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阿瑩 作家,國家公務員。出版著作多種,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作家協會副主席。
(一)
大概很少有人會在休閑的時候選擇甘泉宮遺址去踏青的。
我也沒有去過淳化的甘泉宮遺址,只是在《漢書》里見過甘泉宮是在長安城的西北,約一百余里以外的一個地方。后來斷斷續續地看那演繹得眼花繚亂的電視劇《漢武大帝》,又對甘泉宮增加了一些印象。在我的記憶里,漢武帝執政期間有多半時間是在那里渡過的,甘泉宮是漢朝的政治、經濟、軍事中心,那里發生過的許多歷史故事至今讓好事人咀嚼得津津有味。然而能驅動我心思趕往淳化,去尋訪遺址今貌的。還是當地一位有志于甘泉宮研究的老者送我的一部《甘泉宮志》。著書人對我描述甘泉宮遺址的風韻和滄桑,撥動起我無限的遐想。
汽車離開柏油路走了許久呢,在一處綿延幾百米長的土壘前停下了。同行的向導正是《甘泉宮志》的作者,他指著土壘邊上一大堆青磚殘瓦說,這都是農民每年翻地時從甘泉宮遺址里刨出來的瓦礫,居然是那么大一堆,足足有幾百立方。旁側還有一道道土壘,疑為林光宮的宮墻基礎,保存得很完整,周長有一兩千米。我們上到一米多高的土臺上,宮墻里已經全都是果樹和莊稼了,郁郁蔥蔥,齊齊整整,仿佛在暗示著逝去的繁華和喧囂,隱約可以從樹影婆娑中感受到歷史的吵雜和一代梟雄決勝千里的號角。很多人可能不知道,當年漢武大帝征戰西域的重要戰役大都是在這里做出決定的,一道道金燦燦的令牌也正是從這里發出的。我們在土臺上極目遠眺,這座已被歲月的蒼桑磨去了尊嚴的建筑群實際上是一座孤傲的城池。史載,當年甘泉宮僅次于長安未央宮,“周圍十九里一百二十步,有宮十二有臺十一”。然而昔日的恢宏早已蕩然無存了,偌大的甘泉宮遺址如今已經看不到任何裸露的建筑了,只有這些垃圾狀的秦磚漢瓦和高高低低的臺基,昭示著一代偉人恒久的輝煌和不朽。
然而最能撩動我們心弦的,是至今在這一片片錯落無序的田野里常常會有農家挖到珍稀的瓦當,早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有神秘的外地人來這里收購,至今不止,那可是甘泉宮最有價值的實物資料了,如今這兒的老百姓都知道那些圓圓的瓦片可是值錢呢。我們的向導早年在縣文化館工作時就在附近的村子里收過百姓交來的朱雀、玄武、青龍、白虎四靈瓦當,尤為珍貴的是還收到過一枚“龍”形瓦當,可謂是尊為孤品的稀世珍寶。如今那些瓦當有的在縣博物館的倉庫里,偶爾會有專家路過撿起來感嘆幾句,有的就成為省城歷史博物館的寶物了。我們懷著探幽的心情也在那瓦礫堆撥拉起來,希望能有帶圖形的瓦塊浮出來,著實說帶有繩紋的瓦塊比比皆是,偶有殘缺的瓦當殘角翻出也是不見字型和圖案。當今有好作偽者,悄悄將這里的瓦塊撿回去磨成粉狀,再倒進模具,翻出的瓦當即使不用刻意作舊,你就是再用現代的儀器檢測也是兩千多年前的數據。這些瓦塊其實就是文物,應該妥善保管的,可是三秦大地遺存太多,有些上等級的文物都無人顧及,何況這類雜亂的碎磚爛瓦呢。
離這片瓦礫堆不遠有座四方錐型的土丘,隨行人告訴我們,那就是漢武帝的寵妃鉤弋夫人的墓。我不由地“啊”了一聲,這座土丘完全是人為堆砌的樣子,像只倒扣的量斗,足有三十多米高,丘頂恍惚有幾棵小樹,四面則青草萋萋,頗有幾分哀怨和凄涼。而那出身卑賤的鉤弋夫人似乎就是為漢武帝而降生的,傳說麗質嬌美的民女自幼殘疾雙手卷曲,奇妙的是,漢武帝在狩獵途中與她偶遇,一碰那雙殘手,拳曲的手指居然伸展開來了,進宮后居然還奇跡般的懷胎十四月誕下太子,成就為后來的漢昭帝。想那威風八面的漢武大帝每每到甘泉宮來巡幸,拋下長安城里滿院的嬪妃只帶一位鉤弋夫人,實可謂是三千寵愛在一身了。然而這樣一位可能“母儀天下”的功勛夫人,沒有能享受到皇太后的殊榮,漢武帝在行將就木之時,唯恐以后婦壯帝弱撓亂朝綱,找了點雞毛小事就將愛妃逼死于甘泉宮內。好像歷史上沒聽到這位夫人多少的劣跡,這位被“幸福”籠罩的夫人恐怕到死也不明白是“為什么”!
處于高高的土丘之下,不時有涼涼的春風拂過,似感覺鉤弋夫人飄逸的長裙曳過,又似一聲聲哀怨穿越九霄在云間游蕩。其實夫人即使沒有萌生干政之心,天子為政權長治久安,生生冤枉幾個忠誠的臣妾也是常有的事。耐人尋味的是無情的歲月擺布了一個苦澀的玩笑,歷史的硝煙早已散盡了,無論是滿目遺痕的甘泉宮,還是失卻蹤影的云陽城,無論是氣吞山河的漢武大帝,還是能征善謀的將相良臣,都已被歲月的風塵磨去了棱角和威風,唯有鉤弋夫人孤苦伶仃地廝守在這座土包里哀鳴不已,也令今日所有來這里的踏青者唏噓不已。
(二)
在經過一個有二十多戶人家的小村落后,迎面有一處陡峭的高臺突兀在面前,細細端詳,不遠處還另有一高臺遙遙相對,兩處高臺只剩下二十多米高的殘垣。據考這就是當年漢武帝西征祭天的通天臺。有文獻說臺高三十丈,有說三十五丈,漢制一尺約合今天四分之一米,那就有七十多米高了。古時的土木結構能到如此高度絕非易事。可想象四周是深深淺淺的溝豁,獨獨這兒是個圓頂的平卯,一步一步地由下而上登臨臺頂,猶如走上一座巍峨的神壇,遠遠近近的山陵盡在腳底,當山風拂須龍袍飄起,縱是個儒弱者也會斗膽沖天的,何況是天之驕子的漢武大帝。遙想當年的出征儀式,放眼山下更是氣勢了得,旌旗在望,鼓角相聞,干軍涌動,萬馬奔騰,向天再借五百年的氣概油然生起,那可是一副多么令人陶醉的場面啊。
出征前的祭天儀式實質上就是鼓舞士氣的戰前動員,古今中外都要隆重地舉行或宗教或民俗的儀式,以懾敵膽以壯軍威,直把將士們鼓動得每個毛孔都散發出血氣時,大軍就要沿著古老而又著名的道路出征了。向導指著一條深寬均有二十多米的鴻溝說,這就是當年秦始皇所建秦直道的起始處。什么?我們眼瞅著那條在大地上裂開的一道長長的溝縫不由地愣怔了。這怎么會是秦直道呢?在上中學的時候就知道了,當年秦朝大將蒙恬修造的秦直道相當于今天的高速公路,寬敞而又平順,蜿蜒在崇山峻嶺之間,越過高原伸進大漠,最后直達內蒙古包頭的孟家灣。這條大道在漢武帝時又加修繕成了當年征戰匈奴的生命線,大漢的版圖也許就是靠了這條大道而拓展的啊!至今在許多向北的山脊上還隱約可見大道的痕跡,在陜北途經地至今老百姓還稱之為“皇上路”。只是這么一條著名的通疆大道怎么成為深溝了呢?聽向導有板有眼地一解釋就明白了。秦直道是用石灰沙石筑就的,因為道路較為平坦,經年的雨水順著大道汩汩流下,當這座神秘的古堡失去效用屆,大道長年失修,排水不暢,雨水也就肆無忌憚地在路面上橫行起來,久而久之就沖成了今日的大溝。大道正對的是甘泉宮城堡的北門,中國古代城池的北門都習慣稱之為玄武門。我想這是因了秦始皇統一以后,歷朝的威脅主要是來自北方,所以有意用張牙舞爪龜蛇狀的玄武來威懾外敵。而征伐大軍班師回朝是一定要從城南的朱雀門進入的,因為那是中國意義的象征吉祥的“凱旋門”。
此時三月風又悄然刮起,遠處的高臺后邊忽然騰起一道黃塵,似有一列騎兵追襲而來。我沿著秦直道的邊楞慢慢往上走,心想蒼海桑田尚要上億年演變呢,而不息的風塵猶如利刃快斧,悠悠兩千年就讓世界上第一條“高速公路”變成了一道雜草叢生的深溝。我忽然意識到,這秦直道應該也是一把雙刃劍啊,攻敵容易敵襲也易啊,所以腳下這座古堡絕不會是一處政治與經濟中心,而只是一處軍事指揮要塞,任何一位讀過兵書的政治家都不會冒險把統治權力的中心擺在易受攻擊的位置。盡管史載漢武帝一年中有二百多天在這里生活,那是他作為最高統治者來這里督戰的,他要在這“通天臺”上指揮前方將士攻城奪寨,也督促各地的糧草繳納進貢,一代天驕之所以對甘泉宮偏愛有加,完全是為了便于在這座前敵指揮部里督軍與運籌!
怎么樣?迷人的發現也許就在這經意與不經意之間。
(三)
我為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激動得摩拳擦掌,陶醉的感覺頓時在身體里彌漫開來,也使我們的游春平添了意外的精彩,隨后的行程當然也就沿著我的思緒信馬游疆起來,半日下來居然牽強附會了許多支持的佐證。
其一,我指著那座在春風里哀怨不已的丘陵說,漢武帝在位二十二年,來甘泉宮有七十五次,卻只帶了鉤弋夫人一位嬪妃和寥寥幾位大臣,可見他明白這里是風險四伏的軍事指揮中心,滿朝文武和后宮佳麗不宜隨行侍奉,以免遇有敵方襲擾難以抽身,所以在甘泉宮要決策的主要是戰役方面的議題,偶而也會召見幾位外番使節,但有關政權社稷方面的旨意還是要回長安城召集百官去商議的。
其二,我指出甘泉宮里十二個宮殿必有幾個是軍事議事場所,有人不解,憑什么這么武斷?向導抬手示意在當地人已經發現的珍稀瓦當中,還真有幾塊“尉”字與“衛”字瓦當,這說明那些宮殿不論名稱如何高貴典雅,其功能與級別在設計的時候就確定了,毫無疑問古堡是當年的軍事指揮重心,是將領們會商戰事的決策總部。
其三,我斷定這里既然是軍事重鎮,又是通疆大道的始點,就必然會有糧倉在此。我話音剛落,隨行的考古專家便講史料記載,漢時曾昭告天下,各州府上繳的糧食可直接遞解淳化,而且徭役也可變通折為糧食,可見糧食在當時的份量。向導又補充此地陸續發現過不少“倉”字瓦當,可見是有朝廷的糧倉在此。傳說這里的糧倉之大可供全國人半年食用,顯然正是那充裕的粟米能沿著秦直道源源北上,才保證了前方大軍馳騁疆場捍衛江山。
其四,我隨即提出這甘泉宮所在的淳化應有兵器制作的場所。遙想當年盡管是冷兵器時代,且要保證前方的征戰,沒有足夠的士兵和刀箭供應是不可想象的。而從這里運往西域前線的兵器若從各地解來,如遇民亂必會成為朝廷的一大隱患,最妥善便捷的方法是從各地匯集工匠到淳化,就地制作以供軍隊之需。可是我的這個自以為得意的假設,引來的是專家與向導的一陣沉默。因為在他們的印象里盡管每年都有刀箭戈矛出土,但這方圓幾十里還沒聽說有古代冶煉場所的發現。顯然如果找不到冶煉的遺跡,我將甘泉宮視為軍事重鎮的觀點就會大打折扣。我于是執拗地跑遍了古堡遺址的邊邊角角,幾乎想去那稱為“上林苑”的狩獵場去轉轉了,然而遺憾地是縱行幾十里一無所獲,顯然我的觀點有可能要顛覆了。
但見那日頭沉沉西落,霞光把溝溝坎坎染得分外妖嬈,使人有了一種虛幻的感覺。我格外地失望,不由地對著通天臺吼了一嗓子以排遣郁悶,忽見地毯般的麥叢中冒出了兩尊石器。待走近了細細觀察,那尊石鼓估計有些年頭了,傳說光武帝曾經手舞足蹈地擂響過這尊石鼓,遺憾的是清代閑人在上面刻了些無聊的文字,已看不出有什么額外的價值了。而那尊石熊與霍去病墓前的雕塑精品毫不遜色,看得出是將一塊天然的石頭稍加雕鑿而成的,渾身還有許多圓圓的斑塊,一爪抱肚一爪撓肩,憨態可拘極富靈性。站在那有些抽象意味的藝術品面前,任何一位有些品味的欣賞者都會執掌叫絕,都會向兩千多年前藝術家的創作頓首致意。據說西安曾有收藏家瞄上這兩樣文物,出價百萬元準備抬走裝飾自家的庭院。這兩塊石頭可是鎮村之寶呢,這個貧瘠的小村落雖然剛剛脫離了溫飽,但在那百萬金錢的誘惑下毫不動搖,不禁令我等游春人肅然起敬。然而我發現石雕在曠野里任憑風吹雨淋沒有成為文物販子的囊中之物,卻已被無知人毀壞了。石熊的一只耳朵已經砸毀,令人痛心的是竟然還是一塊新痕。我于是急急地把向導喚來,平生第一次違規撥款要為兩個石雕各修一個保護性的鐵籠,此言出口心里才添了些許安慰。
然而,走過幾座山嶺向導與我們分手時,隨意指著遠處山崖上一排洞穴說,那兒是隋代的石窟遺跡。那隋代時間不長但其雕塑藝術卻在歷史上頗有位置,只是由于規模太小加之洞里的佛像已經破敗而被封閉了。我們走過去果然見那門框已用石頭砌住了。有意思的是石窟下邊是一條汩汩流淌的河道,石窟奇巧地建在那半山崖上,想那河道不論怎么泛濫洪水也漫不到上面的。我問路過的牧羊老漢這河水流到哪兒去了。答曰,流到渭河去了,大概算是渭河的一條支流。又問這河叫什么?答曰,冶河。我眼前一亮,追問:冶煉的冶嗎?答曰:是啊!
我已經有些疲倦的身體頓時來了激靈,這兒不是沒有冶煉的遺址嗎,何以稱為“冶”河呢?我又問這兒歷史上可有大塊的煉碴出土,果然牧羊人告訴我,六七十年代這兒修路時曾挖出過大量的炭碴和鐵碴,有的一塊有幾百公斤呢,最后是砸碎鋪了馬路。我聞之大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這兒可能就是漢代修造兵器的作坊遺址。我本想讓當地人幫著再尋幾塊鐵碴的,卻是無奈地搖頭再搖頭。
但我已經知足了,好似意外地撿到了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喜滋滋地駕車朝回走,回到城里有意拜見了幾位考古專家,將我的點點收獲一一道來,皆認為有理有據自圓其說,鼓勵我寫一篇田野考察的論文。天哪,這考古可是門大學問我斷然不敢涉獵,但讓我欣喜不已的是,稍加留意便增加了一點飯桌上的談資,也可謂是一次幸運的踏春之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