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歲那年秋天,我從三天三夜的高燒中緩過勁兒來,舌頭像一塊發澀的橡皮。我失去了對食物的興趣。
屋門響了,停停媽媽過來了。她的聲音小而飄忽。她站在床前,讓我感到不自在。她跟我媽媽商量怎樣才能讓我開口吃點東西。我覺得全是白搭。她忽然想起什么,語調透著興奮。瞧我這記性,石榴都熟了,我去搞幾個過來,讓孩子開開口味兒。她像來時一樣輕輕踅了出去。
我稍稍有些心動。
一股特有的氣味出現在床邊。她們連逗帶勸,又托又拽把我弄起來。我倚著被子,頭靠在后面。停停媽媽雙手像兩把鉗子,“咔嚓”一聲把一顆洗干凈的石榴分成兩半。她把石榴籽兒剝進小碗,媽媽用湯匙送到我嘴里。我開始還有些勉強,但到底抵不住美味的誘惑。媽媽用毛巾不時擦凈我口角流出的汁液。她們看著我開心地笑了。我頭腦清爽了許多,身上仿佛有了力氣。我吃掉兩只石榴。停停媽媽說,孩子,不能吃多了,你的腸胃還弱。
我記不得在病中吃掉幾顆石榴,從此再也忘不掉它。它的籽兒像牙齒,像星星,像露珠,無論什么時候想起來,都讓我舌下生水。
我跟停停上了學前班,每天一塊上學,一塊回家。春天,一起在我家香椿樹下寫語文。媽媽摘下鮮嫩的香椿葉,讓她拿回家去;秋天來了,我們在她家的石榴樹下做算術。停停媽媽挑熟了的摘給我們。等到全部下樹時,再裝滿花書包送給我家。
第三年秋天,我們升到二年級。停停媽媽因為生病住進了市里的大醫院。住在村東的停停爺爺,按街坊輩份我叫二爺的,把她接了過去。她不再每天跟我一塊上學、回家。她爸爸好像沒有在醫院伺候石榴阿姨。我偶爾碰到他幾回。他總是騎著那輛輪胎沾滿灰泥的自行車,生銹的車把上掛著臟乎乎的帆布兜,里面裝著錘頭、托板和抹子,穿過我家門前的小街往市里去,天黑了才回來,有時還要晚一些。他們家的大門終日關閉著。
那天晚上,我們一家坐在香椿樹下吃飯。爸爸媽媽有一句沒一句扯到停停媽媽身上。我問石榴阿姨怎么了。媽媽眼神怪怪地看著我,小孩家多嘴。我聽他們悄聲低語,石榴阿姨又有了。我想起近一段時間,鎮上不斷有人在停停家門前活動。他們來找石榴阿姨。他們不下自行車,一條腿搭在臺階上,瞅瞅門上的鐵鎖,嘀嘀咕咕不情愿地離開……。我媽媽對爸爸說,人走背運真是沒法兒。前年比這個時候早點做了一個,今年又趕上了。哎,形勢多緊,有的不是時候。
我聽得懂他們的談話。對生活在鄉下的孩子們來說,那些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廣播一開就是計劃生育。掛著紅布標語“突擊一個月,把外孕徹底拿下來”的面包車,不是停在當街,就是停在村委會門前。鎮干部在街上走來走去,有時跑來跑去。村干部們好像做錯了什么,低頭拖著步子跟在后面。學校圍墻上,歪歪斜斜寫著“于江海娘不去帶黃(戴環),在家偷生他爹……”一類罵人的話。
媽媽攆我回屋寫作業。她忽然冒出一句,出門不要亂說啊。
過了幾天,我忍不住問媽媽,停停跟她媽媽什么時候能回來。她說,快了,石榴熟的時候。啥時候石榴能熟啊?一個來月吧。
我記住了媽媽的話,更加留心石榴的長勢。放學了,我不回自己家,先跑到停停家門口。我坐在水泥臺階上,心想說不定能碰上他們回來。我扒著門縫往里看。堂屋門窗緊閉,表面蒙滿灰塵,顯得又臟又舊。院子里冷冷清清。雞沒了,狗沒了,臥在花墻上的小貓也不見了。月臺下的軋井旁,孤零零擱著一只水桶。一只小鳥在井臺上跳來跳去,飛上桶梁磨蹭尖嘴兒。石榴樹枝青葉綠,掛果稠于往年。我的口水又涌了上來。媽媽說石榴結得多是喜兆。我相信她說得沒錯。
星期天,我吃罷早飯跑到街上,一眼看見停停家門前站著幾個人。一輛中型面包車停在門口。石榴阿姨回來了。停停回來了。等我定睛細看,是多么失望。兩扇褪色的紫漆大門,像以前一樣緊緊關著。是鎮干部們來了。他們被擋在了門外。
村委會六只高音喇叭一遍又一遍點著一些人的名字,要他們在十二點以前,跑步到鎮衛生院普查,其中就有停停媽媽。廣播里反復講,如果再不上站,就要采取措施了。
過了一段時間,那幾個人好像等不及了。一個穿灰夾克的人在門上狠狠敲了幾下。黃膠鞋順著門框摸索。他隨后蹲下來,把手伸到門下。幾個人湊上去。他們大聲嚷嚷,好像在爭論什么。忽然,不知道怎么弄的,他們竟然把右邊那扇大門卸了下來。他們都很興奮,嚷嚷聲更大了。他們把連著的兩扇大門靠到過道的南墻上。他們拍著手上的灰土,嘻嘻哈哈進了院子。
他們注意到我跟了進來,馬上發出厭煩的信號。一個身材高大的人說,你進來干什么,出去。我怯怯地說想看看石榴。他的語氣變得和緩,饞了,還得兩天呢。他接著問,你知道他們家里的人去哪兒了嗎?我想了想說知道,停停在他爺爺家。他看著我的眼睛,信任地點點頭。跑個腿兒吧,他說,把他們家的人叫過來。回來,給你夠一棵石榴。他的臉上浮出笑容。這人挺好。
石榴不熟,不要。我答應替他們跑路,把停停爺爺找來,順便看看停停在家里干什么。
我跟停停跑在前面。她爺爺我鄰居二爺腳步慌張地跟了過來。那些人站在院里,看著我們走進來。我拉著停停站到軋井邊。停停偷眼看著他們,不敢輕易走動和說話。我繞著石榴樹轉了一圈兒。東向的一枝挑著幾顆石榴惹眼地伸出來。一顆在上面,兩顆在下面。下面的紅透了。我看了一眼停停,像她腮紅。
那個身材高大讓我去找二爺的人,一手插在褲兜里,一手捻著一根細竹棍,跟二爺談話。他的嗓門粗重,聲音一會兒高一會兒低。二爺陰沉著臉。那人問他,他一般不回答,回答也是這兩句:不知道,人家沒告訴我……。那人有點不耐煩。他指著二爺的臉說,你不要把我們當傻子。以為這樣能蒙混過去,你就錯了。二爺干脆沉默下來。
那人走上月臺,走到堂屋門口。他用竹棍撥拉了一下門上的鐵鎖。鐵鎖響了兩下。他走到窗前,把臉貼上去,手搭起涼棚。他對湊上來的人說,電視沒了。立柜……也沒了。……就剩一張硬板床了。看來死心啦。
那人走下月臺,對二爺說,現在給你一個期限,三天時間……。二爺說,我去哪找?那人說,這個應當是我問你,你反倒過來問我。二爺說,我找不回來。那人說,你找不回來,誰能找回來?二爺說,她們跟我有啥關系,隔家門另家戶了。那人說,你怎么能這樣說話?跟你沒關系,跟街上推車賣豆腐的有關系?她是你兒媳,叫你爹呢!你有義務把她找回來。我們還一趟一趟來找,你倒成沒事兒人了。二爺說,我上了年紀,走不動了。二爺說話時,不看對方,眼睛一直沖著月臺。他的臉色一會兒泛青一會兒泛白。
月臺上的小花墻邊,站著那個穿灰夾克的年輕人。他理了發,腦后發青,頂發見棱見角,又短又平。他手里玩著兩只石榴,正在扔起來接住,接住扔起來,就像電影里玩把戲一樣。他不關心那個人跟二爺的談話。他的腦袋像雞啄米一樣上下點動。其他人遠遠看著他,也是一上一下點頭,臉上都掛著隨心的微笑。
二爺突然像變了一個人似的,對扔石榴的平頭大叫,哎,你干啥摘我的石榴!
平頭開始沒注意。二爺又叫了一聲。他下意識地扭了一下頭,慌忙接住落下來的石榴。他一手攥著一只,表情古怪地看著二爺,不知怎樣回答是好。
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到二爺身上。院里安靜極了,連樹葉掉下來都能聽到。我的心一陣狂跳。
那個身材高大、膀闊腰圓的人開口了。他追問二爺,你說什么?
二爺理硬生生地重復,他干啥摘我的石榴。
那人立刻回了過來,這還用問,他愿意。說著向二爺走過來。
二爺不滿意這個理由。愿意,憑啥?又不是他家的。
那人盯住二爺的眼睛。你想知道?理由很簡單。他想放松放松,因為找人找累了,況且有人不配合!
二爺的聲音小了下來,他不對。
沒什么不對。對得很。那人的聲音抬高了。
二爺嘟噥了一句,人犯了法,石榴可不犯法。
這句話顯然刺激了那個人。他幾次張開口,都沒有說出話來。他耐著性子忍住,不再跟二爺爭辯,而是把右手舉起來,伸出食指沖著他。老頭,我覺得有必要給你講個故事,讓你明白一些事理。他咽了一口唾沫。這個故事叫,老鼠掉到油缸里——光油了你了。二爺撅著嘴黑封著臉。那人說,別看你這么大歲數了,不一定聽過這個故事。二爺瞪著那個人。故事說啊,有個人喂了一只羊,這只羊啃了鄰居的麥青。鄰居見了,用磚頭趕打他的羊。主人很氣惱,找到鄰居家里來說事兒。他問你憑什么打我的羊。鄰居說,你的羊啃了我家麥青,毀了我的莊稼。主人說,我不管我的羊啃沒啃你的麥青,我就問你憑啥打我的羊。老頭,你聽聽,這叫什么話。光聞人家打羊,不問人家為啥,這不是混蠻不講理是啥!二爺的胸脯起伏得更厲害了。
那個人講故事的時候,村支書外面走進來。他趕得有點急,站下了還在發喘。他聽到了故事的結尾。不等二爺說話,他插嘴了。摘你個石榴咋了,有多大個事兒。石榴不是讓人吃的?二爺說,是讓人吃的,可他憑啥糟蹋。支書說,你老三媳婦要是上了站,叫人家來人家也不來,叫人家要人家還不要呢。二爺說,我沒請他。支書說,少說兩句吧,不就是兩顆石榴,當我吃了還不行嘛。他對那人說,高鎮長,不要跟他一般見識,走吧。二爺這才正眼看了一眼那人。鎮長說,走,你啥也不說就讓我們走。你跑來就為了替他說這句話?這么走就算啦?他兒媳婦呢?支書說,繼續找,繼續找。鎮長氣不打一處來,找雞巴啥找,找了七個月了,火星上也該找回來了!村支書滿臉堆笑,是是地應和著。
二爺如果不再說什么,他們也許就離開了。他們以前來過多次,嚷嚷一陣子就走了。可是,不知那天二爺犯什么邪了,一直在嘟囔,這成什么了,撬門別鎖,還有沒有王法!
實際上他們正在離開,邊說邊走到門口了。二爺這句話絆住了他們的腳步。他們回頭看著二爺,又期待地看著鎮長。鎮長其實也在慢慢地往門口走,他聞聲停住,又返了回來。他的眉頭擰成一個疙瘩,額上滲出汗來。他往后撩了一下衣襟,發現下面兩只紐扣沒有解開。他一邊解扣子,一邊不緊不慢地說,老頭,你是成心不撂手了。我問你,你那兩顆石榴值幾個錢?支書趕緊過來打圓場,走吧,走吧,別跟他一般見識。鎮長雙眉倒立,狠狠瞪了他一眼,厲聲說,你就識倆字,走吧,走吧,一邊兒歇著!鎮長的聲音太大了,院子里起了回音。支書冷不丁怔了一下。我的身體一激靈。停停驚叫一聲退到了花墻邊。
二爺梗著脖子,誰也不看,面朝堂屋一動不動站著。
鎮長把扣子解開了,露出里面棗紅色的毛衣。他寬厚的胸脯被緊緊裹著,顯得更加結實。
你提到我們撬門別鎖了,你提得很好。我承認他們不對。我代表他們給你賠個禮道個歉。鎮長的語調變得平和。你一直說你的石榴,我們就把賬算算。該賠償你的我們賠償。村支書一臉迷惑。一顆石榴賣多少錢,老頭,你說個價兒。你不說,我說。一塊錢不少了吧。一塊錢一顆,算黃金石榴啦。兩顆,兩塊。他面向身邊的鎮干部,樹上有多少顆,估個數兒。黃膠鞋說,能有多少,百十來個撐死了。平頭哼了一聲,沒有那么多,三十個不少。鎮長說,不要虧他。按一百顆算,再加上一倍,不就是二百顆。老頭,二百顆,算你二百塊錢。不虧你吧!
二爺臉色和緩許多,他時不時瞟一眼鎮長。鎮長突然把話鋒一轉。你的賬算清了,下面算我們的賬。他沖著平頭,給他算一下,看他兒媳婦不上站的罰款是多少。
平頭早已把兩顆石榴放在花墻格子里。他上前兩步開口了。省計劃生育條例規定,不接受孕情檢查的育齡婦女,每推遲一天處以五元以上二十元以下的罰款。你兒媳婦已經七個月沒上站了……。鎮長插了一句,按高限算,這樣就平等了。平頭微仰起脖子,嘴里念念有詞,二三得六,六七四十二,四千二。
鎮長滿意地點點頭,示意繼續下去。
省政府關于罰款標準有個解釋,就是對不按規定接受節育或補救手術的,每拖延一天處以十元以上四十元以下罰款。鎮長又插了一句,還按高限算,這樣就更平等了。平頭使勁仰起脖子,除了念念有詞,還不時翻一下白眼。三四一十二,一千二…--一千二,二七一十四,一七七,七加一見八,好了,八千四百。八千四加上四千二,一共是一萬二千六百。
鎮長緊繃的臉上有了笑容。老頭,說不虧你就不虧你。你的石榴樹按十年盛果期說,滿打滿算是二千塊。這是我們賠償你的。你該拿一萬二千六百塊。除去二千,還剩一萬零六百塊。這是你欠我們的。這個數截止到今天。明天就不是它了。明天還得加六十塊。說到這里,他突然加重了語氣,既是對二爺,也是對所有人說,都聽清了,這個一分一厘不能少!
支書瞅著二爺,眼里流露著埋怨。明明拿不出錢,逞啥強哩。轉而央求鎮長,他不懂政策,算了吧。
鎮長一把將支書搡開,厲聲道,還有點形樣兒沒有!我們是做買賣的,要你討價還價。吃雞巴啥藥了!他對鎮干部說,賬都算清了,樹就是我們的了。還不動手干啥!抄家伙,把石榴卸了!
鎮長話音未落,鎮干部們就行動開了。他們沖進廚房,沖進屋棚,從中找出竹竿和木棍,有的立在樹下,有的站上花墻,揮舞長短家伙,朝石榴樹上一陣亂棒。樹枝斷的斷,折的折。石榴像下冰雹一樣。有的飛到墻上,有的撞上門窗,破的破,裂的裂。膠鞋把一只杌子放上井臺,踏上去玩命敲打,一時用力過猛,差點沒有摔下來。平頭把夠著的地方都敲光了。他扔下竹竿,像足球運動員一樣到處追攆滾落的石榴。石榴在他腳下喀嚓喀嚓破碎。石榴籽兒飛濺,地上一片稀爛。停停縮著脖子,滿眼含淚,貼著墻根跑出院子。我鼻尖冒汗,雙腿發軟,遠遠躲開,又害怕又想看。
支書背轉身子,自說自道,這就放心了!這就放心了!
石榴樹變瘦變禿了,上面不剩幾顆石榴了。兩個鎮干部站在花墻上,還不停手,想把它們全都敲下來。
鎮長喊了一聲,下來吧,費那個勁兒干啥,刨掉算了。
鎮干部一時沒有反應過來,要不就是累了。站在原地沒動。鎮長指著他們,再次命令把樹刨掉。鎮干部聽清了。他們又一次沖進了廚房和棚屋。里面又是一陣亂響。灰塵又一次冒了出來。這次他們掂出了镢頭、鐵锨和鎬頭。膠鞋頭上還頂著一綹蛛網。平頭脫下外套,搭在壓水手柄上,拉了下袖管舉起了鎬頭。橫埋在樹下的青磚被倒出來。兩個年輕人掄起镢頭。一個是順手,一個是左撇子。他們左右開弓,噗哧——,噗哧——。镢頭吃土很深,沒幾下周圍就倒起一堆濕土。兩人上來替換,把土鏟走。他們動作更快。鐵锨不時撞在一起,發出沉悶的聲響。他們退下,掄镢頭和鎬頭的人又上來。半袋煙功夫,兩尺見方的深坑挖成了。鎮長一腳蹬在樹上。樹晃了晃沒倒。他們上來繼續刨。膠鞋找到一把斧頭,在南墻根石板上蹭了幾蹭,掂到樹下。他讓別人閃開,雙腿跪下,掄起斧頭砍向樹根。砰——砰——,砰——砰——,新鮮木片四散飛開。他繞著樹根砍了一陣退出來。鎮長打算出腳,這次沒輪上。平頭早等不及了。他猛地飛起一腳。石榴樹經受不住,它甚至來不及搖晃,悶聲不響倒下去,哐啷一聲,砸翻了空水桶。
倒下來的石榴樹,突然變得很大。
門外響起汽車喇叭,接著進來十幾個人。他們互相招呼著,很過癮的樣子。
鎮長讓他們把倒地的石榴樹拉到街上。他們一擁而上,抓住枝杈往外拖。樹在門口卡住了。膠鞋又掂著斧頭過來,噼哩啪啦一通猛砍。幾個鎮干部站在門外,用繩子捆住樹根。樹還是出不去。他們喊著號子,一齊用勁,終于呼地拉出門外。兩扇大門拽離了門框,哐哩哐當砸下來。
鎮長說,用繩子捆住拖在車后面。
平頭問,拉回去?
鎮長說,拉回去有啥用。拉上去街里轉轉。多轉幾圈兒。
他們把石榴樹拖在車后。
院子里一片闊亮。
樹沒了,地上更不見一顆完好的石榴。一切該結束了。
鎮長理了理外套。他跟著往外走,走了幾步,又停下了。他好像想起了什么,不由自主地回過頭來。他的目光碰上了村支書的目光,也碰上了二爺的目光。他叫住正往外走的鎮干部,讓把外面的人都喊進來。
二十多人又涌回院里。
鎮長說,還差一萬零六百塊罰款。看看還有什么能頂賬的,一塊拉走。
兩個年輕人來到西耳房門前。他們把火拄伸進鎖頭,稍一用力,鐵鎖和搭釕耷拉下來。里面放著雜物和糧食。靠西墻排著三只大缸,門邊堆著幾袋玉米。真是湊巧了,那天鎮上在村里收公糧。廣播催了一遍又一遍。鎮長讓把玉米一粒不剩全都拉走。
二爺跟支書差不多同時說,交了。
鎮長說,現在不是說征購,是說罰款。他問支書,要不你替他墊上,省得拉糧食。支書不說話了。
對話之間,鎮干部們動開了。他們先把堆在地上裝滿玉米的口袋抬出來,然后打開泥封的缸蓋。屋里一片“慢點兒慢點兒”的應聲。膠鞋走到壓扁的水桶前,把左腳伸進去,又伸進鎬頭,把它弄回桶的模樣,掂進了儲藏室。他們用它往外灌糧食。他們灌滿好幾口袋。里邊剛灌滿,來不及束口,外邊的搶上去小跑著往車上扛。他們把三只缸都扳倒了。水桶刮缸底難聽死了。一個鎮干部跑出來,彎著腰,捂著口鼻,不住地打噴嚏。我數了一下,大小一共十六口袋,快把工具車裝滿了。
工具車裝著玉米,后面拖著石榴樹,尾部冒著濃煙,沿著兩條大街轉了三圈兒,最后開進了收購點。一會兒,平頭回來了。他對鎮長說,一千六百多斤,四毛三。已經給糧站交代了,讓他們直接把款送到鎮里。
他是在大門口給鎮長說這番話的。鎮干部有的上了面包車,有的步行往收購點。鎮長上車前,不忘對二爺說,這事兒沒完。你還得找你兒媳。你不服氣兒也得找。找不回來,不上站、外孕罰款接著算。另外,給你說一聲,真要是外生了,超生二胎罰款至少是六千塊。你看著辦。
支書往前湊著,想跟鎮長說話。鎮長不理他。鎮長坐進面包車,平頭把車門砰地關上了。
面包車開走了。車后騰起~股煙塵。支書遲疑了一下,也走了。他再沒有回頭。
十五年后的冬天,停停出嫁了。我在城郊一座二層小樓的婚房里,意外看到了那些石榴。它們跟紅棗、花生、粟子、核桃、小石子混在一起,盛在一個藤編笸籮里。一些紅棗、花生……小石子縫進了紅被子。石榴的外皮失去了應有的光澤,蕊柱也掉光了。它們一同被遺忘在角落里,卻死死抓住了我的目光。停停應該看到了,但愿她不會因此想起自家曾經的那棵石榴樹。
我是想到了。
那棵石榴樹被拉走的當晚,我跟爸爸媽媽有一段對話。
他們說刨就刨,說拉就拉?
爸爸說,他們說刨就刨,說拉就拉。
為啥拉著樹和糧食轉圈兒?
游街,爸爸說。現在不興人游街了,就拉著他們東西游街。跟拉著他們一樣。讓他們丟人。
為什么要游街?
給別人看。
為啥給別人看?
讓他們害怕,不敢違反政策。
那些被踩爛的石榴,許多籽兒掉在地上,能長出小樹嗎?
媽媽說不能。
它們要是沒有踩爛,放到箱子里能成熟嗎?
爸爸接住話茬兒,那要看它們從樹上落下時,熟到什么程度。要是快熟了,放一段時間就能熟透,要是很生,就熟不了。
永遠熟不了?
永遠熟不了。
……
想到再也吃不到停停家的石榴,我心里一陣難過。那頓飯吃得無滋無味。
飯后,爸爸領我去看爺爺和奶奶。走在漆黑的街道上,我拽著他的胳膊仰望夜空。爸爸叮囑我好好走路,別跌倒了。我答應著,依舊抬頭凝望。
他知道我看星星。
我是看星星。
它們越來越多,越來越亮。
它們是石榴籽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