自由平等公民為主體;多元民主和秩序良好社會為現實與理想;公共理性為實現途徑。
誠然,羅爾斯認為公民不可能在社會的所有領域都達成共識,共識的范圍只限于政治正義方面,重疊共識是在排除了各種分歧和對立之后的共同認識,是政治領域內的公平正義。這些共識性理念主要包括:立憲民主、平等、公平、三權分立、思想自由、法治等,當然還有羅爾斯的正義二原則。
重疊共識的理念有三個主要要點。第一,要尋求各種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的共識。換句話說,重疊共識是在合乎理性的基礎上達成的相互妥協或協調;如若失去理性,甚至是落入反理性的絕對對立和沖突,則政治觀點和立場的重疊是不可能的;第二,作為重疊共識之核心的公共正義或政治正義觀念,是一種獨立于各完備性宗教學說、哲學學說和道德學說之外的觀念,換言之,它獨立于所有的完備性學說或個人觀點之外,它必須保持中立,是“政治的”而非“形上學”的。且該政治觀念是一種制式,適合于各種各樣由它所規導的社會里長期存在的理性學說,并能得到這些理性學說的支持。第三,應當消除現有的對重疊共識的種種誤解。首先,重疊共識不是一種“臨時協議”,不是所謂權宜之計;其次,重疊共識不是冷漠的或懷疑論的;最后,政治觀念之所以不需要一種完備理性學說作為其理論支撐,是因為政治自由主義本身拋棄傳統的形而上學看法。
三、重疊共識達成的方式
如前所述,“重疊共識”是現代民主社會確保其統一性與穩定性的基本前提。那么,具體應如何達成重疊共識呢?羅爾斯認為要達成重疊共識,既不能依靠某一種普遍完備性學說,因為它得不到多元民主社會中全體公民的認同;也不能憑借強大的政治力量、社會力量與心理力量迫使人們來認同。因為“在存在一種合乎理性學說之多元性的時候,要求利用國家權力的制裁來糾正或懲罰那些與我們觀點相左的人,是不合乎理性的或錯誤的”。羅爾斯認為惟一的方式是通過公共理性的運作來達到對政治正義觀念的共同認可。具體來說,達成重疊共識的過程可大致分為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以達成一種憲法共識而告終,第二階段則以一種重疊共識而告終”。
憲法共識主要是“對某些基本政治權利和自由以及對民主程序”的認識。憲法共識的達成首先要在理性多元論這一既定的事實背景下“最終固定某些政治的基本權利和自由的內容,并賦予它們以特殊的優先性”;“一種穩定的憲法共識的第二個要求,是與應用自由主義正義原則所包含的那種公共理性相聯系著的”。然而,“憲法共識既不深刻,也不廣泛,它范圍狹窄,不包括基本結構,而只包括民主政府的政治程序”。
憲法共識只是重疊共識的初級階段,那么如何達成重疊共識呢?所達成的重疊共識必須具有一定的廣度與深度。其中重疊共識的深度,“要求其所達成共識的政治原則和政治理想必須建立在一種政治的正義原則之基礎上,該政治的正義原則適用于公平正義所闡釋的那種社會理念和個人理念”。而重疊共識的廣度,“則超出了那些將民主程序制度化的政治原則,進一步包括那些涵蓋著作為整體之基本結構的原則。因此,它的原則也確立了某些諸如良心自由、思想自由以及機會均等和包括某些根本需要的原則的實質性權利”。
因此,重疊共識的中心是一種具體的政治正義觀念,超出了憲法等制度層面,是一種更高意義上的共識。
四、重疊共識理念對協調內地與港澳臺多元法律文化的啟迪
由羅爾斯提出并在程序上與理論上進行了論證的重疊共識理念,雖然是以美國的政治制度背景建構起來的,且他不認為是一個形上的理論,但仍然對我國社會以及我國多元法律文化的協調有著重要的啟示性意義。這里僅基于其對我國內地與港澳臺多元法律文化的協調問題的啟示性意義作些分析。
在作具體分析之前,先要對本文所指的我國多元法律文化進行界定。由于多元法律文化的涵義在學界仍存在諸多爭論,沒有形成一個統一的認識。本文指的法律多元可以借用比較法學家的第二種說法,即指“一國之內,……存在不同的法律次系統”。具體來說,伴隨香港與澳門的回歸,臺灣將來的統一,根據“一國兩制”這一根本原則,我國將成為一個“一國兩制三法系四法域”的單一制國家(即內地實行社會主義制度,香港、澳門以及未來的臺灣繼續實行資本主義制度;大陸內地的社會主義法律體系;香港的普通法體系以及澳門和臺灣的大陸法體系,內地、香港和澳門以及統一后的臺灣各自成為相對獨立的法域)。因此,本文的“我國多元法律文化”就是指我國目前存在前述三種不同的法律體系。單一制國家之內同時存在三大法律體系,這本身在世界法制史上,就是一大奇觀,內地與香港、澳門及臺灣之間發生法律沖突也就成為必然的了。
與此同時,在我國單一制國家之內,這種法律沖突呈現出獨特的特點。首先,多元法律之間沖突的范圍極其廣泛。因為我國香港、澳門以及未來的臺灣都享有高度的自治權,其權力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比聯邦制成員國的權力更大一些。根據香港與澳門《基本法》的規定,香港與澳門特別行政區享有較為全面的立法權以及獨立的司法權與終審權。這樣,香港與澳門的立法、司法與審判各自都有著一套與內地相對獨立的制度,致使沖突的范圍較廣。具體來說,在法律制度方面,各法域的法律沖突主要體現在實體法與程序法以及沖突規范等三個大的方面(其中尤其是在實體法與程序法方面存在較大差異)。
其次,我國多元法律之間沖突的性質極為復雜。這主要是因為在社會制度與意識形態方面,內地與香港、澳門及臺灣不同。如,中國內地憲法規定社會主義制度是中國的根本制度,而《基本法》卻規定香港與澳門不實行社會主義制度,且其原有的資本主義制度保持五十年不變。這個看似有沖突的條文,是我國“一國兩制”的政策所決定的,因此,也是憲法所能許可的。另外,《基本法》雖然劃定了中央政府與自治政府的各自的權力范圍,但是在實踐中,中央政府與地方自治政府一旦越界,二者之間矛盾與沖突就不可避免。1999年出現的因居港權而引發的香港終審法院與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之間的釋法權沖突,就是一個最典型的例證。在這種境況下,如何協調呢?
再次,法律沖突的解決機制不健全。大陸、香港與澳門各自都具有終審權,但與聯邦制國家或其它單一制多法域的國家不同的是,我國沒有一個統一的終審法院。因此,一旦發生沖突,缺乏一個統一的終審法院來協調。前述1999年居港權之爭就是最好的例證。在這種背景之下,那么如何協調我國多元司法文化之間的沖突,尋找最佳解決機制,以實現我國社會秩序的穩定、港澳與內地的共同繁榮與和諧發展呢?
本文認為,羅爾斯的重疊共識理念作為理性多元民主社會實現社會統一與穩定的一種方式,對于我國多元法律文化的協調也有重要的啟示性意義。
第一,在“一國兩制”這一共識的大前提下進行協調。羅爾斯認為共識應在合乎理性的完備性學說之間來尋求。“一國兩制”的理論,應該是目前解決我國歷史遺留問題的最佳辦法,具體來說,協調我國多元法律文化的前提首先是一國,香港與澳門《基本法》的制定就是在此前提下得以完成的。我國大陸內地與臺灣的對話,臺灣的回歸,同樣不能脫離“一個中國”的前提。這應該是我們尋求的一種最“底線的共識”。持“一中一臺”觀念的臺獨論調,是有違理性的觀念。同時我們也要本著香港、澳門與臺灣原有的社會、經濟制度不變,原有的法律制度基本不變。如在中國《憲法》與《基本法》層面,香港與澳門的《基本法》嚴格來講并不是一部憲法,而只能說是一部地方政府的自治法和組織法,但它們在香港與澳門又確實是具有憲法性的法律,因而有“小憲法”之稱,但是如果從整個中國法制來講,《基本法》只是中國的基本法律之一,其位階應在中國憲法之下。當然,我國《憲法》與《基本法》之間存在沖突,這種沖突主要是由“一國兩制”的方針所決定的。這種沖突,實際上是實現一個中國構想這一共識前提之下并為我們所接受的。
第二,局部范圍內的協調。如前所述,由于我國目前多元法律文化的沖突主要存在于實體法與程序法及沖突法規范等廣泛領域,因此,我國多元法律文化的協調現在不可能在一切法律領域內達成共識,如現在不可能在全國的范圍內制定完全統一的實體法與程序法。但是,由于現在內地與香港、澳門以至于臺灣之間的經濟、貿易及文化等各方面的事務往來日益增多,為了盡可能減少法律方面的沖突,相應地應該在一些重要的方面(如刑事與民事訴訟管轄、知識產權的保護、司法協助、全國人大常委會與香港澳門之間的釋法權等方面)進行協調,以達成共識。
第三,協調方式的選擇同樣重要。我們不能采取暴力或高壓方式,更不能采取思想專制的方式,或從上到下進行灌輸的方式,只能通過內地與香港、澳門及臺灣之間的互動并進行不斷的反思平衡,才能達成重疊共識。
當然,羅爾斯建構的重疊共識理論,在其論證中加進了一些前提預設,如“原初狀態”和“無知之幕”,在達成共識的程序上也明確分成了兩個階段,以使其理論具有很好的完整性。但該理論在美國現實的運用中卻碰到了許多困境,如同性戀問題以及墮胎問題,民主黨派在總統競選中所表現出來的撲朔迷離的態度,是導致其選舉失敗的重要原因;同時我們也不可能完全按照其步驟進行操作。因此,我們在協調多元法律文化方面,如何達成共識、在什么范圍可達成共識等問題仍然有待于進一步探究。但不容置疑的是,重疊共識理念將成為世界各國處理多元法律問題的一種重要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