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鄉云如扇如傘,桃紅柳綠的我走再遠,也沒能走出過它的照料,千里之外的雨一直淋著我。有些云霞一出生,在心里就從未被篡改,從未被削弱。“為無知而寫作”。為姓氏去寫龐大的風景,“張”。為前世的名稱來描繪峰巒,“方壺”或“云夢”。
古代天門山叫“云夢山”。不難理解。命名的詩人生性浪漫,因為它與云接壤,云是它變換不安的發型或者披肩,生命無論如何呈現,都多么像一場十指慘白的夢境啊。夢里不知身是客,我們是否同時擁有著兩種黑、白、夢、醒的人生,黑的、夢的部分被我們輕視掉了,白的、醒的部分被我們揮霍掉了,黑、夢與自、醒由死亡銜接,無所謂悲慟。為什么又會叫“方壺”呢,僅僅因為它和壺都擁有一只眼,它涌出泉水它倒出茶水么。現在的天門怎么看也只能看成一只扁平的壺,沒有“方”的身材。不排除很多年前它的“方”,畢竟造化鐘神秀。小時候只要一出門,抬頭朝南就能望見巨大明朗的天門洞,而今要在去機場的那個方向才能很吃力地看到洞口的邊緣,像一個人一點兒一點兒轉過身去,不是積怨,積怨會讓它掉頭,應該是憂郁,天知道它擔心些什么。脊柱有一點點兒傾斜就如同鼻粱有一點點兒歪,背向傍晚壁爐般的天空,一聲不吭,無法勸阻。問過很多和我差不多大的人,我們都在這個碗形小城里長大,豌豆般的擁有共同成長經驗,他們的回答大部分都支持了我的記憶,讓個人的記憶變得群體而有說服力,確定我沒有產生幻覺,二十年來,我們竟然齊刷刷地目睹了地球的乾坤大挪移,我們沉浸在日常生活里,險些忽略掉了它的旋轉,這件多么偉岸的事,想到這兒,幾乎淚如雨下。我敢肯定天門山是一座靈山,一座童話之山,一座狂歡之山,多么魔幻現實主義,一定早有一部它個人的《百年孤獨》已虛掩,山的蹼別進書頁里為書簽。擅自以為天門山生的是蹼而非腳,一直以為它的雙腳自古以來伸出太遠,在澧水里浸泡成蹼。誰能保證“云夢”時代。天門執“壺”打水,澧水不曾沒過它膝。
征服一座山的手段尤為壯烈,在山有序的穴位上夯塔,不知道山是否要面子,白天強忍著在夜里卻瑟瑟發抖,假借火車苦悶的鳴叫,火車神秘,應到卻繞道。或者這些塔只是銀針,連它皮膚的角質層都沒扎破,帶來的只是快感或者癢癢。鴿子一樣從蝴蝶狀站臺放飛出去,掠過眾說紛紜的屋頂。從一座塔到另一座塔,開始垂直萬里的行程。乘坐的纜車們被鋼索連成一串念珠,在巨臂的手里一粒一粒輪回著,占卜兇吉。不能判斷鋼索如何粗,沒準它粗成一個成人的橫截面,在半空中,一切都被夸張被縱容,需要多大的力才能把我們提出濕潤的人間。能判斷纜車的質地,顏色鮮艷通體透明,作為一串珠鏈它不該是木的而是水晶的,在少女手中捏掐著,占卜愛情,如拆一朵花的瓣數。白皙的我們透過玻璃面對萬仞絕壁,能不眩暈么,寧愿忍受著這眩暈,交由黃澄澄的陽光燉雪梨似的燉著。我們得議論得指點風景,一旦靜止,昆蟲停止掙扎,任日光松脂般的眼淚包裹融合,凝成鴛鴦琥珀。也可能是全家福琥珀。盡管我們早就凌空了用不著了,腳下的地毯還是換了又換,讓我們像璧人一樣挑選,織人牛羊的芳草圖案適合孩子房間,蔚藍湖泊的圖案適合大廳能倒影人的衣冠,油菜花圖案顯富貴適合婚嫁,應該擺放在臥房。等你挑選完,纜車被哽了一秒,粗暴的怪模怪樣的巖石來襲,幾乎要涌進車內,它們能幻化成潮水或者野獸。
心悸之后就到山頂了,我們像一些蘸了水彩的筆尖從調色盤的某格顏料里跳下來,像一些獎品從電視節目里的開心大轉盤上滑下來,枯藤爬成地行圖,有沒有昏鴉,肯不肯帶路。為了慶祝到達,儀式似的看一眼除纜車之外的唯一上山渠道,它一直在我們的腳下盤旋,九十九個迂回,太哲理了,關于一個始終的命題,為什么不多一個彎道灌足一百呢,像一遭謎語,讓冰山缺一角或者只露一角,讓饒舌者欲言又止,為了要這樣的視覺,連“九”字身上的彎折都利用,是哪個可愛的數字讓“九”心旌蕩漾單腳跪地呢,一個數字是該嫁給另一個數字的,形容詞倒是可以嫁給名詞。我該怎么形容這叢林險境呢,這是我長這么大打的最艱難的一個比方。完全沒有參照,令我費盡心機。小時候聽關于長城的夸獎,外國人在月球上都可以看到,現在這個說法遭到猜忌。在憂喜參半中在將信將疑中,從月球上看過來,又將看到另一條痙攣之中的長城,它有多蜷縮就有多舒張。
不管你信不信,我們確定自春末夏初而來,到天門山頂卻白雪皚皚。不必驚慌,一夢千年的事情都有啊,何況一個季節。我們私人還逗留在春天里,滿腦袋烏發。這些雪染不了。甩一只眼睛探路,一直眼睛相視。真怕目光一沒監督好時光,瞬間就自發蒼蒼,我不敢眨眼。將心比心,你也得對我負責。可惜不能登九九天階了,也無法接受祈福的梅花雨,又是“九”,“九”通“久”。對時間著了魔的迷戀。夏天可以迎接天門洞的揮汗如雨,現在季節斗轉,雨被凍成一些晶瑩的蹄印,釘在空氣的分寸上,上不沾天,下不沾地,顆顆吸引又排斥,被隱形的繩索吊著,如空氣里的氣泡,太一簾幽夢了。像隱形的小瑞獸在雪地里奔跑得不過癮,穿越空氣鑿下的冰窟窿。雪天棧道滑,我們得摸索些,以免懵懂地和它掩個正著。不能因為它的蹄印小巧就判斷它沒力。沒準兒惱怒的它能把我撞下山崖。好多次它一頭扎進我懷里,也可能是風雪的氣流產生的幻覺,似乎有點兒投懷送抱的意思,我可以抓住它的,但是害怕它反悔,在另一個空間里咬我,這樣的傷口,怎么治療上哪兒治療都不知道,還是不要平添煩惱了。不要和它打雪仗,雪球從不明方向飛來,包你吃不完兜著走。積雪成雞冠狀,被風蝕的樓蘭。呈云鬢狀,很獨上西樓。呈騎射狀,很金戈鐵馬。在山的缺口或者深淵面前呈排山倒海狀,顯得很淵博很顯赫。山和草木做模子,雪們自發模仿人間的事物,彌補這個空間的荒蕪,模仿每一種冷飲的式樣,模擬每一種飛鳥走獸,雪人親自堆成了自己嫌禿頂,隨手扯一頂帽子帶上,我們只好忍氣吞聲。又有了一個后起之秀,兩個雪人大打出手,這太陽帽是今年最新款。今天是我第一次戴,值得你們搶,雪人的品位不錯啊。親愛的帽子,夏天的你居然在冬天里如此搶手,由兩個非人類來爭奪你,總比由一個人類戴著你更能滿足你的虛榮心。不用我們動手。山頂已成就了哈爾濱的冰雕廣場。
奇異地逗留了一個下午,不過犧牲了區區一頂帽子,也很值。害怕天黑,懷疑這空中花園在日落之前淪為一個冷漠仙境,得盡快趕到登陸的索道口,按照原路線返回。你嘲笑我犯迷糊。忘記了來時的方式和路。你宣布現在我們將選擇飛翔或者漂移下山。當然,天門山還是一座活力之山,探索挑戰之山,時常面臨著攜各種配備的人的挑戰。我知道你想強調記憶中從未遠去的不可磨滅的世紀飛行大賽、“榮威”試駕之旅、蜘蛛人徒手攀越等等。我承認我也想做個在駕駛艙里雙眼緊閉的冒險新娘,用愛情來挑戰極限,巖石從雙翼擦過仿佛擦著我的耳廓,提著婚紗從旋梯上萬眾矚目地下來不被裙幅驚慌絆倒,我知道愛求生,愛沒有極限,愛,它這回又贏了。蜘蛛人就免了,我手掌可沒有吸盤臂力也不驚人。選擇“榮威”更實在更可靠吧。行駛在云夢時期的長城之上我們在俯沖,你已經褪去了來時的豪情萬丈變得謹慎而甜蜜,如同天門山漸漸脫去白裘呈現翠綠的胸脯,如同冬筍破殼成夏竹。我于車屆座上拾到了一頂太陽帽,沒有一絲拉扯造成的褶皺,應該從未戴上山惹雪人紅眼。一束晚霞麥芒般扎破一小片云要收割白天,林海亦人海。光線打在睫毛上微微刺眼,把帽子壓癟扣在臉上,像每一個大事件里的小人物,像每一處神跡里的人跡。像某位旋轉餐廳中的吃客,津津有味,像一名規范的云夢公民,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