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稻洋生活在美麗的海濱城市北海,我想他的文字里應該飄散著北海的氣息。我曾去過北海,雖然去的時候是北海最為蕭條的時候,到處都能看見被迫下馬的爛尾樓。但是,站在潔白綿軟的銀灘,眺望水天一色的蔚藍時,我就知道了,北海的美麗是不會被任何外在的因素所掩蓋的,生長在這里的人應該是一種幸福,每一個在北海長大的人一定會熱愛這片熱土的。伍稻洋就是一位在北海長大的人,我過去很少讀到伍稻洋的小說,所以這次接觸到他的作品時,首先就喚起了我對北海的美好記憶。但我并不是說伍稻洋只是一位地域性的作家,靠地域文化的獨特性來寫作的作家現在并不多見了,何況北海這樣一個開放性的海濱城市是不會在一個封閉的地域文化語境中展開想象的。然而,我還是從伍稻洋的小說中感受到了北海的氣息,這是因為,伍稻洋在他的小說中毫不掩飾他對家鄉北海的感情,他的故事也基本上從北海的現實生活中直接取材。伍稻洋的小說完全是由講述故事來構成的,他很少利用景物的描寫來烘托人物或推進情節,我發現,唯有在贊美家鄉美麗風景時,他才舍得在景色上用一點筆墨。如《明月共潮生》中,到銀灣(即小說中以北海為原型的城市)來發展房地產業的外地人原尚草站在銀灣的南灘上,正是被這里美麗的沙灘海景所吸引,才決定要在銀灣發展事業。此刻伍稻洋忍不住也贊美起北海的景色:“東西十公里的沙灘一片白茫茫,沙子細柔潔白,在太陽光的輝映下銀光閃爍,十分迷人。”當然,伍稻洋屬于關注人物勝過關注風景的這一類型的作家,他對家鄉的人物是充滿著感情的,這一點同樣能從他的小說中感受到。
伍稻洋的最大特點就是會講故事。他把故事講得如行云流水,滴水不漏。他也把自己的這一特點發揮到了極致,因此他的小說很有可讀性,充滿跌宕起伏,妙趣橫生。但我從小說中也感覺到伍稻洋并不是單純講故事的作家,他對社會人生其實有清醒且深刻的認識。因為這一點便使他的小說有了更多耐人尋味的東西。他常常在他的小說中表達出非同尋常的見解和思想。《明月共潮生》盡管故事十分吸引人,但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對社會經濟發展所作的客觀公正的判斷。這部小說無疑是以北海的房地產興衰沉浮為背景的,20世紀90年代初期到中期,在經濟過熱的鼓動下,南方許多城市的房地產幾乎到了瘋狂的程度,一夜之間,高樓拔地而起,一夜之間,有的人憑借炒地皮炒樓盤也成了億萬富翁。但中央緊急采取的宏觀調控政策,使這些城市的房地產熱一下子降到冰點,同樣是一夜之間,許多億萬富翁又變成了負債累累的窮光蛋。在這樣一個經濟泡沫的非常時刻,人的欲望得到充分的表現,也發生了多少驚心動魄的故事,讓人們感慨商場猶如戰場,甚至比戰場更殘酷。這段生活自然也成了作家們搶手的素材。但我所讀到的這方面的小說,基本上都是圍繞著人物命運沉浮來講故事的,沒有看到哪位作家是以小說的方式來反思這場大的經濟動蕩的。在《明月共潮生》中,我發現作者伍稻洋所講的故事則是建立在他對這場經濟動蕩的明確的反思上的。在我的印象中,人們談論這場宏觀調控帶來的房地產大動蕩時,往往是以一種貶責的態度把它看成是一幫貪得無厭的人趁機在攪亂經濟。唯有這次讀《明月共潮生》這部小說時,我看到了一種客觀冷靜的判斷。伍稻洋在小說中借人物的口以歷史主義的眼光和發展的眼光對北海的房地產過熱現象作出這樣的結論:“這類問題不應該簡單地用對錯來評判。歷史只能用歷史的眼光看。我覺得銀灣是個暴發戶,她趕上了千載難逢的機會,也抓住了這個機會,現在只是有些消化不良,只要有一個好郎中,讓她吃兩劑助消化的藥就OK了。”對于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經濟問題,伍稻洋的解答也是非常深有見地的,他同樣借人物之口說:“我們經濟的發展總跑在制度的前面。制度總是后發制人,比如處理超標車,限制手機話費等。”我以為,《明月共潮生》的故事基調就是建立在這樣一個認識之上的,因此,盡管小說的主要情節是圍繞原尚草、鄔海蘭等人的情愛糾葛上來展開經濟活動的,但這種認識支配了作者對人物性格和行動邏輯的把握,所以,作者并沒有像一些商戰小說那樣,將重點放在揭露腐敗和腐蝕人性的方面,而是以一個有著事業心的主人公原尚草在房地產上的紅火到陷入困境再到走出困境的經歷,折射出社會經濟發展的曲折復雜過程。
伍稻洋寫得更多的是官場生活,如長篇小說《市委書記的兩規日子》、《絕對不說受不了》,中篇小說《游戲無規則》等,官場小說的題材更有利于伍稻洋發揮他會講故事的特長,權錢交易中的人性迷失,情色場所的欲望放縱,伍稻洋拿捏得恰到好處,既不過分渲染,也不支支吾吾,充分吊起了讀者的胃口。從這一點來看,伍稻洋的官場小說如同眾多官場小說一樣,都是側重在權力與人性、人際的關系以及人的七情六欲方面的描寫來設計情節的,這類情節無疑都會涉及權力腐敗、社會公正等熱點問題,因而更增加了小說對讀者的吸引力。不過,伍稻洋并不是一味地追求故事的可讀性,從故事中我們仍能看到他對社會問題包括官場現象的認真思考。比方說,他的成名作《市委書記的兩規日子》,寫漢州市委書記杜贊之被“雙規”后在該市所引起的連鎖反應,各類人物自覺不自覺地紛紛登臺亮相,窺視著官場的動向,尋找自己的機遇。但就是這樣一個看似很通用化的情節設置,卻因為作者對人物把握上的特別之處而讓整個故事有了新意。小說中的市委書記杜贊之與市長梅初山是一對矛盾,他們為權力之爭暗中使勁。而在這一對矛盾中,杜贊之相對來說是一名想有所作為的官員,真正品行惡劣的貪官是市長梅初山。當作者是這樣來把握人物關系時,實際上他通過故事所要表達的內容就不僅僅是對貪官腐敗的揭露了,從這種復雜的人物關系中,我們看到的就是一個復雜多變的官場環境,看到官場環境對人的強大的支配力量。《絕對不說受不了》這部小說寫的是一個官場上的混混如何一路青云直上,但最終仍逃脫不了身敗名裂的下場。花花公子敖仕隆長大后就在干兩件事,一件事是玩弄女人,一件事是把工廠搞垮,然而就是這樣一個風流的敗家子,卻官運亨通,最后成為某市的常務副市長。究其原因,無非是敖仕隆有一個好家庭。他的母親許承秀解放前參加革命,一直是當地的領導,在對老資格老革命的尊重和遷就的潛規則下,敖仕隆的飛黃騰達就變得理所當然了。他的中篇小說《游戲無規則》是一篇寓意很深刻的作品,盡顯了作者在敘述上的成熟老到。小說寫到未市新任市委書記常可來到未市后馬上就面對深圳某建筑公司老總方惠來找市政府討債的棘手問題。方惠的公司承包了市政府辦公樓的工程,大樓建成后,政府卻拖欠著一億元的工程款遲遲不還。前任領導拍屁股走后,就把這個遺留問題甩給了新來的書記。常可怎么應付方惠呢,故事由此就開始了。欠債要還,天經地義,問題不是很簡單嗎?可隨著故事的深入,就像剝繭抽絲一般作者將內幕一層層揭開,我們就看到了當代官場的復雜性。常可想按原則辦事,可是深諳官場潛規則的市委辦公室主任李曉悄悄地提醒書記,這樣會損害至關重要的利益關系。對于常可來說,他既然不為自己謀利益,他既然是想為黨和人民的事業履行職責,他就能夠不在乎會不會損害某些人的利益。但小說為常可展示的可能性則是,如果他執意按原則辦事,那么他自己就會陷入一個說不清道不明的矛盾之中,他將成為眾矢之的,今后的工作就無法繼續開展。此時,想當好干部的常可無可奈何地發現,他要改變現狀完全是無能為力了。小說的標題“游戲無規則”直接揭示了官場上一個突出的現象:官場的潛規則大于原則。潛規則的沃土培植起了李曉這樣的市儈型的干部,他八面玲瓏,互不得罪,但他在官場上又如履薄冰,小心翼翼。這是一個很有典型意義的人物。
伍稻洋從寫作來說有著充分的優勢,他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對社會人生又有自己的思考和見解。這決定了他的小說寫作可以朝著兩個方向發展。一個是將豐富的生活經驗結構成精彩的故事,一個是以自己的思考和見解為核心營造一個新的藝術世界。目前伍稻洋基本上是走第一條寫作路子,因為他擅長講故事,所以他朝這個方向發展是得心應手。在講故事方面伍稻洋還有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就是他追求生活化而不是戲劇化,因而使其故事更貼近生活的真相。但是當我捕捉到閃爍在故事情節中的那些精彩的思考和見解時,又為伍稻洋感到一種可惜,可惜他沒有充分利用他自己的精彩思考和見解。也許是一種避難就易的本能使得伍稻洋忽略了對這些精彩思考和見解進行藝術構思。因為從把故事講得生動有吸引力的角度說,伍稻洋現在所側重的素材是最合適的。他側重于人的情感糾葛,特別是男女的性愛,以及人的欲望訴求,側重于世俗化的生活,這些要素無疑是講述當代現實生活的故事時最富有刺激性的要素。但側重于這些要素,又很難將自己的小說與其他同樣寫當代現實生活的小說拉開距離,因為這些要素幾乎成為反映當代現實生活的小說特別是官場小說或商戰小說的通用原料,除了具體的人名、場景等因素不同之外,許多小說的情節發展、人物關系等難逃似曾相識的嫌疑。也許這就是我對《市委書記的兩規日子》、《絕對不說受不了》這兩部小說感到不滿足的地方。但我這樣說的意思并不是要伍稻洋放棄現在的寫作路子,一定要在思想深刻性上去做文章。也不是說,在思想深刻性上做文章的小說就一定要比單純講故事的小說要高級一些,要正統一些。我只是以為,伍稻洋本來就有兩大優勢,一是他講故事的能力,二是他對社會人生的獨到思考。這兩大優勢在他的小說中得到不同的處理,使他的小說呈現為顯型的故事性和隱型的思想性這樣一種雙重性的特點。而在這種特點中,他的獨到思考的優勢未得到充分的發揮。如果伍稻洋將自己的兩大特點結合起來,也許會開辟一個新的寫作空間。也就是說,伍稻洋不必放棄以講故事為主的方式,但應該努力將自己的精彩思考貫穿到故事之中。如果將目前伍稻洋的寫作路子看成是避難就易的路子的話,那么,我建議的這條路子就是一條迎難而上的路子,但我相信,由此開辟的寫作空間一定是一個獨具個性的、屬于自己的寫作空間。
還想探討一下伍稻洋小說敘述上的藝術特點。伍稻洋是以故事作為敘述的基點,不是以語言作為敘述的基點。以故事為基點的敘述是一種缺乏色彩的敘述,類似于美術中的線描或素描;但語言是小說敘述中的色彩要素。所謂以語言為基點的敘述也就是說主動將語言當做色彩來使用的敘述。因此以語言為基點的敘述類似于美術中的油畫或彩墨畫。當然,并不能說,以故事作為敘述基點的小說不如以語言為敘述基點的小說色彩豐富一些。中國畫中有一個說法,叫做墨有五色。這就是說,優秀的畫家能用墨表現出豐富的色彩感來。從這個角度看,以故事作為敘述基點的小說對于作家的表現技巧要求更高,否則小說就難以體現出色彩感和立體感。伍稻洋的小說以故事作為敘述基點,他講述故事非常流暢,但在細部的處理上仍有可商榷之處,如果他能更注意小說敘述的節奏,在細節處理上更精致更講究,也許小說的色彩感和立體感就會更加強烈。 ■
(賀紹俊,沈陽師范大學文化與文學研究中心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