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頓與“大思想”

宿景祥

經濟學博士

中國現代國際關系研究院研究員

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8226;亨廷頓不久前去世了，國內外學界對他多給予很高的評價#65377;美國《紐約時報》1月3日的一篇評論稱贊他是一位有“大思想”(great idea)的人，一位“大思想家”(a power thinker)#65377;

現代知識傳統中，所謂“大思想”是一個有特別含義的概念#65377;一般認為，這一傳統源自德國哲學家費希特#65377;費希特在1806年發表的《現時代的特征》演講稿中提出，歷史的每個時期，都各有自己的特點滲透到它的生活的每個細節里面去#65377;歷史學家的任務，就是要分析自己時代的特點，表明它的主要特征是什么，以及其他特點是怎樣從它們里面得出來的#65377;每個時代都是一個單一的觀念或概念的具體體現，這種觀念或概念，是歷史發展的各條線索匯聚的焦點#65377;

200多年來，費希特的這一思想不僅牢牢統治著歷史學和歷史社會學，事實上也主宰著政治學和政治經濟學#65377;每當一個新時期來臨時，有“大思想”的人總能找出合適的概念，用來表現新時代的特征#65377;

馬克思和恩格斯1848年2月發表的《共產黨宣言》開篇就講:“一個幽靈，共產主義的幽靈，在歐洲游蕩#65377;”最后一句是:“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前一句準確地預見了當時整個歐洲社會正在醞釀的革命風暴，后一句則為整個人類社會開辟一個嶄新的時代吹響了戰斗的號角#65377;這是真正的“大思想”#65377;

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英國學者霍布斯的“帝國主義時代”#65380;德國歷史學家斯賓格勒的“西方的沒落”#65380;德國經濟學家桑巴特的“現代資本主義”，同樣也都是帶有時代特征刻痕的重要概念，也可以稱得上是“大思想”#65377;

列寧在1917年“十月革命”前夕，反復闡釋帝國主義為爭奪世界霸權而進行戰爭是不可避免的，它造成了“恐懼#65380;災難#65380;破產和粗野”#65377;“這一切就使目前所達到的資本主義發展階段成為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時代#65377;”“這個時代已經開始#65377;”“最后的勝利是不可避免的#65377;”列寧的“戰爭與革命”，是“大思想”概念中的至高境界，它不僅準確，而且簡潔#65380;有力#65377;更重要的是，由于它在實踐上取得了歷史上最偉大的成功，任何別的理論或別的概念，都不可能再去取代它，顛覆它#65377;

丘吉爾1946年3月在訪問美國時提出的“鐵幕”，也是一個重要概念，它為此后的“冷戰”時期拉開了一幅真實的幕布#65377;但這個概念是“自我實現”的一個典型#65377;丘吉爾作為西方國家重要領導人，在美國總統杜魯門的陪同下，公開攻擊蘇聯，主張英美結成同盟，英語民族聯合起來，制止蘇聯的“侵略”#65377;這幾乎等同于“宣戰”，從而使“冷戰”無可避免#65377;

冷戰結束后，國際政治領域又相繼出現了幾個新概念#65377;弗朗西斯#8226;福山1989年發表了《歷史的終結?》，1992年又出了一本書《歷史的終結及最后的人》#65377;他認為冷戰的結束，代表著西方自由市場與民主政治的全面勝利，思想的歷史將隨著意識形態對抗的結束而終結#65377;世界將統一于資本主義和市場經濟的旗幟之下，有望走向持久的和平，各國也將在全球化進程中獲得“和平紅利”#65377;

亨廷頓1993年發表了《文明的沖突?》，1996年把文章擴展成《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65377;認為世界政治進入了新時代，以往那種國王與國王之間#65380;國家與國家之間以及不同意識形態之間的沖突，包括冷戰#65380;兩次世界大戰，17#65380;18#65380;19世紀的各種戰爭，都主要是西方文明內部的沖突，是“西方的內戰”#65377;冷戰結束，國際政治走出了西方的界限，斗爭的中心轉為西方文明與非西方文明之間文化上的差異，它將推動冷戰后的國際政治#65377;未來世界的主要沖突，也很可能將是不同文明之間的沖突，尤其是西方文明同伊斯蘭文明和儒家文明之間沖突#65377;

福山的“歷史終結論”，借用了黑格爾關于“歷史”與“人”的概念，是帶有古典哲學意味的政治學#65377;但對于一般的國際政治學家來說，隨著科索沃戰爭的爆發，他的理論就宣告破產了，更何況隨后還有9#8226;11事件#65380;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呢#65377;

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意蘊簡單明了，毫無隱諱，撲面而來，即刻便引起廣泛關注，同時也遭遇到強烈的反擊#65377;對于文明之間為何彼此會發生沖突，亨廷頓也做了很多解釋，但其基本思想無法讓很多人接受，以至于已故的阿拉伯裔學者愛德華#8226;薩義德對其大加嘲諷，說他是“無知的沖突”#65377;

面對批評，亨廷頓反問了一句:“如果不是文明，那是什么?”這句話并不為過#65377;能夠準確#65380;簡潔#65380;有力地反映我們這個時代特征的恰當概念究竟是什么?這的確還是一個“正經的”問題#653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