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造成倦怠的工作壓力比作小提琴的琴弦,就再恰當不過了。無壓力就好比是松松垮垮的琴弦,怎能演奏美妙的音樂?而巨大的壓力就好比崩緊到極限的琴弦,最終的后果可想而知。
程濤是一個剛進入不惑之年的公務員,不論是業務能力還是為人處事,都被周圍的人當作楷模,可以說是事業有成。可是,在他自己的心里卻不這樣看,他覺得自己一事無成、能力下降、無法勝任工作,經常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差錯不斷,工作能拖就拖,好像每天都欠著很多債,沒有辦法補起來。
因此,程濤每天都不由自主地想,我是不是應該辭職了,但出去又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留下來又看不見前途,工作忙又顧不了家,覺得特別沒有用,就像一頭只能圍著石磨打轉的驢,找不到改變的方向和路徑。
程濤所處的狀態,就是典型的職業倦怠。北京易普斯咨詢公司首席顧問張西超發表在《財富》(中文版)上的一篇文章中,曾這樣寫到:“我們有理由驚呼:上帝在賦予企業家名譽、財富和成就的同時,也順手拿走了阻擋侵襲職業健康的洪水的閘門。”這句話同樣適用于公務員。
理想與現實的落差,讓很多人把做公務員比作是一座“圍城”。“城外人”在用一種艷羨的眼光注視著公務員群體的時候,有誰思考過“城內人”的守望之苦?
讓我們從兩個文學作品中的人物說起,一個是“賈士貞”,一個是“池大為”。
“池大為”的堅守:一元化通道
在《滄浪之水》中,池大為第一天走進省衛生廳辦公室,丁小槐就告訴他:“前途無‘亮’,真是一點亮都沒有,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搞個副科級退休,還不知這個理想能不能實現。”寥寥40個字,就把機關公務員面對職業上升通道狹窄的苦惱,表現得淋漓盡致。
后來,更讓池大為苦惱的是,因為升職的問題,池大為與妻子經常吵架,家庭生活不和諧,對外交往也出現了很多的小問題。當池大為的妻子董柳提出,“這一輩子怎么辦呢?人只有一輩子啊”時,池大為感到了“絕望”。為了能夠重新做人,池大為決心“把自己的過去殺死”。
透過這些文字,可以清晰的看到,一個普通機關公務員因為看不到自己的職業發展前途,呈現出的是一種痛苦的掙扎。不過,與池大為相比,賈士貞更痛苦,因為他有“身份之憂”——借調干部。
賈士貞因為勇敢進諫,被提前中止借調,當他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省委大門時,當初報到時的一幕浮現在眼前。前后對比,賈士貞對職業發展的壓力,有著比其他公務員更為強烈的感受,“第一次走進省委大門時,看到閃著金色光芒的大字,那時,他是何等的激動和興奮,懷抱著遠大的抱負和對未來的憧憬,將自己的前程描繪得如詩如畫。然而,現在一切都破滅了,他覺得自己突然跌入萬丈深淵,所有的理想和沖動頃刻間都化為泡影”。
對借調干部賈士貞來說,他如果不能變成具有組織部編制的正式干部,一句話就能讓他提前離開。何時轉成正式編制,是他唯一一條向上的路。而“退回”原單位,在外人看來就是一種失敗。
推而廣之,如果賈士貞不是借調干部,他同樣面對如何向上發展的問題。其實,這是所有公務員都必須直面的現實。這種長期以來形成的“只能進不能出、只能上不能下”的思維定式,對公務員形成了一種巨大壓力,時時刻刻都在發揮著自己的“威力”。調查顯示,職業發展壓力是造成公務員倦怠的最大因素之一。
當公務員面對“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單項選擇時,由焦慮進而倦怠,就變得不可避免,山西省呂梁市副市長成錫鋒將其概括為“一元化上升通道”。所以,池大為只能選擇堅守在省衛生廳,并在堅守中尋找機會。對絕大多數公務員來說,也只有在這種一元化的思維定勢下,公務員下海才會成為新聞。換句話說,公務員職業發展的“旋轉門”,在目前階段,還沒有真正轉動起來。
因此,這種一元化的發展途徑,就成了公務員倦怠的重要“病原體”。全國政協委員陳萬志認為,“公務員的仕途只有一個通道——升遷,難以做多元化的發展,面臨有限的機會,難免低沉。”
職場睡人:我為什么不能與工作“熱戀”
在很多人看來,池大為無疑是成功的,他最后成為廳級干部。但在現實生活中,不可能每個公務員都能擁有池大為的機緣。
實際上,大多數公務員每天都是按部就班,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地唱著“同一首歌”。在這樣一種大氣候下,公務員的積極性、創造性受到抑制,如同一臺程式化的機器,依靠一種慣性在重復,重復的次數多了,必定會出現疲勞,工作中難以提起興致更打不起精神。無論是多么感興趣的工作,久而久之,就成了加拿大著名心理大師克麗絲汀·馬斯勒對職業倦怠癥患者的形容——“職場睡人”。
李超平告訴《決策》:“公務員工作注重程序性、原則性,相對企業來說,工作靈活性差,這對于那些成就動機很強的人來說,在這個磨合的過程中,逐漸消磨掉了對這個職業的所有好感,就會感到很無聊,工作起來很痛苦,便造成工作倦怠。”
由此可見,復制粘貼出來的日子最易導致工作倦怠感,但這僅僅是一個方面。
對公務員來說,唱同一首歌消耗激情的同時,更感受到“社會上下千條線,政府中間一根針”帶來的工作壓力。
成錫鋒在調查報告中分析認為,公務員工作中的每一件與群眾切身利益息息相關的事情,從市場監管到突發事件的應急處理,幾乎都離不開政府的工作。正因如此,加班加點對政府機關工作人員來說司空見慣。成錫鋒通過問卷調查發現,許多人認為“工作繁瑣復雜,工作量大”、“我的工作經常加班,甚至沒有節假日”、“精力大多被單位的工作牽扯,很少有時間顧及家庭”。這說明,政府部門的確是工作辛苦任務繁重的行業,政府部門公務員比較容易因為工作量大而導致情緒衰竭。
第三個方面,公務員的績效考核體系不健全,缺少工作激勵,也與職業倦怠有著直接關系。尤其是對政府直屬機關的公務員來說,不像企業評價員工那樣簡單,很難用一套指標體系來評價一個人的工作。問卷調查也顯示,雖然公務員每天忙忙碌碌,卻沒有一個明確的評價標準,這在無形中造成公務員成就感低落。
上海社會科學院委托華東師范大學心理系進行的“上海市員工工作倦怠現狀”調查報告發現,“價值感缺失”頻繁出現在包括機關行政人員在內的所有類別被調查者的歸因分析中。對此,李超平認為,這反映出一個人的價值觀念和一個組織的價值觀念是否匹配的問題。具體到公務員來說,“有一批人是沖著公務員隊伍的權力或者資源去的,本身并不喜歡這個工作,這一類人最有可能出現職業倦怠。”
同樣是在公務員這個群體中,調查數據顯示,隨著行政級別的升高,倦怠感隨之下降,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對于縣長、市長、廳長來說,已經初步形成了一套績效考核體系。而且。他們所受到的社會關注度、媒體關注度等遠遠高于一個普通的機關公務員,在工作的心理感受上滿意度高,倦怠感的程度相對就低。這也從一個側面印證了績效考核體系的激勵作用。
“賈士貞”的嘆息:潛規則之重
同樣是說真話,不同的人得到了不同的結果。賈士貞在考察干部時勇敢進諫,與處長意見相左,被退回了市委黨校。賈士貞在遭遇人際關系壓力與正面碰撞官場潛規則之后,感到的是沉重、沮喪、郁悶,萬般無奈的賈士貞“關起門來,把自己與外界隔絕”。池大為也說了真話,不過,他是因為在背后打“特殊報告”跟對了領導,從此步步高升。
換句話說,賈士貞破壞了潛規則,而池大為遵守了潛規則,所以他順利地進入到一個人際關系的圈子之中。池大為發現:“大家這么圍成一圈說說笑笑的那種氣氛,有一種迷人的魅力。一個單位是個圈子,圈子里圍繞著核心人物又有個小圈子。”而且,“他們經過了長期的訓練,都知道了自己的角色,還有與角色相適應的心態。不知不覺地,你就進入了某種氛圍狀態,在扭曲中失去了被扭曲的感覺,而內心的那種堅挺,就像黃瓜打锎鑼,去了一截又一截。”通過這段獨白,關于人際關系的潛規則、關于角色定位等問題,都活生生地呈現出來。就像晏之鶴告訴池大為的那樣:“衛生廳是一個圈子,圈子里有一條基本的游戲規則。”
可以說,文學與現實互為投影。
成錫鋒在問卷調查中發現,在造成公務員職業倦怠的五種壓力維度中,“角色壓力”的均值超過了工作壓力各維度的均值,而人際關系壓力在工作壓力問卷中是得分最高的維度,100%的被調查者感受到了人際關系壓力。具體到整個工作壓力問卷37個選項,得分排在前10名的,人際關系壓力維度就占了6個。因此,成錫鋒總結認為,人際關系壓力是造成公務員倦怠感的最大原因之一。
角色通過人際關系來體現,人際關系通過潛規則來維持,三者之間是一條環環相扣的鏈條。問卷調查中,“官場潛規則與自己良心的矛盾讓自己感到無所適從”得分均值排在第一位。因此,成錫鋒認為:“潛規則與顯制度的矛盾,導致政府部門公務員內心產生了強烈的人格分裂感和角色沖突感。而這種由角色沖突形成的角色壓力,就成為導致公務員倦怠的重要原因。”
不同機構的調查結果還顯示,4--5年的工齡群體,比6--10年的公務員表現出更強烈的職業倦怠。這就是職業倦怠分析中的“四年職場化蛹期”。
對此,華東師范大學心理學院的孫連榮博士分析認為,公務員工作對在職者的人際關系處理能力有很高的要求,然而對剛進入工作單位的年輕人來說,工作資源相對缺乏,良好且穩定的人際關系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因此,遇事情緒波動大,由于工作壓力而引發的心里耗竭比較嚴重。相反,工作年限不斷加長有利于在職者積累和鞏固人際關系應對工作壓力,倦怠情緒相對不明顯。
戴著有色眼鏡看心理健康賬戶
“如果把造成倦怠的工作壓力比作小提琴的琴弦,就再恰當不過了。無壓力就好比是松松垮垮的琴弦,怎能演奏美妙的樂聲?而巨大的壓力就好比拉緊到極致的琴弦,最終的后果只會斷掉。”南開大學心理學系教授管健用一個比喻,將壓力與倦怠的相關性做了形象的表述,可謂恰如其分。
對個人而言,心理問題源自于壓力。但是,壓力是任何工作中的正常現象,“有壓力并不可怕,處理不好壓力才是真正的敵人。”管健分析道。
那么,如何緩解壓力?
在西方國家,“左手拉著律師,右手拉著心理醫生。”律師和心理醫生是成功人士工作生活必需的左膀右臂。職業倦怠是一種不是病的“病”,要想減輕職業倦怠對工作的影響,辦法之一就是尋求外力幫助,包括心理治療。
相比之下,在我國,更多的人仍然是“戴著有色眼鏡”看待心理醫生。尤其是公務員的心理壓力支持體統不健全,類似于北京市朝陽區的“減壓試驗”這樣的活動,在全國只是零星的開展,還遠遠沒有形成系統化。
因此,一旦當公務員處于職業倦怠的臨界點之時,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尋求幫助,而能夠走進心理咨詢室的公務員,就更是少之又少。在這種情況下,公務員的工作壓力在日益增加,但心理健康賬戶的“赤字”更是在同步飆升。
正是因為沒有建立起一整套公務員心理安全及有效調控體系,就造成很多人對職業倦怠癥往往故意視而不見,通常認為像感冒一樣不藥而愈。恰恰相反,不找出真正原因,會讓自己越來越不快樂,如果任由這種“心理感冒”發展下去,嚴重的話,會陷入難自拔的憂郁癥中。
工作壓力導致心理資源過度透支,缺少心理支持體系又造成壓力感增大,如果進入到這種惡心循環,職業倦怠就會“不請自來”。
最后,引用前蘇聯著名作家高爾基的一句話:“當工作是一種樂趣時,生活就是一種享受,當工作只是一種義務時,生活則是一種苦役。”但愿每個人都能撥開遮住心靈陽光的那層烏云,快樂得工作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