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種震撼心靈的氣勢包圍了我,一股從秦皇漢武時代而來的脈沖,觸碰著我的視覺與靈魂……
這,是黃土高原。
從小生長在綠草如菌、海波浩淼的南方,我從未見過這樣徹底的土黃,一望無際。干溝萬壑的黃土坡好似老者的面龐,沉穩、大氣,又寫滿了無盡的滄桑。老者似乎在指引著我們一點點接近一段蒼茫壯闊的歷史。
——大漠,戈壁,我來了。
清晨剛睜眼,窗外的景色不由分說直人眼簾——河西走廊。
遠處的祁連山隱約泛著雪光,綿延不絕。黑色的山體,晶瑩的白雪,湛藍的天空,以最純凈的色調、最簡練的勾畫、最樸實的組合將那些江南小景比了下去。這是接近天空的勝景啊,那些世俗的紅花綠柳如何與這樣的雄渾相比呢?!只要祁連山的曲線輕輕一揮,那煙雨樓臺立即破碎;只要羌笛悠然響起,那凡間絲竹瞬間斷弦……思緒隨著列車慢了下來,望眼窗外,嘉峪關市已到。
嘉峪關在嘉峪關市郊,大約有半小時的車程。嘉峪關是明長城西起點,稱“天下第一雄關”。這回,算是去了長城的“頭”了。
長城是中華民族的一種驕傲,千百年來,它不僅橫臥在中國的大地上,而且扎根于中國人的腦海中。它所占據的空間長度、時間寬度及文化深度是是難以衡量的。前人的不屈精神凝結于此,民族的驕傲凝結于此。
正午的驕陽在瓦藍的天空縮成一個透亮的質點,向大地噴射著無盡的熱浪。烈日的照耀下,牌匾上的幾個大字更加雄渾——天下雄關。
古時候,出了嘉峪關便是出了國,進入了陌生的西域。遙想當年,多少旅人從這里出發,為了自己,為了家人,他們義無反顧地踏出城門。駝鈴叮當,身后是祖國的最后一道關隘,他們邁上關口的一座小山堆,回首再望,雙目晶瑩,想起家中得憑窗苦盼的妻兒,孤燈下瞇著眼為自己納鞋底的母親,烈日下辛苦耕作的父親,兩行清淚滑過面頰,無奈自己早已踏上征程,不得回頭。身邊的同伴輕聲催促,最后終于橫下一條心,向西域大步邁去……
然而斗轉星移、滄海桑田,黃沙已將曾經的繁華深深掩埋,這里已是殘垣斷壁,留下的幾座城樓如墓碑般地佇立在蒼茫天地間,去祭奠那令人回眸的過去。但是那遠古的道勁未改,那攝人心魄的魅力還在。的確,它不如八達嶺長城那樣宏偉,但是卻留下了最原始的精魂——像一位蒼老的衛士,執著地守衛著邊關、守衛著信念。
如今的我站在嘉峪關城樓上,也像當年的旅人一樣,臨風而立,閉上雙眼,默想當年揮手而去的凄愴,聆聽著那若有若無的駝鈴聲……
沿著絲綢之路向西,我們一路追隨著太陽的足跡。
沿途的山坡以及寸草不生的戈壁長久地沐浴在金輝之中,遠處偶爾騰起一縷直入云天的孤煙。西域的落日是那么壯闊,飽滿的、長時間的定格,仿佛是時間的凝固。想當年王維也是看到了這樣的場景吧,才會發出“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的感嘆。只不過這里是大漠,他去的是黃河。
連綿不絕祁連山,好似一組連續跳動的脈搏,凝固在了這茫茫戈壁之中。漢武帝時,霍去病率領萬余精兵在這里與匈奴人作戰,如今還能否在這山脈之中尋到他們曾經的印記?張騫在這里開始了西去求和之路,如今還能否覓到他曾留下的腳步?還有多少英雄在這里浴血奮戰,又有多少才子在這里留下詩句……這一切的一切,早已隨波而去,成為歷史。只有這祁連山,不知在這里站了多少年,看著眼前來來往往的人,沉默不語,卻見證了所有,貫穿了古今。我們在它的眼中,只不過是彈指間便灰飛煙滅罷了。古人的脈動已凝結于此,我們的心跳,也會在這里留下些什么吧
想著、想著,汽車忽然停下了。抬頭一看,夕陽已落,明月初升,已經晚八點半了,我們到了敦煌。
凌晨四點半,我們摸黑騎著駱駝上鳴沙山。
這時,東方才微微有些光亮,依稀的月彎、閃爍的啟明星、略帶寒意的微風、沙漠中隱現的地平線、駝隊前行的剪影,還有駝背上的顛簸搖晃和駝鈴一聲聲悠遠的鳴響,從視覺、觸覺、聽覺三維沖擊著我的感官,一時間我感覺自己變得如此渺小。
當我還沉醉在駝峰上的夢時,天色已亮了,可仍不見太陽的影子。正在失望之余,突然,遠處的云輕輕竄動,心猛然興奮起來,壯麗的大漠日出拉開序幕!天邊先是一絲淺淺的嫣紅畫出弧形的輪廓,游移不定,然后越來越濃的紅、越來越清晰的弧形,不斷地向上,四分之一、三分之一、二分之一,終于,奮力一躍,噴薄而出!天地間頓時盈滿了霞光。云朵的色彩更是變化莫測:橘紅、酒紅、玫瑰紅、桃紅、紫紅……似乎所有的紅色全部匯集于此。空氣和沙山也變成了粉色的,數以億計的沙粒頃刻間有了一種吞吐萬年的氣度,讓人動容。霞光中,風兒早已將昨日訪者的腳步抹平,只剩下它繪過的曲線,靜靜地躺在山間。
到頂后,駱駝便不能再向前行走,我們必須下來自己走。
在沙山行走完全不同于在海灘上。由于海浪長期的沖刷,海灘上的沙子已經被拍打得瓷實:而這里終年不雨,不論挖得有多深,依舊是又細又軟的干沙,因此行走起來特別艱難。索性脫下鞋襪,赤足行走起來。細軟的沙子不斷漫上腳背,帶著絲絲的涼意,特殊的感覺難以言傳。
那些為求快的登山者都不到這兒來,因為登鳴沙山要的是耐力,求的是過程。它不同你爭辯,任你來自何方、是何等的尊貴,到這里都必須遵守它的規矩,你越是想求快,它就越懲罰你,你就越是陷得深。心平氣和了,慢慢品味,它就寬容地讓你上去。等上去了,回頭下望。腳印已成為有趣的綢帶,飄舞在山間。是否登頂已不再重要,為的只是那永不放棄的目標——“爬。只管爬”,這就是沙山的魅力。
從沙山下來,騎上駱駝繼續前行,前方是個山口,視線一轉,一泓清泉驚現眼前。這就該是月牙泉了吧。
對于月牙泉的盛名,早有耳聞。今日一見,果然奇特,茫茫沙山間,何以有這樣一彎泉水,還呈現出如此獨特的月牙形?我有些幼稚地想,這月牙泉怕是哪位身負重托的取經人,走累了,想在這里歇歇腳,索性化為這眼清泉。說不定哪天,歇夠了,又踏上征程。
我不敢走進月牙泉,怕驚擾了僧人的睡夢。
真好,蒼茫中不失秀麗之景,而秀麗之景又充滿了神秘與獨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是這莽莽黃沙與這清秀泉水構成的神奇組合,讓世間又多了一道充滿靈感的風景。對于這種風景,心中總會有一種其余單純景點所無法給予的特殊情感。精致又粗獷。靈動不空泛,富有風韻。失去了鳴沙山的月牙泉不能稱之為奇,而沒有了月牙泉的鳴沙山也不能稱之為妙。唯二者合一,方為奇妙。
正午的太陽照在身上,火辣辣的。低頭看表,已過十一點半。
離開鳴沙山月牙泉是滿懷的欣喜,想到下午要去的地方,更是充滿了期待。因為,莫高窟就在眼前了。
以前,一直把去莫高窟當作朝圣,今日總算如愿以償。
一進景區大門,一座白塔赫然立在眼前。顏色像是新漆的,也挺高大。我原以為是哪位大師的圓寂塔。走進一看,我愣住了——“王圓箓”,這竟然是王道士的圓寂塔!那個被后人口水淹及的王圓箓!
我不知道該對這座塔作出怎樣的反應。莫高窟的歷史又一遍的在我腦子里回放:
一切的開始,是一位名叫樂樽的和尚。
他云游至此,恰逢夕陽西下。他見遠處金光燦燦。山上若干佛涌動,認為這是佛祖給予的啟示,便開鑿了第一個洞窟在此修行。從此,來自四面八方的藝人、百姓、商人紛紛至此,開洞造窟,捐錢作畫,求佛保佑,一時間蔚為風尚。
后來,隨著絲綢之路的衰敗,莫高窟也逐漸被沙土所掩埋,直至千年后一位名叫王圓箓的道士來到這里。
1900年6月的驚天一幕,打開了莫高窟塵封千年的隱秘,也打開了國人心中永遠的痛。藏經洞,不該在這個時候被這樣的人打開。
此后,大量的外國所謂“唐僧崇拜者”來到這里,從王道士那里廉價地換走一車車無價之寶,斯坦因、伯希和、吉川小一郎……他們興奮離去的背影,留在了泣血的敦煌。
因此,也就有了一句令所有中國人悲哀的話:“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卻在外國。”盡管這幾年我國的敦煌學研究頗有收獲,但還是得從大英博物館、從盧浮宮向人借取資料。
這,是我們心底永遠無法抹去的傷悲。
是的,莫高窟所經歷的,是如此地曲折。而我,今天來到這里,不是為了來指責王圓箓有多么愚蠢,當時的政府有多么無能,斯坦因們有多么奸詐可惡,也不是為了哀訴莫高窟的歷史——我,只為一種感動。
高聳的山崖上大大小小分布著上百個洞窟,造像、壁畫不計其數。莫高窟的壁畫最為出名,壁畫又以唐代的最為杰出。色彩絢麗自不必說,壁畫的內容更是豐富多彩,從佛教故事到世間的幽默小品,飛天水鳥、重閣高樓、亭臺水榭,唐代社會的開放,造就了它獨特的藝術魅力。
你看那窟頂的飛天,裙裾翩翩、絲帶飄逸,好生自由與快樂;還有那一尊尊佛像,溫文爾雅、體態婀娜、身姿優美、栩栩如生……我注視著這些從遠古走來的藝術品,似乎觸摸到了它們千年來不息的心跳,這心跳穿越時空,傳遞給每個來欣賞它們的人,讓靈魂和血液沸騰。這是一股潮水,推著你,擁著我,不得不把平時世俗的一切暫時忘記,只剩下一片蓮花般的純凈。
我有限的知識讓我只能感受到這些。然而我知道。莫高窟所擁有的絕不僅僅如此,它是一個立體的藝術生命,可以多角度的品讀。每個來到這里的人都回收獲一份屬于自己的感悟。
在莫高窟,我又一次感受到自己是多么地渺小。我渴望了解,卻無法走近。我不能假裝看得懂它。離開時我面對著莫高窟,行了一個長長的注目禮,許下一個堅定諾言:我會再來的,再來時,一定帶著足夠寬廣的胸膛,來承載你所帶來的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