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羊導游在車上給我們講中蠱的癥狀、苗家的禁忌,讓我們稱苗家姑娘為“阿妹”,叫“小姐”很討打,教我們唱簡易的山歌,討個好彩頭。這一切對我來說不算新鮮,在湘西,苗族和土家族世代比鄰而居,連八十高齡的祖母,也堅持叫我“阿妹”。幾天前于北京,因為我是土家族,被學校派去參加《民族文學》的會,見識了很多新奇的民族,有土族、水族,聽起來很水深火熱,他們大多特征明顯、服飾絢麗,原生態的民歌。讓我熱淚盈眶。哪怕我說不出來,但我心里懂,它要表達的情感類型。剛巧主編葉梅女士也是土家族,出于照顧堅持讓我發言,談談網絡時代的民族性。沒出息的我用茶杯擋住臉,撒起嬌,萬分慚愧,無從說起。土家族似乎沒有自己的語言,失去流傳的容器和載體,很多文明在口口相傳中被削弱,搖曳在形式上肌膚里。而今天,似乎要借德夯這個鄰家阿妹來重溫,更可能是位阿哥。
嘴角上揚,舌頭如一枚琴片,撥弄牙尖,會剎那的酸,發出這個音,德。來自喉嚨深處,憨厚而悠遠,再發一個音,夯。幾乎要用洛麗塔的口齒讀出這個地名,唯吾德馨而且大力神。苗語里譯作“美麗的峽谷”,是的,我們何嘗不是一扇又一扇神色各異的風,被這尊峽谷吮吸致此。干澀的排或者梯子傻乎乎地倒向河面。被鳥啄破眉眼和肝膽的稻草人氣鼓鼓地倒向田野。少量的晚霞倒向天空,我是不是能,順勢倒向你。某張疲憊不堪的車駛進溪流,車上人,一個走下來踢水,石片們震得暈乎乎的,水草看不過意纏繞他的腳,當然,水草這么柔弱,是沒有力氣把他拖滾在水里的,最多是騷擾他的腳心。一個把車窗放下來盯著他看,心似魚啄。我們像鐵屑一樣投奔湘西這塊大磁鐵,旅途勞頓的時候我們像一些頭皮屑,酒足飯飽之后就成了一些面包屑。山林被翻動過擦洗過,綠得清冽,葉子拿另一面示人,露出肋骨,打開香草冰激凌,吸鼻子的瞬間。綠緩沖著一切,只為在寨口大大方方地攔住你,靈魂前行,肉身止步。既然這樣,換換位,就讓靈魂為肉體效勞吧,拔掉身上的氣門芯,放倒在地、折疊整齊、丟進行李擱車上。管它三七二十一,三下五除二就弄好了,據說靈魂只有二十一克,果然身輕若蜂鳥,彈跳如乒乓球。看你笨手笨腳的,要不要我來幫你。
苗家女子漂亮得沒話說,有山野氣卻不妖冶。個個都是令女明星們艷羨的v形上鏡臉,五官顏色很正,藤汁描眉果漿點唇。因為樹陰繁多而白,好像陽光不甘心她們的白。把綠意曬進她們的皮膚成碧,上等膚色。但她們的腰長。個頭不高,懷疑是背背簍、踮腳太多所致。也可能是尚未成年。阿哥則粗校大葉的,會引進外界的一些發型。齊聚橋兩岸,夾道歡迎。我拾到誰遺失的一只鼓錘,不肯交還,來到鼓面前,鼓又紅又大,看著它都覺得耳鳴,正要敲,同伴慷呼,原來繞上了一只肥蟲,毛茸茸的怪惡心。禽我手指不到一寸。一時沒反應過來,朝天舉著。不知道怎么辦,如果是在頑劣的小時候。第一時間彈到地上拍死。某個阿妹劫過鼓錘,走到人淡處,送它回地上,它也知趣,趕快三兩下拱跑了。我們為大步流星踩死螞蟻的自己感到略略不安。
食物比女子還可人,被風剔去腥氣的苗魚,當然,骨頭是剔不去的,不過成了脆骨,盡管大口大口地吃,酥而不綿、絲絲入味。未知植物的根莖,莫名扭曲的蛹,也要你有沒有膽子。抓一把炒米撒在自釀的包谷酒里,只配一只筷子,接受了阿妹的祝福才能筷子成雙。大家閉上眼昂著頭,以為有什么好事一樁,結果全被抹了鍋底灰,被摸黑的你哭笑不得,只能入鄉隨俗。阿妹通常喜歡戴眼鏡的書生模樣,大眼小陳瞬間被抹成了非洲人,被贈之一荷包安慰,久久不能平靜,大約中了情蠱。
斗笠形的看臺搭建在一個山屏溪岸處。天空被夾成橢圓。尤其利用了月亮的清輝,月亮從山頭滑過去,附著一些霧氣,你會認為,月亮上是有窗口的有居民的。可見苗人的眼光是很毒的,他們似乎是丈量了天空而不是土地,總有一片天空和一塊土地對應。舞臺上堆積了一些屏風,像一些臉譜和表情。夜幕降臨,不知道燈光躲在哪里。幾丈高的草垛被點燃,是阿妹阿哥從屏風后來涌出來,遞給我們火把,執我們之手所點。火光明滅著我的臉,與此同時也點燃了我的記憶,十幾年前插茱萸似的,我們整個城里還保持著逢年過節制作土家特產的習慣,有糍粑、臘肉、血豆腐。基本上都要通過火來烘烤,給遠方的親人或者路過的客人。我們總要騰出一間安全通風的小房子來,我祖母負責看守這些火,尚眼明手快。貪吃的我蹲在旁邊悶土雞蛋,一秒種也不能等它熟,拿吹火筒探測和折磨熱灰里的它們。祖母警告我多次,古老咒語般預言我夜間會尿床,我無一夜幸免。而今,房屋的格局里再也不會有那堆火、那間小房子,特產都進了作坊上了流水線,要吃什么,直接去超市購買。往事從記憶的墻壁上脫落,熊熊烈火成為整個舞臺最不確定的燈光效果。在跟火有關的夜里,尿一次床是應該的,結果我沒有,很失望。
阿哥阿妹展示中國五大苗區的服飾差異、類似走婚的對歌,詭譎的祭祀、豪邁的斗牛,斗牛這項挺古今中外相通的。最激動人心的是世界苗古舞王,舞王不舞的時候,更像一只瘦猴子,請原諒,火光讓我們看不清他的肌肉。鼓錘子一但在手,就不能停止旋轉和跳動,就像大夫上了手術臺被遞了手術刀,不能后退,不能罷休。就像吸飽了水,憋足了氣,聽夠了誓言,爆發力如晴天霹靂,現在是夜里,那就是暗夜閃電。不可否認,舞蹈看起來有些像街舞,古老的肢體語言和現代的舞蹈技巧相摩擦相擊打,造就了令我們屏住呼吸熱血沸騰的場景。舞王氣喘吁吁停下來,掌聲泛濫,難以克制,我們久久未覺得他已離場被取代。節目長達兩個小時,直到那堆火燃得遍體通紅如烙鐵才接近尾聲。一個面有異相的女孩子走過來,比起其他阿妹來,她鼻孔有些翕。更像體操運動員那樣軒昂的長勢。牽起我,手把手教我苗舞,左腳一點,右腳一劃,我擠在人堆里歪歪斜斜,因為順勢因為順手,跟著感覺來,很快就修改她的步子,牽制了她,跳成了土家擺手舞,記憶中我是會跳的,我在尋求我在摸索,阿妹也將就著,拿我沒辦法,直到人群解散,她要回家。
整個晚上都是滾燙的,不是因為感冒,而是因為好酒。它遲遲不肯被血液稀釋,有時候會返回一滴到我胃里,像沒咀嚼碎的草籽,撲哧一聲,化學試驗似的,我的胃成了一只紅泥小火爐,綠蟻浮動,煨著就煨著。只是時間問題,遲早被稀釋,因為血液更濃烈更刺鼻。水管里流出水,血管里流出血。在德夯的夜晚,我堅持我聽到的。是血液攢動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