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猶太畫家David Ludwlg Bloch,他的姓氏Bloch用上海話念就是“白綠黑”,他就以這三個字作為自己的中文名。
20世紀40年代因躲避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白綠黑流亡到中國上海。此時的上海,正是魯迅倡導的新興版畫運動的中心,白綠黑在上海創作、表現上海的社會生活,并且在那里展出、出版自己的作品,他的木刻集《黃包車》與老舍先生的名著《駱駝祥子》相媲美,一個海派,一個京味兒,堪稱描繪舊中國黃包車夫生活的雙璧。
流亡上海期間,白綠黑對一位中國姑娘一見鐘情,這個姑娘就是后來成為白綠黑夫人的鄭迪秀女士。
近來,我收藏到兩幅描繪六十多年前老上海的木刻版畫,作者是上世紀40年代流亡上海的德國猶太畫家David Ludwig B]och。他的姓氏B]och用上海話念就是“白綠黑”,他就以這三個字作為自己的中文名,用三種色彩作畫家的名字真是妙白天成。
白綠黑1910年出生于德國南部的弗羅斯,出生后不久,父母即相繼亡故,靠祖母撫養大。他15歲時進入當地的美術瓷器廠學徒,24歲時以優異成績獲得獎學金,進入州立實用美術學院。1938年11月9日“水晶之夜”后不久,德國納粹開始了有組織的針對猶太人的迫害和屠殺。作為猶太人的白綠黑被學校開除,后被關入慕尼黑附近的達豪集中營,囚號為21096,處境岌岌可危,幸而經在美國的親戚交涉疏通下得以獲釋,但德國已不能滯留。
1940年5月的一天,一艘來自歐洲的輪船停靠到黃浦江的碼頭上,船上滿是從歐洲大陸逃出的猶太難民,白綠黑也在其中,身心疲憊、臉色蒼白的他帶著好奇的眼光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城市,喧囂的市聲卻一點也聽不到,原來他是一位聾人。眼前這個遠東大都市的一切都讓他感到興奮和新奇。
當時很多避難上海的外國人有一種過客心態,不愿與當地人接觸。而白綠黑卻對中國的一切相當感興趣,尤其對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極為關注。他拿起畫筆,走上街頭,很快就融匯到上海普通市民的生活當中。雖然自綠黑自幼兩耳失聰,卻有一雙敏銳的眼睛,善于捕捉他所看到的一切,并用畫筆將他們記錄下來,融入到自己的作品中。他以上海底層社會人們的生活為題材,先后創作了“黃包車”(1942年完成)、“乞丐”(1943年完成)、“中國兒童”(1944年完成)、“陰陽”(1948年完成)等幾個系列的木刻版畫。1942年12月上海太平書局出版了白綠黑的木刻集《黃包車》(圖2),它是在“黃包車”系列木刻基礎上編選了60幅作品,每幅畫都是獨立的,但相互之間略有情節關聯。好似一部幻燈片,通過描繪黃包車夫各種各樣的生活場景,透視出上海這個大都市的各個層面、各個角落。白綠黑觀察入微,每幅作品都精雕細琢,甚至連車夫掛在車下備用的草鞋都清晰可現。第一幅畫面,是名車夫拉著黃包車的背影,仿佛序幕拉開。臨近結尾處的第59幅,則是一輛解體了的黃包車零件散落地,預示著車夫勞苦困頓一生的最終結局。黃包車夫終日奔跑在街頭,勞動強度極大,收入微薄,還要養家糊口,上了年紀以后,更是傷病纏身,是當時最勞苦的行當之一。據當時的統計,上海有兩萬四千多黃包車夫,大多來自蘇北農村,養活人口達十萬以上,每年單向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交納的車捐竟達六十萬兩銀子。日本詩人草野心平為《黃包車》中的每幅畫都配寫了一句小詩作注解,詩畫配合,相得益彰。在中國,知道草野心平(1903—1988)的人不多。在日本,草野則是相當有名的詩人。他曾在廣州嶺南大學留學,在學期間曾創辦詩歌雜志,與梁宗岱結下友誼。但戰爭期間來中國的草野心平卻不僅僅是個詩人,他是汪偽政府的宣傳部顧問,往來于上海、南京之間,為日本侵略中國做文化宣傳,出版這本《黃包車》即是其工作之一。
白綠黑的木刻集《黃包車》可與老舍先生的名著<駱駝祥子》相媲美。前者以60幅版畫來描繪舊上海黃包車夫生活的各個側面,后者是以文學的形式表現老北京洋車夫的生活。一個海派,一個京味兒,堪稱描繪舊中國黃包車夫生活的雙璧。當年,流亡上海的德國、奧地利猶太畫家組織了一個“猶太畫家和美術愛好者協會”(英文簡稱ARTA),白綠黑是其中的一員。他們經常舉辦畫展,吸引贊助人,出售作品。繪畫主題集中于上海猶太人的生活,而白綠黑則更關注中國底層大眾的生活。為配合《黃包車》的出版,1942年12月16日白綠黑在南京路212號的上海畫廊舉辦了個人畫展(圖3)。除系列木刻版畫外,還展出了五十余幅油畫和水彩畫作品,大多是其來滬后創作的作品,繪有上海各處街景、人物等。德國文學翻譯家錢春綺當年曾看過白綠黑的畫展,并買到《黃包車》畫集,頗為欣賞。
我不僅買到了1942年出版的這本《黃包車》(圖2),還有幸收藏到其中的一幅木刻“去當鋪”(圖4),它表現黃包車夫送一位顧客去當鋪,雙手替顧客端著箱子向當鋪走去。墻上寫著大大的“當”字。日本詩人草野心平為這幅畫配的注解是,車夫自言自語,“我也有進當店的資格就好了”,這也正是車夫所想吧。這幅畫創作于1942年,它夾在《黃包車》中贈送給“s·H·Loo”,書的扉頁上有白綠黑先生的親筆題贈(圖5),書上還鈐有“聲錫熹藏書章”,盧錫熹大概就是受贈者,此人曾翻譯日本作家中島敦的《李陵》,也是1944年由上海太平書局出版的。
白綠黑還充滿愛心地刻畫了表現中國兒童生活的系列版畫,除表現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玩耍和各式各樣的游戲外,大多數卻表現了被迫從事多種行當的中國兒童,如擦皮鞋的孩子、報童、賣火柴的兒童等。這些作品不禁讓人想起張樂平先生筆下的“三毛”,“三毛”這個我們熟悉的漫畫人物也是在上海誕生的。另外,他還滿含同情地創作了“乞丐”系列版畫。這些畫讓人想起蔣兆和先生表現淪陷區人民悲慘生活的長卷“流民圖”中的乞討者,蔣先生在創作這幅畫時也曾到上海寫生、搜集素材。在中國,以乞丐、黃包車為主題的系列繪畫還是不多見的。如今,看到白綠黑先生創作于六十多年前的這些作品,讓我們仿佛置身于40年代的上海街頭,形形色色的人物、五花八門的行當、早已消逝的街景都躍然紙上,上海“孤島”和“淪陷時期”普通人的生活原生態都——展現在我們眼前。從作品中,明顯可以感受到作者對中國人民的友愛和同情。
不久,我又奇跡般地收藏到白綠黑先生的另外一幅作品,是他在1948年創作的“離滬”(圖6)。它表現二戰結束后,大批流亡上海的猶太人開始回國,上海在他們的腦海里“定格”成一幅版畫深深地刻在了他們的記憶中。外灘的高樓大廈、黃浦江上的帆船、龍華寺的寶塔、當鋪、文廟、黃包車夫、挑夫、巨型客輪、角落里賣小吃的小販、一條褲腿穿在晾衣竿上的褲子、街角的小賣店等都集中展現在這幅巴掌大小的版畫中。他還巧妙地把自己的名字“白綠黑”及創作日期1948安排在畫中。畫面內容之豐富,刻畫之細膩讓人嘆為觀止,是一幅不可多得的表現40年代老上海的世俗風情畫。橫幅上的“BON VOYAGE”(一路順風)表達了他對飽經磨難的同胞們的深切祝福。左下角鈐“白綠黑作”的篆文印章。白綠黑很喜愛中國的篆刻藝術,也許是因為中國的篆刻與西方的木刻都是用刻刀來表現的藝術吧,他有6枚中文印章,經常鈐印在自己的版畫作品上(圖7)。1997年位于德國圣奧古斯汀(Sankt Augustin)的“中國研究中心”和《華裔學志》(1935年在中國創刊,1972年遷至德國)聯合出版了《白綠黑上海木刻集1940—1949》(圖8),這兩個機構一直致力于中國文化研究及東西文化交流的工作。這本書共收錄了他在上海期間創作的三百多幅木刻及一些素描作品。其中的“黃包車”系列比1942年初版時的《黃包車》要多出了十幅。我收藏的這幅“離滬”被用于該書的卷首插頁,作為他生活了近十年的上海的一個縮影。
在上海期間白綠黑對一位中國姑娘一見鐘情,這個姑娘就是后來成為白綠黑夫人的鄭迪秀女士(圖1)。他們是在一次“青年會”組織的聾啞人聚會中相識的。鄭迪秀1915年出生,聰穎美麗,深得父母寵愛,不幸3歲時受傷致聾啞。她在學校學習美術,曾以設計花布紋樣為業,當時許多絲綢制品的圖案,都出自她的手筆。他們在相戀兩年后的1946年結婚。白綠黑與鄭迪秀的結合并非一帆風順,曾遭到鄭家的堅決反對,父親不同意自己的愛女嫁給一個外國人,直到父親去世后,母親才答應了這門婚事。1949年他們舉家赴美,育有兩子一女。白綠黑曾多次偕子訪問上海,到他曾生活過的地方流連,探訪朋友和鄰里。2002年9月白綠黑在紐約去世,享年92歲高齡。
我們研究“孤島”和“淪陷時期”的上海文化,一向比較注重中國人社區及中文文獻,但也不應忽視居住在上海的外國人。據統計,自1933年德國納粹獨裁執政起,開始了大規模反猶活動,到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發生時為止,上海先后接納了三萬多名來自歐洲的猶太難民,除一部分又輾轉到它處外,棲身上海的猶太人就有大約兩萬五千人之多。另外,上海是個國際大都市,外國人是上海社會不可或缺的構成部分。白綠黑雖然是一位外籍畫家,也是中國人的女婿。當時,中國的版畫家們大多已經離開了上海,這個魯迅倡導的新興版畫運動的中心。這一時期表現上海的版畫甚至繪畫資料都十分有限,白綠黑的作品可以填補上海這段時間文化史料的空白。他在那個特殊時期,在上海創作、表現上海的社會生活,并且在那里展出、出版作品。我認為,中國現代版畫史及上海“孤島”及“淪陷時期”文化史上應該給他記上一筆。戰后,白綠黑在美國各地及歐洲的很多城市都舉辦過畫展。在他去世后的2004年1月,曾經關押過他的達豪集中營紀念館還為他舉辦了個人畫展。我期望有一天,他的作品能夠重新回到中國展出,就在他生活過的上海。我想,如能如此,長眠地下的白綠黑先生有知,也會感到欣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