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從事創傷療愈與咨詢輔導的心理學家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往往是復雜神秘的。他有時候似乎是苦痛生靈的最后希望所在,有時候好像又透著一份令人生畏的怪異和未知。從完全負面的角度,我們可能會想到影片《沉默的羔羊》中那個殘忍而又具有洞穿力的心理學博士漢尼拔。那個在影片中似乎能挑戰一切的漢尼拔,在《沉默的羔羊前傳》里,我們知道了他的血淋淋的童年,父母的死,家園的喪失,殘忍的德軍在戰爭中吃掉了他的妹妹,他的童年陰影是他永遠的夢魘。當殺人成為一種低沉而神秘的儀式,它依然是殺人;殺手恰好是個心理學家,他也依然是在以罪惡和變態的方式回答自己強烈的內心傷痛,是宿疾發作。
今年11月5日,尼達爾·馬利克·哈桑少校在得克薩斯州胡德堡軍事基地開槍打死13人,打傷29人。哈桑少校是胡德堡基地醫療中心的心理專家,長期從事災難與預防精神病學的臨床診療,2001年在美國軍隊衛生服務大學獲得精神醫學博士學位。他的主要工作是為從伊拉克和阿富汗戰場歸來的軍人提供心理輔導,接診過大量受戰爭后遺癥困擾的士兵。換句話說,他是一位以職業訓練提供專業服務的助人者。調查人員認為,這種緊張工作加深了他長期以來存在的心理問題,似乎也加深了他的憤恨和極端主義思想。哈桑少校有阿拉伯血統和穆斯林信仰,他即將被派往阿富汗戰場服役,這時候,他只是一個因種族和信仰原因而受到歧視的普通人,一個因無法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深感焦慮的無助個體,他的職業訓練沒能幫上他的忙。
哈桑少校扣動扳機之前,他內在情緒的壓抑與分裂就已經達到非常嚴重的程度。美國喬治敦大學退休教授、74歲的哈伊德爾曾與他共同祈禱,哈伊德爾教授說:“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有壓力,他很孤獨,沒有朋友。”哈桑少校決定入伍時曾與家人發生分歧,那時他說:“我在這里出生長大,我要為這個國家盡責。”可是后來戰爭的壓力使他漸漸變得極端,他在參加尋找伴侶的活動中將表格內的“國籍”一項填為“巴勒斯坦”,也就是說至少他已經不再完全認同美國是他自己為之盡責的國家。由于美國長期未能從阿富汗和伊拉克撤軍,漫長的戰爭已經使得美國社會內部的認同感漸漸變得破碎和模糊。涂爾干《自殺論》中認為,利己主義者自殺的原因是社會在各個方面都沒有足夠的整合作用使其成員從屬它。哈桑不愿再從屬于它,于是他選擇極端的方式去殺人并“獻身”,人們特別注意他的血統,但是在這場戰爭中,其他非阿拉伯血統的士兵同僚們也并沒有被美國社會內部的整合力成功地吸引。統計數字顯示,自從 2003年伊拉克戰爭爆發后,胡德堡基地內,軍人自殺數大幅增加。截至今年7月,已經有75名官兵自殺。他們都已不再從屬于這個被戰爭氣氛籠罩的社會。倘若心理輔導無法逆轉戰爭大勢,預防精神病學的臨床工作就注定是蒼白的和前提受限的,它的作用只是緩解,只是在試圖延宕那個身心崩潰的時刻。哈桑和那些本應接受他的專業服務卻死在他槍下的同僚們都跑得太慢,而那無形的恐怖卻跑得太快。
據報道,哈桑在沃爾特里德醫學院臨床實習期間就沉默寡言,與患者之間少有深入的互動。那么,當我們試圖想象哈桑終日從患者口中聽到的都是些什么,我們就可能對他的消極和缺乏動力有所理解。從前線歸來的官兵中,20%~30%的人都罹患了“創傷后應激障礙癥”,這些患者就是哈桑服務的對象。他們的癥狀包括焦慮、消沉、做噩夢、易怒和無法集中注意力等,并伴隨著狂怒、情感麻木以及嗜酒、藥物依賴。破碎的婚姻、深深的被遺棄感,以及返家士兵整日所經受的戰爭夢魘,這一切都必須被反復講述,反復傾聽,在此過程中醫患雙方都身心俱疲。哈桑不想上前線,他甚至為申請退役而聘請了律師。當這些努力都宣告失敗后,他決定突破理性、道德和法律的底線,大開殺戒。心理輔導可能會幫助人們守護這個底線,也可能失敗,運化之妙存乎一心。關鍵是在全球風險社會的情境中,這個隱約可見的人性底線又是何其脆弱!
殺人,尤其是濫殺無辜,無論是組織行為還是個體行為,它背后的深層心理原因都永遠是強烈的恐懼、絕望,而不是強大、自信和滿懷希望。臺灣著名精神科醫師許添盛認為,有一種情緒叫做“懦”,它沉重、沉悶,來自一種焦慮而又壓抑的個性。很顯然哈桑就是如此。長期的矛盾掙扎,在大環境的分裂與沖突之中無法表達,無法釋放,無法有所作為,就只能壓抑,壓抑,壓抑,然后在某一瞬間崩潰。哈桑的恐怖之舉從根本上說是對自我的“懦”的報復,可惜他的愛、勇氣和想象力久已被凝結不化的“懦”壓抑而枯萎,他卻未曾察覺。這時,不禁令人回想起“9·11”的那個時刻,那時,一些美國人自發趕到伊斯蘭聚居區去維持和平,避免針對無辜的穆斯林的報復性攻擊的可能發生。哈桑和他的鄰人都需要給出溫暖,并得到溫暖。在這里,僅有心理輔導是不夠的。只有鼓勵每一個普通人在理性、道德和法律的限度之內不懈努力,不再壓抑焦慮,以建設性的行動來表達被戰爭扭曲的情感,以創造性的態度來彌合被政治撕裂的社會,哈桑那痛苦而浸染著罪惡的內心才有可能得到救贖。■
編輯:盧勁杉lusiping1@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