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拍,中國嘉德拍賣行推出一批珍貴的信札,其中包括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13通27頁、梁啟超致胡適詞稿信札11通34頁,徐志摩致胡適信札3通9頁,為胡適家族珍藏,信札內容涉及胡適與陳獨秀、李大釗、徐志摩等人之間許多不為人知的故事與史實,是研究其時其人其事的寶貴資料,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
這批珍貴的信札引起了眾多私人藏家以及國家文物部門的興趣,國家文物部門首次行使國家優先購買權,以554.4萬元人民幣的拍賣成交價從嘉德優先購得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此舉引發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和討論。
本刊特邀國家文物局、嘉德拍賣行以及法律界的相關人士從多方面對文物優先購買權進行解讀,帶讀者走進這事件的背后,就這一事件對我國藝術品拍賣市場可能帶來的影響進行展望。
國家首次行使文物優先購買權事件回放
5月中旬
·有關部門在審核嘉德2009春拍擬上拍的標的時,發現27封陳獨秀、徐志摩、梁啟超等人致胡適的信札,
希望國有文物收藏單位予以征集。
5月22日
·國家文物局組織國家鑒定委員會專家對這批信札的真偽和價值進行了評定。
有關部門跟拍品委托人溝通,希望可以協商收購,但在價格上未能達成相近的意見。
國家文物局通過拍賣公司發出公告,表明國家將對此場拍賣中的某些拍品按成交價行使優先購買權。
5月28日
·在“中國嘉德2009春季拍賣會古籍善本專場”的預展現場、競投登記處和網站上,出現了嘉德拍賣的《重
要聲明》,“政府有關部門將對古籍善本專場中的部分標的,根據拍賣結果考慮優先購買。本公司于拍賣結束
后七日內,將政府有關部門是否優先購買的決定通知相關標的買受人。”
5月30日
·嘉德舉行古籍善本專場拍賣之前,拍賣師再次重申國家文物局的這一聲明。
5月30日
·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13通27頁以554.4萬元人民幣成交;梁啟超致胡適詞稿及信札11通34頁以78.4
萬元成交;徐志摩致胡適信札3通9頁以112萬元成交。
國家文物局經過商議,決定使用國家優先購買權購買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13通27頁。
6月5日
·國家文物局向嘉德拍賣發出《關于優先購買“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的函》:對“中國嘉德2009春季拍賣
會古籍善本專場”第2833號拍品“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按照成交價行使國家優先購買權。
在獲悉國家文物局的決定后,嘉德于第一時間將文件內容通報給第2833號拍品“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的
現場買受人。得知有關部門的決定后,這位買受人在深表遺憾的同時,也表達了對于國家收藏機構的理解。
宋新潮(國家文物局博物館與社會文物司司長)
國家首次行使文物優先權
這次購買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是我國政府第一次行使“國家優先購買權”。最開始,我們還是準備根據以往的經驗,跟委托人進行協商,但在價格上未能達成相近的意見。實際上,長期以來在拍賣之前商定價格,就一直是制約珍貴文物征集的一個瓶頸,因為文物價格受市場波動影響比較大,而且即使是同一領域里的專家也會給出不同的估量。所謂“優先”應該如何實行?價格應該如何確定?這其中有很多難以操作的因素。
此次為了不再讓這批信札流失,或者被藏隱難以用作公眾研究和展示,國家文物局決定借鑒有關國家優先購買的做法,在拍賣前通過拍賣公司發出公告,表明國家將對此場拍賣中的某些拍品按成交價行使優先購買權。在拍賣結束后的7天之內,國家將根據拍賣情況作出是否征集的決定。最終國家以拍賣當時的成交價554.4萬元購買了其中的“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
國家優先購買權是否會成為一項常規制度?
此次優先購買權的使用對于文物行政部門而言是一次嘗試,更重要的是,根據法律規定和市場經濟的原則,進一步制定完善的國家優先購買文物的規則。有關部門和博物館在近年來的文物征集工作中逐漸意識到,國有收藏機構在如何適應市場經濟的法則、如何確定征集文物的公平價格等方面存在的問題日益凸顯。原來對拍賣市場出現的珍貴文物,有幾種處理方式,如限制出境,或者指定國有文物收藏單位定向競買。但實際上,最后的價格不論是高是低,都有可能被認為不合理,因為每個人都有自己對價格的判斷標準。而且委托人和拍賣公司也會擔心被指定的單位如果不出價,其利益會受損。國家優先購買權的實施需要權衡幾方的利益:委托人、拍賣公司和公眾利益,這些都倆個尺度,需要找到其中的平衡點。
圓明園獸首不屬優先權使用范疇
政府行使“國家優先購買權”針對的拍品應該具有重要歷史意義,如果不由國家出面,則可能會流失海外,拍品在由政府購得后也將轉交給博物館或者公共研究機構去發揮其價值。行使“國家優先購買權”針對的拍品必須合法,類似于圓明園獸首等因戰爭原因被非法掠奪的文物,被不法分子偷盜、偷掘以及非法出境的文物,國家堅持通過追索的方法促使文物回歸。
嘉德拍賣文獻典籍收歸公藏案例
·1995年嘉德秋拍:當時推出一批魯迅信札,按照國家當時的規定,此件拍品“只限于國家博物館、圖書館及其他企事業單位購買:私人購買必須捐獻給國家”,這批魯迅信札后被一新加坡人士以7.15萬元購得,并捐獻給上海魯迅博物館。
·1995年嘉德秋拍,孫中山的三封書札,分別以18.7萬,10.12萬和7.7萬元被廣東省某國家金融機構購得。
·2000年嘉德春拍:在翁萬戈先生珍貴藏書拍賣前,上海圖書館與翁萬戈先生達成協議,不通過拍賣,以協商轉讓的方式將這批珍本人藏上海圖書館。
·2002年嘉德秋拍:錢鏡塘所藏的《明代名人手札》,最終通過定向拍賣的方式以990萬元人民幣的成交價格最終入藏上海博物館。
·2003年嘉德春拍:故宮博物院在拍賣前與中國嘉德協商,出2200萬元從嘉德購得中國現存書法孤品《出師頌》。
·2004年嘉德秋拍:大金融家陳澄中先生的國寶級藏書在拍賣前整體出讓給國家圖書館,這是陳氏書藏第三批收歸公藏。
·2005年嘉德秋拍:北京大學圖書館直接參與競拍1200冊程硯秋藏《玉霜簪戲曲鈔本》,最終以500萬元購得。
·2009年嘉德春拍:嘉德拍賣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國家文物局使用文物優先購買權,以拍賣當時的成交價554.4萬元購買。
拓曉堂(中國嘉德古籍善本部經理)
從“不允許私人購買”到“國家優先購買”
我在嘉德已經工作了十六年,親身感受到國家對拍賣行的拍品進行收藏所經歷的變化。最初,對那些有必要由國家收藏的文物,按照國家當時的文物政策是不允許私人購買的。拍賣時會在圖錄里寫明:“此件拍品只限于國家博物館、圖書館及其他企事業單位購買;私人購買必須捐獻給國家。”這種方式也叫做”定向拍賣”,即國家級別的文物單位以捐獻為目的進行的拍賣,參與拍賣的也是一些國家規定的文物機構、企事業單位等。這樣一個政策在1995年之后陸續使用了一段時間,如1995年魯迅和孫中山的信札和書札的拍賣。但這種形式是在一種沒有完全公開的情況下進行購買,國家買了,但沒有人競爭;私人買了,但最終要捐獻給國家。
還有一種方式就是國家在拍賣之前提前買斷拍品,不介入拍賣,而是以拍賣公司作為中介,進行轉讓。比如像翁萬戈和陳澄中等藏家的拍品就是以協商轉讓的方式被國家文物機構收藏的。也有一些博物館和文物機構直接參與過市場購買,比如北大圖書館就以直接參加拍賣的形式拍得過程硯秋的文獻資料。
隨著國家《文物法》、《拍賣法》的確定,以上這些不成文、不符合國家法律規定的條款就已經取消了。新的條款規定,所有拍賣品都可以被私人收藏購買,但國家在購買中具有優先權。這個條款其實在幾年前就已經確定,但事實是,國家并沒有實施過,因為缺少具體的實施細則規定到底優先購買權該怎么來執行。現在優先權的提出,有一些問題需要考慮,比如說如果國家文物局或文物機構直接參與市場競爭,有可能會對市場的價格產生影響,為了防止有人哄抬價格,國家盡量不參與直接的競拍,所以近年來國家文物局、文物機構幾乎沒有直接出面參與競拍。
法律細則將盡快規范
其實國家在私下通過拍賣公司這樣的中介和委托方協商進行提前購買有很大的問題,那就是國家并沒有以市場價格進行直接的文物收購,而是以一種商議的價格來收購。從市場角度看這樣做沒有完全保護委托人和拍賣行的利益。當然,作為中介,拍賣行為國家做一些貢獻,讓出一些利益也是應該的,但作為委托人來講,他們的利益長期得不到保護,是不利于市場健康的法律程序制定的,而且也會導致很多藏家不愿意把藏品出手。這次的胡適信札,國家一開始也是希望進行提前收購,但沒有協商成功。因為出品人對自己的利益有所考慮。國家在協商不成功的情況下才第一次動用國家優先購買權。這是個很大的進步,也給我們很大的啟示。在這過程中,嘉德和文物局就文物優先權的使用方法進行了一系列的磋商,包括如何告知競拍人這條政策,同時也參考了海外的經驗。
我們在拍賣之前先公示國家文物局的相關指令,即國家有可能對這幾件拍品實行優先購買權。所以在競拍之前,所有競拍人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嘉德在拍賣現場也做了告示。
通過這次國家優先權的成功使用,我覺得新的文物拍賣的細則很快就會出臺,而且以后這種優先權的使用會擴散到所有的拍品中。文物細則的出臺一方面確保了國家文物收購優先的權利。另一方面,如果以后國家對所有拍品都具有優先購買權,那么就不存在對競拍人公不公平的問題了。這次是一個案例,中國的法律細則就是在有了案例之后,才慢慢完善起來。
我覺得這次國家行使優先購買權的一個最大的進步體現在把國家文物購買納入到不影響市場價格的劇烈波動的情況下,又保證國家走向法制的軌道,確保了委托人的利益,從多方面來講都變得規范了。
此信札現場買受人的大度與遠見
有很多人都為拍場上拍得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的藏家感到可惜,毫無疑問,他在心理上肯定也會有一些不平衡,但非常有意思的是,這位藏家感到不平衡的地方不在于國家把他拍到的東西優先購買,而是他在失去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的同時,也沒有拍到隨后舉行的徐志摩致胡適信札。這位藏家在徐志摩致胡適信札的拍賣過程中喊價喊到一半,后來一想,自己已經拍得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所以就沒有盡全力拿下徐志摩致胡適信札。誰知道后來兩件拍品都與自己失之交臂。其實國家優先購買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這位藏家覺得挺光榮,因為他覺得自己看重的拍品,國家也同樣看中,說明自己的眼光很獨到。
而且這位藏家也非常大度,很懂得這件事在法律上的意義。我也跟他說過,當相關的法律健全起來之后,對他的收藏也是一種保護。萬一有天。這位藏家把自己的藏品拿出來拍賣,就有法可依,自己的利益也可以得到保障。如果國家能走上正常的法律軌道,將實現多方的共贏。
當時國家優先購買陳獨秀等致胡適信札后,還提出由國家文物局領導見見這位藏家,給與他一些表揚和表彰,但這位藏家非常支持國家這次的舉動,而且也希望可以借此早日完善相關法律,所以很安然地接受了這一事實,沒有向國家提任何要求。對這樣的藏家,我們也感到非常敬佩。
文獻檔案之于國家的意義
從多年來國家收購拍賣行的文物來看,信札或者古籍是收購比較多的類型。這是因為,對任何個習家而言,藝術品在國家的收藏中,遠不能跟那些有助于國家的法制、思想、文化等的典籍相比。跟一張畫或一個瓷器相比,珍貴的文獻資料在國家的法制和文化建設上的意義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國家屢屢在典籍這方面出手。
劉洋(追索圓明園流失文物律師團律師)
從法律角度解讀優先購買權
優先購買權是一個民法概念,它屬于物權法律范疇,但國家先買權在我國民法上只體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文物保護法》第五十八條:“文物行政部門在審核擬拍賣的文物時,可以指定國有文物收藏單位優先購買其中的珍貴文物。購買價格由文物收藏單位的代表與文物的委托人協商確定。”這次國家文物局使用優先購買權,就是依據這一條款,當然是合法的。
此次國家行使優先購買權與之前的拍前協商、定向拍賣等相比起來是有很大進步的。首先。國家購買文物體現的是一種國家民事權利,體現了各類民事權利主體的權利平等觀念,(至少從形式意義上較之于拍前協商、定向拍賣進步)它是符合現代法的理念,是國家進步的一種表現。
希望以后國家文物局能制定一個規章,把這個問題規范化起來。首先,應該有個權利層級的分配。比如,國家級的文物管理部門如何行使優先權?省一級文物管理部門又該如何行使優先權。為了避免國有文物收藏單位之間相互搶購,哄抬物價,使得文物偏離本身價值,有必要詳細規定各個部門具體的權利,指定具體的優先權實施單位。
第二個就是程序管理問題。不能說任何一個文物管理單位認為這件拍品有價值,那么這件拍品就有價值了。上級的文物管理部門,應該制定一個審批制度,避免優先權行使上的隨意性。
第三,在具體規定了國家優先購買權如何行使之后,國家就不需要對每一個拍賣會都提前進行聲明。這樣可以避免一些道德上的風險那就是,一旦出賣人知道國家要對某件物品行使優先購買權,很可能會串通另外一個“托”來舉牌,拉升價位。這是非常危險的!
我認為,這個規章可以規定:所有的拍品,我們的國家都應該享有潛在的優先購買權。所有的拍品在拍賣之后,應該給予國家有幾天的沉默期,在這段沉默期之內,國家隨時可以行使優先購買權,過期作廢。
文物購買權的跨國嘗試
國家行使優先購買權,必須在國家法律所管轄的范圍內行使,但現實是,我們搶救流失文物很多情形都是發生在國外市場。面對這種情況,我想我們在立法上可以進行一些創新嘗試。我建議國家指定某一個部門和外國的一些大拍賣行,比如說蘇富比、佳士得等發出一個邀約,希望可以簽訂一個協議,用協議的形式確定我們的國家優先權。一旦形成協議,拍賣行將會將其寫進“拍賣章程”,當這些拍賣行在拍賣中國文物的時候,無論是出賣人還是買受人還是中介人,必受這個拍賣章程的約束。這樣一來,我們的國家優先權即能在境外實現。如果國外拍賣行和中國有著良好的關系,而且在不影響它以及委托人利益的情況下,這種臺同是有可能簽訂的,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國家優先權通過合同的形式拓展海外的空間。
在海外行使優先權為我們文物追索創設了一個很好的建設性的思路,但僅限于那些合法的文物,對于那些通過非法途徑流失在海外的文物,我們不光不行使優先權,不參與拍賣,而且還要對這些文物進行追索,希望借助這次國家文物優先購買權帶給我們的啟示,可以探索出更多保護文物、追索海外流失文物的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