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弓箭,曾經一直牽系著清軍的夢境。
站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不管是誰,準會越來越深地感受到馬背上的民族、馬背上的軍隊,為什么對弓箭有著那種永恒的誘惑力。不僅如此,還會自覺不自覺地沉溺于從未有過的對箭文化的揣想冥思之中。
這不難理解。世界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有著自己獨特的生存方式,滿人依賴狩獵得以生生不息,與弓箭有著解不開的情緣。對弓箭崇拜之致的清軍。曾經在這個世界上獨樹一幟,盡領風騷。弓箭是清軍的魂、清軍的根、清軍心中的圖騰和奪取天下的利器。難以想象,在那完全靠馬匹作為機動工具的年代,如果沒有弓箭,清軍能越過長城,馳騁中原嗎?
這種雄風和習俗,在內蒙古草原上的木蘭圍場里,還能真切地看到它的遺存。去年冬天來到這里。抬眼遠眺,眼前是一片林海雪原,莽莽蒼蒼、氣象萬千;雪凇玉樹,無限情趣。但最能吸引人眼球的還是騎射表演,無數國內外游客和藝術家前來觀光、攝影、寫生,可見這種尚箭慣性的歷史悠遠和根深蒂固。
我癡癡地佇立在積雪上,看到那些五花八門、造型各異的弓箭,重新感受到了歷史的寒冽和憂傷,也體會到了這個冷兵器之王曾給這塊大地帶來的輝煌與狼狽。
遙想當年,天地有大悲而不言。
1840年,那個令國人刻心銘骨又對后世有著重要影響的年份。為了維護傾銷鴉片而得來的暴利。英軍不遠萬里,來到中國。那時,這些黃毛士兵已經熟練地操作起前裝燧發滑膛槍了,而清軍呢,只有一半的士兵使用火器,另一半仍然手執弓箭。
讀到這段歷史,我經常托著腮幫坐在燈影下苦想,并發出這樣的叩問:為什么不是全部使用火器?是大清國沒有這個財力來制造嗎?翻閱了有關資料,我才敢肯定地回答:否也!史籍有載:在這場戰爭爆發之前20年,即道光登基的1820年,大清帝國的總產出,用現在的專業名詞應該叫GDP,還占世界總份額的32.9%,超過西歐的英、法、德、意、奧、比、荷、瑞士、瑞典、挪威、丹麥、芬蘭等核心十二國總產出的12%,更遙遙領先于只占世界總份額1.8%的美國和3%的日本。
那又是為什么呢?原來,清軍不愿意放棄自己的看家本領和奪取天下的法寶——弓箭。
清軍入關前素以騎射見長,善用馬隊在無火炮掩護下進行寬大正面的高速沖擊。這套戰術體系可以在野外攻防作戰中,十分方便地大量使用騎兵、鳥槍兵和大刀隊,鎮壓“揭竿而起”的國內農民起義軍相當有效,但與武器裝備和戰術水平已從冷兵器文化中脫胎出來的英軍作戰時,其弱點或者說是短板就顯得有些致命了。
按照一般常識,一個民族、一個武裝集團,強項的東西總是具有先進性,也是自己的立身之本。而弱項的東西,不用說,那自然要么落后,要么過時,要么迂腐。但歷史本身不一定非要依照邏輯來運行,更不一定與我們的常識相吻合,這個“老人”有時所干出的勾當常令人匪夷所思,無法說清。時過境遷,強項有時成為短板,在很多情況下,成功往往淪為失敗之母。魂幡尚飄,舊調新彈,有時候勝利來得太快,江山易色也是很快,強項的兩重性是每個王朝的奠基者始料不及的。
對于清軍的弓箭,很長時間,我一直不知道從什么地方開始揭起祖宗的這個“傷疤”。不過,對這個難言之隱,無論怎么說,我都有一種感覺。它勝過一部邏輯巨著。
二
對于滿清王朝,現在人們還有著幾分復雜的情感。記得上中學高中的時候,聽老師反復講起滿清的事兒,什么割地賠銀、垂簾聽政、勾結洋人……幾乎讓我們那群屠上剛剛長出髭毛的中學生氣憤得直捶課桌,內心充滿著徹入骨髓的幽怨與悲憤。從此,“腐敗無能”四個字,幾乎成了滿清王朝的專用詞了。后來,史實告訴我們,滿清并不是一開始就這么窩囊的,當年努爾哈赤帶領八旗子弟便是彎弓馳騁于白山黑水之間,統一了女真各部。后來,這支馬背上的軍隊也是執著弩弓,攻城略地,橫掃六合,建立了大清王朝,開拓了疆域,現在我們引以為豪的版圖,不就是從那個時候定型的嗎?
大凡在人類歷史演進的長河中,特殊的地理位置總會孕育出所在民族生存發展的特殊文化。從白山黑水間走出來的清朝統治者,是率領軍隊在馬背上打下天下的,莫看弓箭其貌不揚,卻是他們的殺手锏,是草原子民的戰場圖騰,更是清軍尚武進取精神的象征。
既然如此神威,不妨追溯一下它的歷史與讀者共享。
弓箭,是冷兵器時期的戰場上古人遠距離打擊敵人的有利武器,也濃縮了先人的智慧。作為射箭用的器械,起源于原始社會,起初將樹枝弩曲,用繩索繃緊即成,以后在制作技術上不斷發展,選材、配料、制作程序和規格逐步充實、精良。戰國時期就有使用弩做戰爭工具的記載,到了秦漢時期,弩的使用達到了頂峰,從秦陵的出土文物中可以看出弩的出現對秦軍的統一作出了很大的貢獻!人類從遠古的擲石相擊到近代槍炮的大量登場為止,弓箭在戰爭中的作用是任何武器無法替代的。我國古代曾流傳下來了許多美好動人的有關弓箭的故事,像發生在1千3百多年前的“薛仁貴‘三箭定天山”’等等。
大清立國之初,為了使子孫不忘本,皇室和八旗子弟仍自幼學習騎射,崇尚武功,并且對皇子皇孫的騎射本領要求頗高。所以,清初幾代皇帝都精于騎射,均有御駕親征、率兵打仗的經歷,并喜愛參與狩獵。在木蘭圍場,我看到了康熙皇帝這樣一組數字:一生來此狩獵48次,獵虎多達153只,曾有過一天射兔318只的記錄??梢娖潋T射功夫了得,扳指作為拉弓射箭之器具,自然難離其手。即便是平時,清帝也常戴扳指,表示不忘祖宗和武功。直到現在,我依然驚嘆那本來沒有呼吸沒有知覺沒有推力的弓箭,一經人們組合,竟變得那般威力無比,直穿云幕,繪影繪神。
一個民族的智慧,一個國家的實力,往往需要一些標志性的證明,而弓箭對滿清王朝來說,則是能夠起到這種作用的兵器領域之一。難怪乎,一代偉人毛澤東評價成吉思汗時,用了“彎弓”兩字,而沒有用策馬、揮刀等什么的。
弓箭是偉大的,因為它使披堅執銳的士兵所向披靡;草原是偉大的,因為它以包容的胸懷養育了一支支悍勇的軍隊;游牧人的性情是偉大的,因為他們的秉性與農耕文明形成了極強的互補。但是,所有的偉大,都不能成為子孫后代不思進取的老本,否則這種偉大就很有可能成為悲劇的影幕。
三
這個世界上只要人類還存在競爭,那些安排社會秩序的政治組織和武裝集團的歷史選擇,就往往是由自己的敵人來決定的,這是一個說起來荒唐可笑,行起來卻難以超脫的悖謬。許多執政治國的重大戰略抉擇,在很大程度上是受這種悖謬的支配。
公元14世紀,隨著黑火藥應用于歐洲戰爭,在人類軍事史上出現了一個新的奇跡。將硝酸鉀、硫黃和木炭的混合物裝在密閉容器內,利用點燃后產生急劇膨脹燃燒氣體的爆炸力,使兵器和兵器系統具備了比以往任何兵器大得多的殺傷力。世界近代第一次軍事革命發生在16至17世紀的歐洲,滑膛槍炮取代了弓箭刀劍,宣告了熱兵器時代的到來。這是冷、熱兵器的分水嶺,戰爭武器的革命性變化也是從這里開始的。我對兵器沒有過系統的研究。但直觀地理解,冷兵器,最大特點就是一對一廝殺,一次最多殺一個,說白了,完全憑兵士自身的氣力殺人,一個萬里長城就阻隔過強大的匈奴和北方腥臊;而熱兵器,最大特點是人借助了火藥的燃燒動力,使得一個人能殺好多人,一把手槍一次能殺十個人,一把機槍一次能殺幾百個人,一輛坦克一次能殺幾千人,一顆原子彈,一次能殺幾十萬人,殺傷距離從幾百米可以到幾千公里以遠,殺敵的效率極大提高。到了19世紀下半期至20世紀初,歐洲、北美和東亞等,后裝槍炮取代前裝槍炮,無煙火藥取代黑色火藥,蒸氣艦船取代木制帆船。
此時,祖先以武力征服了中原的大清帝王們仍相信:弓箭和腰刀才是武力之本,朝野上下還為清軍的弓箭沾沾自喜,跌進了自我欣慰的虛假光環之中,同時正津津樂道于八股文章和漢學考據。清軍里的那些兵痞兼政客們,正把權力當作美酒瘋狂地啜飲,在一片后庭花與淫歌之中謔浪笑遨。
歷史總是制造一種荒唐,荒誕,既給人提供不斷思考的興趣,又令人不可思議。那些名為上實唯己的狗盜者、那些只會在百步內窩里斗的卑劣者,那些“見人話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狡猾者,有時也胸佩著英雄勛章、揮著指揮刀,煌煌地走進綴滿花環的凱旋門。這莫不是我們同族人悲劇的淵藪嗎?
是的。當年也許早就有人這樣認為了,但不能阻止這一切的發生,因為這個舞臺的背后是整整一個王朝制度。
看來,體制的弓箭比兵器的弓箭更可怕,它才是清軍不思進取,被動挨打的真正源頭之一。曾經再強大過的軍隊,也難于抵御這種落后腐朽體制的侵蝕。
四
對過去成功經驗和勝利“法寶”執拗般的堅信,最終抵擋不住歲月的磨礪。歷史的經緯里,常??p合著這樣神秘的絲線。
19世紀下半葉,清軍放下了心愛的弓箭。不過,這完全是無奈的、被迫的,因為鴉片戰爭中已吃盡了死抱弓箭的苦頭。當年成于弓箭,而今毀在弓箭,辯證法有時就是那樣無情。
歷史不停地在血雨腥風中搖擺著前行。
19世紀50年代以前,中國的火器技術還停留在冷兵器與火器并用的階段,60年代以后,清政府才先后設立了包括江南機器制造總局、福建船政總局、金陵機器制造局等在內的數十家近代兵工廠局。但是,清朝是背負著很沉重的傳統包袱來迎接近代軍事改革挑戰的。由西方人首先發展起來的軍事體系代表著戰爭暴力的空前發展,它與中國人素來具有的軍事文化觀念存在相當大的差距。大清王朝無法短時間順利調整自己的軍事文化心態,這不僅給他們的內心帶來巨大的痛苦,更重要的是,使他們不可能在短時間內便能夠懷著飽滿的激情,積極主動投身到近代軍事改革的大潮中,而是經歷了一個相對漫長的過渡階段。
弓箭文化對滿清的影響,可以說滲透到骨子里了??赡菚r,弓箭文化開始掉頭走向其自身的反面,成為大清文化的一大腫瘤。
說到這里,我想起了這樣一則令人思緒綿長的故事,也許是對清軍弓箭文化最好的詮釋。有一群猴子住在山腳下的樹林里,聰明的猴子阿三就是其中的一員。有一天,阿三就和幾只猴子一起爬到了半山腰,發現來這里采野果的動物比山腳的樹林里要少得多,便很快找到了足夠的野果,美美地吃了一頓。過了一段時間,半山腰的果子也不夠吃了,阿三習慣地向山的更高處攀登。隨著高度的增加,天氣越發寒冷。當它來到了山頂時一看,這里覆蓋著皚皚白雪,四周根本沒有果樹,只有零零星星的幾棵雪松。此時,阿三因精疲力竭而倒下了,很快餓死于山巔的積雪里。
這個故事雖然扯了遠些,但說明了這樣一個道理,初次的成功往往帶有很大的偶然性,也隱藏著潛在的危險。得到第一桶金者要善于發現和總結成功的根本原因,并在制定新計劃時必須著眼新的實際、實現新的發展。如果一根筋地生生跌撞,像猴子阿三那樣的失敗是很難避免的。
善用弓箭,清軍一種與生俱來的品質,那種天才的光輝在特定的條件下會愈發亮麗,但他們太相信自己的感覺,太相信過去成功的經驗了,然而社會一直在發生著巨變,唯一不變的就是變。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弓箭逐漸黯淡。
但是,等到變的那一天,讓人實在太痛苦了,這比天災還要恐怖。因為天災的周期短,一年兩年,有的至多三四年也就過去了,而這樣的人禍的周期,有時較長時間內的事情,必須等到那災難制造者一命嗚呼了才告終止。
原來。從弓箭到火槍,的確有個技術問題,但首先是一個利益分配的問題啊!
五
清軍從依靠弓箭起家,到很不情愿地換上槍支與火炮,絕對不是一堆偶然的事件堆積,其背后有著思想、理念、習慣的因素,也顯然隱藏著某種規律性的東西。
借用現在的理論來說,保持傳統能夠使一個國家不會在急速發展中喪失自我,而傳統又經常表現為一種歷史的惰性力量,對改革創新形成重大制約。當然,這種創新并不意味著全盤否定原來的一切,而是一種大規模的揚棄運動。任何瞻前顧后、患得患失,是不會創新的。
那時,清軍也嚷嚷著“革新”,所謂“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從19世紀六十年代平定捻軍起,基于中國傳統軍制而發展起來的勇營,建立了以練軍、防軍形式的兵制,引進了一些先進裝備,但仍然避免不了甲午海戰失敗的命運。只改技術而不改政制、只關注自身利益而漠視國家命運,是籠罩在清王朝官場上空的彩色云層。在這樣的氛圍中進行的那些“革新”,像是在腰帶上伸縮了兩個孔而已,只是為了進一步適應自己的肚腩。只要有太多的既得利益集團存在,創新就永遠是一個解不開的死結??梢栽囅耄绻砬褰y治者有剜去體制弊疾的勇氣,再在這個思想精神的家園里,移植上一棵民主的樹苗,讓它與游牧民族原本的血性、強悍基因結合起來,重鑄治國理念,重梳建軍思路,重擇戰略抓手,也許就有希望了。
遺憾的是,晚清統治者在軍隊建設方面不求創新,但求無過,修修補補,得過且過??墒?,歷史的辯證法恰恰在于,他們越是想得過且過,就越來越難過,且終于有一天再也過不下去了。
這里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從深層次上講,一個從來沒有民生意識而只有“家天下”觀念的統治集團,是絕對不會答應自己拉起的隊伍摒棄過時的自己的強項;一個一向以維護王權且唯上不唯下的軍隊,是很不習慣將國家和民族的利益作為革新的動力。只對上、對個別掌握自己升遷的權勢負責,而無須對下、對民族國家負責的人所帶領的軍隊,一旦打起仗來,如何不怕呢?
藝術大師畢加索指出:“創造之前必須先破壞。”破壞什么,過時的傳統觀念和傳統規則。如果把傳統視為絕對完善和神圣不可侵犯的東西,不敢越雷池半步,那就永遠不會有創新。傳統有兩類:一類是合時宜的、有益的傳統;另一類是不合時宜的、有害的傳統。對于統治者來說,既要樂于接受和繼承有益的傳統,也要敢于否定過時的桎梏。
浩翰的林海,廣闊的草原,清澈的河流,幽靜的湖泊,遍野的鮮花。置身在這樣的環境里,我追逐起那曾為中華民族“雄起”過的不朽的箭魂;我在歷史和現實的垛口上,眺讀那段如同弓箭一樣飛梭而過的遺憾瞬間!
歲月乃人類自行劃定的假想的刻痕。當時間揭下了貼在自然形態上的近一百六十個春夏秋冬的標簽時,我把當年那些摧心扼腕、痛斷肝腸的事兒抖露出來,我不知道這些文字會不會驚動曾手執弓箭但被英軍作為活靶子的長眠于地下的冤魂。
但是,我對這樣的寫作當成一種承擔、一種責任!況且,將“成功淪為失敗之母”作為標題,更是一種巨大而遙遠的歷史回音。這個似乎余聲還在的歷史回音,曾給人留下多少心頭的牽念和靈魂的沉思,那悲婉的旋律,那凄楚的訣別,怎能不使后人回腸蕩氣,熱淚潸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