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和俄羅斯(蘇聯)兩國有關4300多公里的邊界問題,歷經44年山重水復的艱難歷程,終于在2008年10月14日得到解決。這天,中俄兩國代表在黑瞎子島舉行國界東段界樁揭幕儀式,標志著從1964年開始的中俄(蘇)邊界談判從劃界到實地勘界立標,最終全部完成。兩國幾代領導人、政治家、外交家貢獻了他們卓越的才干、智慧和經驗,為中俄關系的歷史書寫了重要篇章。
中國前駐俄羅斯大使李鳳林認為:不同國家之間的邊界問題都有不同的歷史和現實情況,中俄解決邊界問題的原則和精神為世界其他國家解決此類問題提供了啟示。
從關系“蜜月期”到邊界爭端
蘇聯解體前,中蘇邊界全長約7600公里,東段4200多公里,西段3300多公里,是19世紀中葉后由沙皇俄國強加給中國的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所劃定的。
新中國成立并與蘇聯建交后,在兩國關系的“蜜月期”里,中蘇邊界領土問題被隱而不表。到上世紀50年代末60年代初,中蘇兩黨在社會主義革命、建設和對外戰略方針政策上發生全面和根本性的分歧,并造成中蘇國家利益的嚴重對立。關于邊界問題的摩擦隨之凸現。這既是兩國關系惡化的原因之一,也是結果。
1959年9月末,赫魯曉夫訪美后趕到北京參加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十周年慶祝活動。10月2日,在同毛澤東等中國領導人進行的長達七小時的會談中,發生了自“中蘇蜜月”以來兩國領導人在內部會談中最激烈的一次相互指責。赫魯曉夫就中印邊境事件指責中國;周恩來則反駁說:你們領土問題處理得也不好,你想證實一下嗎?示意中蘇之間也有領土問題。邊界問題提到了中蘇關系的議事日程上。
此后一二年間中蘇邊境發生了諸如中國邊民被捆綁、毆打和驅趕的事件,新疆伊犁、塔城地區甚至有六萬余中國公民受策動越境逃往蘇聯。1962年12月,赫魯曉夫又就中印邊界沖突指責中國;中國則在1963年3月8日的《人民日報》社論中公開提出,《璦琿條約》、《北京條約》和《伊犁條約》是沙俄強迫中國政府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并重申了中國經過談判和平解決邊界問題,未解決之前維持現狀的態度。
此后,1963年9月27日,中國外交部照會蘇聯政府,正式提出了不平等條約問題。11月19日,中國外交部照會又進一步明確指出“整個中蘇邊界有很多問題需要討論”。此后,邊界問題被正式提到中蘇兩國的外交談判桌上。
事實上,早在1958年4月,中國外交部就向邊境省區發出通知指出,今后要逐步解決與鄰國之間的邊界問題。中蘇關系其時尚未嚴重惡化,最初,中蘇邊境省區勘察地形、調查研究的工作基本是在相互友好、信任的狀態下和平地進行的,而且雙方都實事求是。中方其時曾計劃在1959年解決中蘇邊界問題,卻未曾想,從1964年2月第一次中蘇邊界談判,到2004年中俄簽訂《中俄國界東段補充協定》,確定全部中俄邊界線走向,竟經歷了漫長的40年。消彌三個問題上的分歧
40年的談判共經歷了三次:第一次是在1964年2月23日至8月22日,第二次是在1969年10月20日至1978年7月,第三次是在1987年2月至1991年5月。
第一次談判的目的本是緩和1960年以后出現的中蘇邊境緊張局勢和解決歷史遺留問題,但談判一開始,中蘇對邊界領土問題態度的巨大差異就立即顯現出來。雙方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不平等條約、談判的目的和談判的基礎三個問題。
中方表示,中蘇邊界的19個條約都是沙俄與清政府簽訂的不平等條約,但是,鑒于被沙俄侵占的領土是通過條約規定的,同時考慮到現實情況,中方愿意以這些條約為基礎,合理解決邊界問題。蘇方認為,如果承認了以往條約的不平等性,這些條約就成為無效條約,這等于賦予了中方如認為有必要就可以收回150多萬平方公里的領土的權利。
關于談判的目的,中方主張通過談判,平等協商地解決全部邊界問題,蘇方則聲稱邊界早已劃定,只不過劃界勘界已過去多年,地形難免有變化,只對個別地段加以核定即可,并不承認爭議地區的存在。
關于談判的基礎,中方主張以條約為基礎,而蘇方則強調以“條約文件”為基礎,因為條約文件對蘇方有利。例如,在帕米爾地區,雖然邊界未正式劃定,但有關條約確定了邊界的走向,蘇方卻把雙方就軍事分界線的一個換文列為“條約文件”。在黑瞎子島的附圖上,蘇方把東段邊界兩界江的邊界線都畫在靠近中方一側的岸上,這也與條約原文不符。
關于不平等條約的爭議一直持續著,但關于解決具體問題的談判也在同時進行,并取得一定進展。雙方交換了地圖,初步陳述了各自對邊界線走向的主張和論據,并就東段絕大部分邊界線走向達成一致。雙方商定黑龍江、烏蘇里江以主航道的中心線為界,主航道中心線中方一側的400多個爭議島嶼,以及約600平方公里的爭議水面劃歸中國。由于雙方在中俄界約的性質、解決邊界問題的原則以及黑瞎子島歸屬等問題上存在嚴重分歧,談判未取得結果。
談判的進展情況也與當時兩國領導人的個人因素密切相關。6月底,蘇方代表團本來建議暫將有分歧的黑瞎子島地區“掛起來”,先草簽雙方工作組已經達成的協議,但是赫魯曉夫指示:“要么都解決,要么什么也不解決。”從中國方面看,7月10日,毛澤東在接見日本社會黨人時也發表了批評蘇聯侵占別國領土的強硬講話。后來,時任駐華大使契爾沃年科于9月底專返莫斯科,想說服赫魯曉夫同意簽署兩國邊界東段協議,但卻沒見到赫魯曉夫本人。勃列日涅夫答應要“勸說”赫魯曉夫,卻不料,在蘇共中央十月全會上,赫魯曉夫被解職。第一次邊界談判隨之中斷。
珍寶島事件和三大障礙
赫魯曉夫下臺后,中方希望蘇共能夠改變做法,防止國際共運分裂,但蘇共新領導還是于1965年3月召開了針對中共和其他一些兄弟黨的所謂“協商會議”。接著,中國開始“文化大革命”,“反帝”、“反修”成了主要任務。中蘇關系進一步惡化。
在這樣的背景下,中蘇邊境局勢緊張,摩擦更為嚴重。1969年3月,中蘇在珍寶島地區爆發較大規模的武裝沖突。
蘇聯十分震驚。出于對中國聯美抗蘇的擔心,勃列日涅夫表示愿意同中國恢復協商。于是,毛澤東批準了蘇聯總理柯西金來北京會談的要求。1969年9月11日,周恩來與柯西金機場會談達成“兩國總理諒解”,雙方同意維持邊界現狀,避免武裝沖突,在有爭議的地區雙方武裝力量脫離接觸,雙方發生爭議時由邊防部門聯系解決。雙方決定,從10月20日起,在北京開始舉行第二次邊界談判。
這一談又是九年。第二次談判幾乎是“聾子對話”,沒有達成什么協議。
1978年,蘇聯支持越南出兵柬埔寨;1979年底,蘇聯又出兵阿富汗;加上蘇聯在中蒙邊境陳兵百萬,中蘇關系的“三大障礙”已經形成,兩國關系全面惡化。中方在此次邊界談判中最大的關切是解決安全問題,希望消除或至少緩和來自北方中蒙邊境蘇聯的軍事威脅。因此談判一開始,中方就希望確認中方根據“兩國總理諒解”提出的中蘇邊界臨時協定的草案。蘇方卻不理會這一關切,拒絕討論“臨時措施”。雙方就是否存在武力威脅、兩國總理機場會談達成了什么諒解等進行了長時間的爭論。自1978年7月以后,談判一直處于休會狀態。
第二次邊界談判的九年,實際上雙方并沒有討論邊界走向,但在中蘇關系緊張的大背景下,邊界談判是兩國惟一正式的交往渠道。
走上正常軌道
1982年3月24日,勃列日涅夫在塔什干發表長篇講話,其中雖然仍舊對中國進行了攻擊,但是明確承認中國是社會主義國家,強調中國對臺灣的主權,并表示愿意改善對華關系,建議雙方進行磋商,采取一些兩國都可以接受的措施,以改善中蘇關系。鄧小平很快注意到勃氏講話所傳遞的信息,指示外交部做出反應。3月26日,時任新聞司司長錢其琛召開外交部第一次新聞發布會,發布了一個三句話的簡短聲明,意思就是“聽其言,觀其行”。此后,鄧小平派特使于洪亮以視察使館工作的名義前往莫斯科,將中方的態度傳達給蘇方,正式要求蘇方主動掃除改善中蘇關系的“三大障礙”。《外交十記》中記載,在與蘇聯外交部副部長伊利切夫的會面中,于洪亮向對方口述了長達1000多字的說帖全文,一段段地背出來,幾乎一字不差。8月20日,蘇聯第一副外長約見我駐蘇臨時代辦馬敘生,交來一份正式答復備忘錄,稱蘇方愿意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任何級別上同中方討論蘇中雙邊關系問題。這樣,1982年10月,中蘇雙方開始政治磋商。
1986年7月28日,戈爾巴喬夫在海參崴發表講話說,蘇聯愿意同中國考慮降低邊境地區的軍事力量水平問題,正式宣布蘇聯將從阿富汗撤軍,并表示正在討論蘇軍撤出蒙古的問題。講話還稱,蘇聯同意以主航道中心線為準劃定沿黑龍江和烏蘇里江的中蘇邊界。這次講話是重開中蘇邊界談判的重要拐點,中方表示歡迎,并在1987年的紐約外長會見中商定恢復中蘇邊界談判。第三次邊界談判既是兩國關系正常化協商洽談的產物,之后也成為兩國關系正常化的渠道之一。
1987年2月,中蘇再次恢復邊界談判,具體討論東西兩段邊界線走向問題,取得重大成果。1989年5月16日,戈爾巴喬夫訪華,舉世矚目。這次訪問無論對于中蘇邊界談判,還是中蘇關系正常化都是一個標志性事件,雙方同意“結束過去,開辟未來”。
在中蘇關系正常化的條件下,兩國邊界問題的談判與具體劃界開始走向正常軌道。雙方較快達成協議,同意以目前中蘇邊界條約為基礎,根據公認的國際法準則,本著平等協商、互諒互讓的精神,公正合理地解決邊界問題。
然而,談判并非一帆風順,此間也曾“如履薄冰”。中國前駐哈薩克斯坦大使、中俄邊界談判親歷者周曉沛在“中蘇中俄關系演變實錄”中寫道:據基列耶夫大使回憶錄披露,在1989年10月舉行第四輪邊界談判前夕,蘇聯外交部上呈了關于全線解決東西兩段邊界問題的一攬子談判方案,但蘇共中央政治局審議時未通過。戈爾巴喬夫要求代表團向中方表明,在當前條件下,蘇方不可能做出改變在哈巴羅夫斯克附近島嶼(指黑瞎子島)和帕米爾地區邊界的任何讓步。據稱,為了避免重蹈1964年邊界談判的覆轍,蘇方代表團絞盡腦汁,設法減輕由此可能產生的消極影響。“中國通”羅高壽沒有在談判桌上,而是在1989年10月24日小范圍會見錢其琛外長時,“小心翼翼地”向中方闡明了戈爾巴喬夫的想法,強調國內的困難和民族問題的尖銳性,尤其是領土變更和居民遷徙的敏感性。
針對談判中出現的新情況,我方經過認真研究,決定接受蘇方關于先把部分達成一致的地段肯定下來的主張。1990年4月,李鵬總理訪問蘇聯。這是1964年周恩來訪蘇以來,中國總理首次踏上蘇聯國土。隨后,1991年5月15日~19日,中共中央總書記江澤民對蘇聯進行了友好訪問,此次訪問是對1989年戈爾巴喬夫訪華的回訪,兩國外長簽署了《中蘇國界東段協定》。
1991年蘇聯解體后,中蘇邊界變為中國同俄羅斯、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斯坦、塔吉克斯坦四國邊界,其中中俄邊界全長4300多公里。1992年10月,俄、哈、吉、塔四國組成聯合代表團同中國繼續邊界談判。當時錢其琛在會見俄羅斯副外長庫納澤時說:中國在實施沿海沿江開放的同時,沿邊也在開放,而陸地邊界開放主要就是面向俄羅斯和獨聯體各國。這樣,我們的邊界不再是軍事對峙的、封閉的邊界,而是開放的、鼓勵雙方往來和開展友好合作的邊界。1994年9月,兩國簽訂《中俄國界西段協定》。至此,中俄只有黑瞎子島和阿巴該圖洲渚兩塊爭議地區的邊界線走向尚未協商一致。
“半個雞冠”回歸祖國
2004年10月14日,專為解決阿巴該圖洲渚和黑瞎子島的歸屬問題,兩國簽訂了《中俄國界東段補充協定》。在失去了大半個世紀之后,“半個雞冠”終于回歸祖國。
黑瞎子島洲渚,又稱撫遠三角洲,由黑瞎子島、銀龍島、明月島等三個島系、93個島嶼和沙洲組成,面積約335平方公里,處在我國形似“金雞”版圖最東端的“雞冠”位置,扼黑龍江,烏蘇里江兩江交匯處。與黑瞎子島東段隔河相望的,便是俄羅斯遠東地區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哈巴羅夫斯克(伯力)。依據2004年《中俄國界東段補充協定》,俄羅斯將銀龍島的全部和黑瞎子島的一部分移交給中國。
黑瞎子島問題集中反映了中俄關系以及中俄邊界形成的復雜歷史,涉及法律問題、現實問題(1929年起該島一直由俄方控制)、民族情感問題等等。1964年開始的第一次談判雙方就對這一問題進行反復討論,無法達成一致。產生分歧的原因,是雙方對有關歷史界約文字和地圖畫法認識不一致。僵持局面一直持續到2001年。當年9月,兩國外長就解決剩余邊界問題的指導原則達成一致。2003年2月,兩國外長簽署備忘錄,就劃分最后兩塊地區雙方主張線間的地段達成了原則協議。
中蘇邊界問題的圓滿解決樹立了國家間通過談判解決邊界問題的典范。終于,如文首所提到的:2008年10月14日,中俄雙方在黑瞎子島舉行了界樁揭幕儀式。同日,雙方外交部換文確認了《中俄關于國界線東段補充敘述議定書》及其附件正式生效,兩國邊防部隊開始按雙方勘定的國界線履行防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