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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來了

2009-04-29 00:00:00
美文 2009年7期

文化大革命來了

文化大革命來了,我也卷進造反的漩渦,我整人,人也整我,七斗八斗,把我斗成“反革命文藝黑線小爬蟲”,關進冰心、張天翼、嚴文井、李季、郭小川等組成的隊伍龐大的“牛棚”里。一天,我坐上噴氣式整整被斗了上下午兩個單元。那時仗著年輕氣盛,大呼冤枉,咆哮公堂,像對蝦一樣彎而不倒,一副“關中愣娃”的架勢。押回牛棚,蓬頭垢面,滿脖兒的血印子,斯文徹底掃地,郭小川見狀,大為驚奇。

一日,漱洗已畢,早飯用完,“請罪”散罷,大家坐定,為終于爭得“早請示”而且批準可以跟革命群眾一樣高唱《東方紅》而慶幸。不知誰說了聲“今日立春”!全棚頓時活躍起來。冰心說:“春的氣息是能夠感覺到的。我是世紀同齡人,有此體驗。”大家異口同聲:“春來了,春來了。我感覺到了,我聞到了,我聽到了!”牛棚里幾十條牛,不乏著作等身的名家,想象力豐富而瑰麗,呀,春的消息,你在牛鬼蛇神的藝術世界里被編織成何等詩意的憧憬啊!

年底,工宣隊進駐,解放干部,頭一個解放的就是我,但檢查未獲通過,盡管我為迎接新生山呼萬歲,恨不得跪頌洪恩。工宣隊隊長多次找我談話,嚴加呵斥,說我不識抬舉,繼續隱瞞重大的歷史問題,頑固到底,誓與人民為敵,“我們不是好惹的”!

干校后期,《人民文學》編輯部的鄉黨周明才悄悄告訴我:“說你當過偽保長,下鄉收過租子,作協革委會派人到你禮泉縣西北關調查過幾次。”我大怒。我相信家鄉父老一定會為這種滑稽笑掉大牙。偉大、正確的支左工宣隊們,你不扳扳手指頭算算,哪有4歲當保長的?但話又說回來,“甘羅十二為丞相,太公八十遇文王”。我的天賦竟然壓過甘羅!真要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也不至于落得現在這般光景。

此刻,我特別想家,我擔心由于工宣隊的調查,地方干部對母親施加壓力,而母親的鬃角已經落霜。

毛詩血案——朱學逵之死作家協會的頭等奇案

中國作協歷史上的頭等奇案,也可以說作家協會文革中的頭等慘案,當數朱學逵“現行反革命案”。

朱學逵自殺一案,使王府大街64號整個文聯大樓為之顫動。

朱學逵,北京大學中文系64級畢業生,江蘇南通人,貧農出身,又是革命烈士的后代,被《文藝報》黨支部內定為優先培養的發展對象。文革初期,他發起成立“干鈞棒戰斗組”,后選為作協造反團的小頭目。朱學逵雖革命卻文弱,緊跟路線不殘暴,文質彬彬,他要戴上瓜皮帽,多少有點像深沉的王國維。不料,一聲炸雷,被臥塌之旁的戰友以“現行反革命分子”揪出示眾,剛過20歲的大小伙子,最后跳樓死了。

可怕的1966年,當一股寒風報告嚴冬的消息時,11月24日一大早,文聯大樓前貼出異常醒目的大字報:《誰反對毛主席就打倒誰》。“反革命分子”朱學逵被揪出來,罪行是攻擊毛主席詩詞、反對毛澤東思想;罪證是《毛主席詩詞》和《毛澤東選集》兩部書上的旁批和眉批。大字報揭露,“最最反動”的用語難以實舉,不然就有繼續散播反革命言論之嫌,但私下里還是被透露出來:

“這一首平平。”

“雷同。”

“‘紅旗漫卷’,‘風展紅旗’……足見詞兒不多。”

另在《毛澤東選集》某頁上用連線將兩處論點連接起來,然后點批:“矛盾”、“商榷”。

還在許多書頁旁畫上大問號(“?”),表示不解,被大字報作者認定是罪惡的“懷疑”。

特別是在《新民主主義論》一文旁批了這樣一句話:“毛澤東也設想過和平民主新階段。”(言下之意,是否譏諷毛澤東指斥劉少奇“和平民主新階段”為投降主義豈不成了自我否定?這一條很要害,可以被無限大地上綱)

朱學逵被揪出來了,被他同一營壘、同一戰壕、同一宿舍、同一房間、朝夕相處、睡在身邊的那位親密的戰友發現敵情、不知道出于何種動機無情地拋了出來,朱學逵成了隱藏在造反派內部的異己分子。

朱學逵的日記也被抄走,同室的那位紅衛兵老大哥驚奇地發現,日記里竟然說小顧是“我的小太陽”!你朱學逵歌頌戀人是“太陽”,那么,把“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又置于何地!朱學逵沒得跑了!

由“誰反對毛席就打倒誰”!發展到“誰反對毛澤東思想就打倒誰”!再發展到“誰懷疑毛主席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字就打倒誰”!太可怕了!整座文聯大樓不寒而栗,各路人馬無不禁聲又無不佯裝憤怒。

朱學逢百思不得其解。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否定貧農就是否定革命,反對貧農就是反對革命。”貧農烈士的兒子卻被毛主席的紅衛兵深文周納推入疏而不漏的“文字獄”。他矢志不渝地熱愛毛主席,衷心感謝毛主席的培育之恩,現在卻下了地獄。朱學逵仰天長嘆:這到底是一場什么革命?究竟想革誰的命?

事后得知,朱學逵罹難,人人自危,沒有誰回到家里不緊鎖門戶,翻箱倒柜,偷偷檢查自己的馬列經典紅寶書的:每一頁、每一個記號都不放過。我當時非常緊張,驚出一身身的冷汗,因為我在3卷本的《毛主席選集》、兩厚本的《馬恩選集》、《馬克思恩格斯論歷史人物》和《馬恩列斯毛論文藝》的空白處寫有大量的心得和批語,不得了啊!劉茵心驚膽戰、坐立不安。燒了吧,怕鄰居發現,火燒毛著還不找死?埋到荒郊野外,又怕路人檢舉。最后想出個辦法:撕!先撕掉扉頁下方“閻綱某年某月某日幾讀幾學”的簽注,再撕掉不少頁碼里批注的字跡,然后,作為舊書賣掉。可是賣到哪去呢?到王府井很容易遇上作協的人,于是,她像做賊一樣遛到西單,環顧四周無人,便把“舊書”一股腦兒出手,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朱學逵特別懷念熱戀中的小顧。

小顧,上北京師范大學化學系。朱學逵事出之后,小顧面無懼色,也沒有一絲一毫和朱學逵劃清界線的暗示,反而勇敢地站出來替朱學逵進行辯解,證明他有錯誤而非真反,堅信他絕對不會背叛自己的出身。小顧也是烈士子女,根紅苗正腰干硬,敢于對簿公堂。她把對誣陷者的恨埋在心里,樓道里碰見他,眼珠一轉也不轉。她時常進城看望朱學逵,體貼備至,大大方方地,不顧好心的勸阻,不怕背后指指戳戳。

突然消息傳來:倆人正式結婚了,結為生死,恍惚“刑場上的婚禮”!

然而,沒有看客,一個家屬也沒有,談何朋友同學!

婚后的小顧更堅強,誓與命運決一死戰。她孤身一人到朱學逵家鄉南通作調查,讓鄉親們出面作證,證明朱學逵不但不反而且熱愛偉大領袖。事后證明,這些材料像打水漂一樣,沖涮不掉現行罪證上的白紙黑字。

奇案又生奇案

奇案又生奇案。幾個月過去,原先和朱學逵同屋的張振亭,也被作協四樓電梯旁的巨型大字報“揪”了出來,其案情與朱學逵如出一轍:在《毛澤東選集》上做了(其實是表示疑慮和不解的)“反動批注”;罪名和與朱學逵也一樣:“現行反革命分子”,立即揪出和打倒。朱學逵和張振亭都是紅衛兵,但觀點不同,張振亭的被揪出,到底是出于熱愛還是挾嫌報復。不得而知,反正亂成一鍋粥。對張的第二次發動沒有對朱第一次發動那么轟轟烈烈,喊聲遠不如雷,“廣大革命群眾”經歷過傳奇般的革命廝殺之后,已經見隆不怪了。

張振亭,山東大學中文系畢業,出身好,入黨早,勤學多思,小文人的樣兒,后來同作協辦公室于淑芬結婚。于淑芬也是紅衛兵,革命熱情高漲,張振亭事發后,陷于痛苦的沉思。文革后,張振亭曾任《體育報》總編,再也不愿意同作協的人員來往。

但是,對于朱學逵這樣一個到手的獵物和定性的“惡攻”分子,立功者和造反派頭頭們奇貨可居,不依不饒。為了讓朱學逵的現反案件再升級,進一步擴大戰果、產生轟動效應,他們想出新招,把朱學逵的檔案材料徑送公安部門,公安部門竟然以《公安六條》為依據批準將朱學逵施行逮捕。他們精心策劃了一次當場扭送的活動。

1968年2月17日上午,朱學逵被押解到文聯大樓4樓作協會議室接受“噴氣式”的批斗,口號聲震耳欲聾,仇恨化作拳腳,足以顯示誓死保衛和“追窮寇”的徹底革命精神。反正,斗死壞人不償命。

斗大的標語懸于朱學逵的頭頂:“強烈要求公安部門逮捕現行反革命分子朱學逵!”

朱學逵驚恐萬狀。

大會通知朱學逵的妻子小顧作為家屬到場,但是不準進會場,小顧抽泣不已。

12點過了,大會沒有開完。一片“扭送”的聲浪中,朱學逵要求上廁所。大會主持人讓《文藝報》的王瑋緊跟其后,陪送到四樓的男廁,他進去了,她守在門外。

“嗵!”的一聲,樓下叫起來了。文聯大樓各色人等正趕往食堂,見狀,大喊大叫:“有人跳樓了!”

王瑋驚呆,轉眼的功夫一條人命。朱學逵把摘下的手表放在窗臺上,趁王瑋不備,縱身躍出窗外。

朱學逵癱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面部失形,用緊鎖的眉頭承受劇烈的痛苦。許是天冷、衣厚、腳著地,身邊沒有一絲血跡。

尹一之、周明和楊九江立刻將朱學逵送往一箭之遙的隆福醫院。隆福醫院不收,借口傷科并非它的專長,何況又是自絕于人民的反革命分子。他們又趕往臨近的協和醫院急診。急診室里慘不忍睹,清理階級隊伍深入了,抹脖子的,割手腕的,喝敵敵畏的,什么人都有,醫生忙個不停。

朱學逵不停地呻吟著:“我腰疼,幫我挪挪!”哪能挪啊,他的全身上下已經不成形了。動他的腳,腳腕竟然轉動180度,骨頭全碎了。

朱學逵疼痛難忍,表情百般沮喪,卻掙扎著、反來復去一句話:“我不反毛主席!”

一個多小時后,他圓睜雙眼,眼睛珠像雞蛋一樣直立著,特別嚇人。朱學逵最后把這個世界看了一眼。

太平間里,存放尸體的抽屜全是滿的。送醫院的經過,讓人不禁落下淚水。

小顧在一間屋子里接到來人的通知:朱學逵已經自絕于黨自絕于人民。小顧雙手接過朱學逵有意留下的手表,還有身上的一把車鑰匙。

幾位好心的女士讓小顧到自己家里輪流住幾天,庶幾能撫慰她破碎的心,她回絕了。了不起的女性,整日以淚洗面。

小顧清理朱學逵的遺物,把自行車等值錢的東西和一些糧票轉送給朱學逵的家人,然后,去了雁北最窮苦的地方當教師,直到文革結束。

文革結束,朱學逵正式平反,小顧露面。提起朱學逵來,小顧忿忿難忍,一腔憂怨。小顧后來隨便嫁了人,境況如何,杳無音信。“是誰殺了朱學逵?”

朱學逵事件的背后還有事件,運動中和朱學逵關系較為密切的楊匡滿作過調查,不少內容屬于當時的機密。

在無路可走的情況下,朱學逵給中央文革寫了血書,痛悔自己的錯誤和罪行,以自己20年來的出身歷史證明自己決不會不敬愛恩人毛主席。國家檔案庫里,也許能找到這份血書。

同朱學逵和楊匡滿的關系都比較好的北大同學陶文鵬,畢業后分配到《紅旗》雜志。當時的身份是《紅旗》聯絡員,實際上是中央文革成員戚本禹的秘書。陶文鵬回憶,小顧多次到中央文革所在地釣魚臺找陶文鵬,陶讓當事人自己給上面寫信。于是,朱學逵給中央文革、戚本禹和江青寫了許多信,陳述自己絕對忠于毛主席。一些信的關鍵段落是咬破手指用血寫的。戚本禹見信,覺得棘手,問陶文鵬:朱學逵這個人怎么樣?陶說:是我的好朋友,出身好,父母都是黨員,在大學里是留學生輔導員、團小組長,一直表現很好。戚本禹表示:朱的錯誤是嚴重的,攻擊了毛主席,但是出身好,一貫表現也好,那些言論寫在自己書上,又沒有給人看,便對陶文鵬說:我不好出面,我讓閻長貴去作協,同他們說一說,讓他們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吧。閻長貴到底去沒去,談沒談,無人作證。

朱學逵事出之后,抄家,從書堆里發現陶文鵬的書,書上有批注。揪朱學逵的人推想:陶文鵬那兒肯定也有朱學逵的書。于是,作協一幫人氣勢洶洶到了馬列研究院陶的單身宿舍,要撬門,被阻擋。電話打到釣魚臺,戚本禹對陶說:你趕緊回去處理一下。陶回宿舍后翻朱學逵的書,果然發現朱在《馬克思恩格斯論歷史人物》等書上有“此觀點不一定妥當”一類的批語,太危險了!于是將朱看過的書放在一個鐵桶中全部燒成灰燼。

1967年底1968年初,戚本禹關進秦城監獄,戚本禹的秘書陶文鵬失去自由達數年之久,“被戚本禹包庇”的朱學逵無疑是罪大惡極。

“是誰殺了朱學逵?”詩人楊匡滿憤怒地發問,繼而沉痛地警示:“良知會拷問那個年代的每一個人,拷問活著的每一個人。”

從朱學逵之死回想毛澤東改詩

關于朱學逵事件,陳白塵的《牛棚日記》有載:“二月十七日星期六中午,朱學逵自殺。上午開斗爭大會,說他是現行反革命,會后即有大字標語要求逮捕他,朱恐甚。王瑋奉命監視,經四樓時朱稱如廁,趁王不備,朱即以身匿擋板后,由窗口躍下,手表則脫置窗臺上。前兩月,已說他無問題了,上月剛剛結婚,現又一斗而死,慘矣!”“大樓中人心惶惶,情緒混亂。為防冼寧出問題(冼寧,《人民文學》小說編輯,寫過《小黑點的故事》,被指證影射唇下黑痣的領袖——閻注),又派人陪住,更制造了緊張的空氣。”

陳白塵當時未獲解放,不在漩渦當中,不知其詳,但他處于逆境中的這幾句評語,倒也中肯:“慘矣!雖說是經不住考驗,但以逮捕恐嚇,亦是過火的。”

我想起毛澤東改詩。臧克家給毛澤東的詩詞提意見最多,毛視臧為“詩友”。臧問《沁園春·雪》中“臘”字何解,毛反問他怎么才好,他說:“如果作‘蠟’比較好解。”“好,你替我改過來吧!”毛澤東的《詞六首》發表后給臧克家寫信,稱:“你細心給我修改的幾處,改得好,我完全同意。還有什么可改之處沒有,請費心斟酌,賜教為盼。”《毛主席詩詞》出版之前,臧克家用便條又寫了23條意見,其中13條被采納。

詩無完詩,人無完人;不能對人迷信,也不能對詩迷信。臧的“熱風吹雨”就比毛的“熱膚揮汗”高明得多!陳白塵說得不無道理:“朱不過是一剛畢業不久的大學生,只不該對主席著作不敬(在毛選上加了“批注”),并非有其他目的,罪不當死也。”“恐主席知道,也不以為然的。”

明明知道毛澤東承認他的詩詞有“可改之處”,怎么就不準一個有見地的年輕人在自己的書頁上記下一點點關于遣字造句方面的真實想法?連一聲無限崇拜下好意的“平平”二字都不容、置之死地而后快,誰的主意?40年了,該找誰去說理?

到底是誰殺了朱學逵?

不把個人神化,群眾發動得起來嗎?

不煽動群眾,文化大革命搞得起來嗎?

不挑動群眾斗群眾,最廣大的群眾能絕對服從嗎?

億萬萬人的良心被改變了!

魯迅先生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竟作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時也是殘酷的拷問官而出現了”。但是當你作為被害者起而拷問害人者的時候,你又會發現自己的身上居然也有跟迫害你的兇手們相通的地方,所以,索爾仁尼琴提醒人們:牢牢記住蘇格拉底的那句話:“認識自己!”它使我不寒而栗!

害人者也是被害者們共同造就的。我也為朱學逵的死和小顧的愛流下擦不干的淚水,然而,揪出朱學逵,我跟著一塊喊“打倒”,批斗朱學逵時,我跟著一塊喊“法辦”,在朱學逵慘死的現場,鮮血濺在作協每一個人的手上!

回想作家協會的文化革命,尤其憶起作家協會文革中朱學逵慘死的悲劇,耳邊響起1200年前陜西老鄉杜牧的一聲長嘆:“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各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誅滅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

每念及此,血脈噴張。

向朱學逵致哀!向小顧致敬!“清查‘五一六’運動”又開始了。天整個塌下來了!

嚴文井:走資派惜“五一六”

向陽湖,被圍湖造田的向陽湖——“湖北咸寧文化部五七干校”,古時候云夢澤的一小塊水域。

向陽湖無水,云夢澤有情;怨也向陽、念也向陽!

1969年嚴冬。

我說我不是“五一六分子”,專案組說我負隅頑抗,“甕中捉鱉,你跑不了啦!”軍宣隊警告說:“中央已經掌握你們的名單,敢不承認?不承認就是反軍!”后來竟威脅說:“再不承認,蘇修打過來首先槍斃你閻綱!”

反軍的罪名嚇死人,只好招認:“軍宣隊進駐之前,我堅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軍宣隊進駐以后。我堅信不疑我就是‘五一六’。”話音未落,就招來革命群眾的一陣訕笑和最革命的群眾的一頓毒打,說我繼續反軍。

后來,日子更難過了,“遭遇戰”弄得我坐臥不寧。工間休息,正想在田頭伸伸腰、吸口煙。倏地,“閻綱站出來!”眾人圍上,摩拳擦掌,七嘴八舌,突襲一番。剛端上飯碗,剛要脫鞋上床,倏地又圍攏上來,要你老實交代。我總是那兩句自相矛盾的回答,軍宣隊進駐以前如何如何,軍宣隊進駐以后怎樣怎樣,天天如此,像耍猴似的。我想到死!我此刻考慮的不是死不死,而是怎么去死的問題,文人樂山又樂水,葬之山腰兮?或投湖?要么眺海,或者把骨灰撒人大海?大海連著五大洋,可以看到將來世界的變化。王國維自沉昆明湖,老舍躍身太平湖,冰心說:要是我得死的話,我就投湖而不墜巖……我環顧四周,向陽湖就在身邊,可湖水早被淘干了!河溝還是有的,淹死在泥河溝,暴尸猶如棄尸,沒有魚兒把它吃掉,渾身上下模糊不清,現眼!

我把死的念頭寫信告訴劉茵,遭到嚴厲地譴責。她說萬萬不可輕生,毛主席說過,羅長子要不是自殺問題還不至于那么嚴重,只要活著,一定能等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我挺住了,盡量保持鎮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每每批斗會前,學江姐梳頭換衣裝,把衣服扣子結好,趕緊上趟廁所,然后從容地走向刑場。不管你火力多猛,我還是老辦法,仍然是那兩句話:“軍宣隊進駐之前,我堅信不疑我不是‘五一六’;軍宣隊進駐以后,我堅信不疑我就是‘五一六’。”

天天像耍猴似的,日子一長,看客們興味大減,專案組也忙不過來,斗志漸漸疲軟,我可以睡個安穩覺了。好夢不長。

“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白天干活,晚上“辦班”。我是唯一一個放在群眾中的“五一六反革命分子”。

清早上工,我排在隊尾,“向右轉!丁力、閻綱把樹根(或米袋子)扛上。齊步走!”大后晌收工,我同樣排在隊尾,“向右轉!丁力、閻綱把豬草挑上。齊步走!”路遠,苔滑,挑重擔,煉紅心。吃完晚飯,提一暖瓶開水,回到宿舍,脫下雨衣,剛一落座,不及喘氣,就被帶到學習班,出了班,又把雨衣披上,湖北多雨,襪子濕漉漉。

天天審到黑夜,夜夜餓得難受。審罷歸來,還是不準打盹,看守們貓在倉庫的一角越是開罐頭喝酒,我的臉浮腫得越厲害。

一天深夜,我被押回大倉庫,推開門,一片漆黑。行至拐彎處,一只胳膊擋住去路,一塊桃酥遞在我的手中。我的淚水一下子涌了出來。老嚴啊,我尊敬的作家嚴文井,這是您的手臂!這么晚了……您?

又一天深夜,嚴文井塞給我一個紙包,原是塊骨頭。我狼吞虎咽,啃個干凈。老嚴后來告訴我:“有條死狗,剝皮煮肉,讓我燒火,燒火有功,分得一根小腿。我沒舍得吃光,留給你啃啃。香得很吧?可不能說出去!”

惺惺惜惺惺,走資派惜“五一六”。

不久就受洋罪了。我被帶進窗戶用棉被蒙得嚴嚴實實的屋子,如山洞,如深澗,如地窖,如下水道,如地府。中間一大盆木炭火。我在床下受審,不時拳腳相加。床上呈弧形,倚墻靠臥著披軍大衣的男男女女,都學會了吸煙,一半對一半,就地打盹,輪換休息,輪番轟炸,像是上了威虎山。惟獨我,一個獵物,木然站立,昏昏然,不知東方之既白。送飯來了,始知又一個白晝降臨。我水米不進,罷吃罷喝,恍恍惚惚,出現幻覺,好像真的參加了什么反革命的組織。我招認了,我只想睡覺。我站著睡著了,一個巴掌被打醒,因為我還沒有供出我所在的中隊的名稱以及我的聯絡人。

還不如被押上真正的敵人的法庭,我可以像李玉和那樣大罵鳩山;要么,我是個貨真價實的“五一六”,只要坦白了就能夠供出秘密聯絡圖。我上哪去找我所在“中隊”的名稱呢?我只好瞎蒙,一陣笑聲中飛來又一記拳擊。

連續二三十次召集全連開會,動員深挖“五一六”,會前,我仍舊先上廁所,就像江姐臨刑前梳頭理裝那樣。每回下工,踏進夜戰的審判室“學習班”,我心里都要大叫一聲:“太黑暗了!”

我們干校的作家協會5連,戰果輝煌,榮獲干校“深挖五一六先進單位”,但畢竟是一大冤案,結案擦屁股的事,最后落到新任連指導員嚴文井的頭上。

嚴文井被迫收拾殘局。他以各種方式安慰受傷的靈魂。他讓我寫信時務必替他向受我牽連也被打成“五一六”的劉茵深切致意,他自己回京探親時,親自到我的同案犯周明家里看望劉琳。幾經催問,給我的結論終于下來,他親自念給我聽:“沒有發現閻綱同志的五一六問題。”這是怎么說?冤枉人好幾年,天天當猴耍、當“匪徒”斗,“沒有發現”四個字就打發走了?嚴文井無可奈何,只好和稀泥,安慰說:“我們經的多了,歷來都是這么個寫法,算了、算了!”

“算了、算了!哈哈……”嚴文井苦笑著,連連重復著。

粉碎四人幫后的1978年夏季,撥亂反正,群情激昂,文學開始復蘇。當《班主任》、《哥德巴赫猜想》、《丹心譜》、《最寶貴的》、《傷痕》等一批像怪物一樣的文藝作品剛剛露頭的時候,一向沉穩的嚴文井拍案驚奇、興奮得大呼高叫。他在我當時供職的《文藝報》的一次會上說:“我們進入了一個新的歷史時期,文學藝術要與它相適應。現在這些作品,是可喜的新氣象,是已經‘來了’的新事物,值得歡迎,盡管這些作品還有缺點,但我們不要怕這‘來了’。從揭露‘四人幫’和著重反映‘受了傷的一代’開始,文學改變了寂寞的狀況。”“現在新東西出現了,我們要舉起雙手歡迎,歡迎這新現象,它將一發而不可遏止,引起人們的憤怒、深思和力量。一個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學藝術繁榮的新局面必然出現,歷史的車輪不可抗拒。”“新的潮頭來了!”嚴文井“來了,來了”的講話,給矚目新文學的人們以極大地鼓舞。

延安文藝座談會召開的前夕,毛澤東邀請時任魯藝文學系代理系主任的嚴文井和何其芳、曹葆華談話。他們談歌頌與暴露,談農村演戲,談人性、人類愛。午飯后,嚴文井請教毛澤東,問:聽說主席喜歡中國古典詩歌,你個人喜歡李白還是杜甫?毛說:我喜歡李白,杜甫是站在小地主的立場,但李白有道士氣。接著,毛談《聊齋》,談話劇,然后補充說:杜甫是哭哭啼啼的現實主義……不知是這次談話的影響還是他的美學修養本來就高,盡管歷經“社會主義現實主義”和“革命現實主義”的洗禮,嚴文井在文學創作的方法上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

嚴文井常讀英文原版小說,對世界文學的發展頗有見地,認為現代派文學的引進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所以,王蒙的《夜的眼》、《風箏飄帶》、《春之聲》、《海之歌》產生爭議時,他特意致函王蒙明確表示久違的喜悅之情。他對格非、殘雪、馬原等現代派小說很感興趣、極力維護,堅持認為文學除現實主義以外,還應當允許其他流派存在,閉關自守的狹隘觀念勢在必破。嚴文井的藝術觀和青年人是相通的,他要在青年人的身上尋找他自己。

1998年的一天,女兒閻荷以《文藝報》記者的身份采訪嚴文井,我讓她在文井爺爺面前多多請安。

嚴文井起步于散文、止步于散文,他的散文淡雅多智、個性獨出。他的童話創作尤為顯赫。他用智慧老人的心境傳播愛心,用詩情畫意的境界鑄造題材,使童話成為“沒有詩的形式的詩篇”和“無畫的畫帖”。《小溪流的歌》多美啊!山谷里一條小溪在陽光下、月光下唱著、玩著、跳著,越過巨石流向前方;慢慢地“長”成一條小河,翻起沉沙、卷起樹枝、推送木排、托起木船,向前奔流;后來變成大江,掀起波濤,舉起輪船,流進無邊無際的藍色的海洋……一幅幅美麗的畫面,一步步進取和奉獻,把孩子們愉快地帶引入雅趣和詩美,使新中國的新童話從形式到內容鮮亮出新。

嚴文井憧憬童話的世界,卻生活在風險的文人堆里。他盡量躲開是非,避其鋒芒,人說他獨善其身,然而,他活得有骨頭。

遠遠望見文井爺爺正逗小貓歡歡玩,閻荷止住腳步,悄悄瞅著,他把動物當孩子啊!

閻荷轉達我深情的問候,他說,我和你爸是同事也是同窗好友。閻荷提起半夜給我遞桃酥、吃狗腿的事,他哈哈大笑,說,有這事,你要不提起我統統忘記了,多荒唐的一段歷史啊!

居室既小且亂,哪像是老延安、老領導!女兒問他:“人家書房都有個雅致的名字,你這齋叫什么?”

“破爛齋。”

“你仍關心當前創作吧?”

“好的太少。我不愿讀次品。性描寫低俗,迎合市場,但不高明。不如看中國古典《紅》、《三》、《水》、《西》。”

“常看電視嗎?”

“電視劇好看的不多。喜歡‘軍事天地’、‘人與自然’、‘東方時空’。也補了小時候沒看全的京劇全本,有譚鑫培的《四郎探母》,豁出一夜不睡也得聽完。交響樂好呀,我愛。”

“寫文章嗎?”

“正經東西沒寫。難啊!一不小心就是自由主義,再不小心極左路線。”

“還記日記吧?”

“記,簡單記點。老了,可還活著。今天只記一句話:‘下午閻荷來。”’

“爺爺的愿望?”

“到達終點前多懂點真相。”

2005年,嚴文井走了,享年90。一位誠善待人。鮮活為文,充滿幽默感的老人默然離去。

嚴文井一生過得艱難,也難活的灑脫,一個“臥龍崗散淡的人”;其實,他筆下憧憬美好,憐惜無辜,有時銳氣逼人。

郭小川:偷天火點燃自己

郭小川從《人民日報》被揪回作家協會接受批斗,和我同在一個“牛棚”,大家面壁而坐,或者學毛選認罪、候審、寫材料,或者準備隨時拉出去登場、亮相、表演。他私下告訴我說,當我挨斗之后被兩條彪形大漢押解回棚時。滿頭亂發,滿臉血印子,像是押赴刑場。他同情難友們。

郭小川的罪名多多:《萬里長江橫渡》一詩有歌頌林彪之嫌;《笨鳥先飛》一文引起國外敵對勢力的注意;參與有問題的話劇《有這樣一座橋》劇本的創作;在葉群的筆記本中發現“文藝問郭”的字樣,等等。兒子郭小林說:“但是,有一條最重要的理由卻沒有宣布,那就是我父親經過‘文革’中的第一次審查后,在干校沒有閉緊嘴巴夾住尾巴老老實實勞動改造,反而到處活動(被借調),到處發表詩文,這就惹怒了‘老娘’,大罵‘郭小川這個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

文革批斗中,郭小川非常痛苦地說服自己去承受種種對人格和尊嚴的粗暴侮辱,去寬容和諒解那些毆打過他的人。后來在林縣時,他曾對兒子小林說,有一個造反派,曾數次當眾打過他耳光,一打就是十幾個。然而,就是這個人,在小川被“解放”后,又幾次來找他借錢,從不言還。小林問他為什么不去討要,他很平淡地說:“算了!算了!”——也巧了,和嚴文井勸我“算了!算了!”同樣一個腔調。

郭小川下干校干活,不愿落在人后,插秧飛快,全連第一。殘酷地、馬拉松地抓“五一六”的戰役,鬧得人人自衛、個個緊張,小川勸我吃安定。我是從他那里知道安眠藥中只有安定片藥房可以賣給你,因為它的毒性小,但是,安定對他已經不起作用,所以只能大把大把地吃,午休也大把大把地吃。他對我說:“我才不自殺呢!可是他們不信。”后來,牙周炎又鬧得他不得安生,但這一切都不妨礙他一天到晚樂呵呵地滿不在乎。看見女同志挑重擔,他就憤憤然:“我找連部提意見!”他自己“解放”無望,卻替別人張羅著聯系工作,豈知要打發出去一個五七干校的人多不易!哪個部門敢要?他也不想想,現如今他的一紙推薦信到底多大的份量?

清查“五一六”,我們被審、被斗,狼狽不堪,小川悄悄透露給我說:“假戲真做,不能當真!”

郭小川回京看病,幾番約周明、楊匡滿我們一伙難弟們到他家說事。郭家已于1969年底遷往永安路友誼醫院對面的《人民日報》的老宿舍,兩間房中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要命的是沒有椅子坐。只好用馬扎待客。郭小川談笑風生。他幾次向我們透露“四人幫快完了”一類自以為有來頭的絕密消息,從未有過的激動。他最關心的三件事之一就是:干校完了,這么一大批干部將來怎么辦?

郭小川被借調到西北軍區,又被借到國家體委,干校的好幾個人被他安排到國家體委工作。江青在郭小川的領導下工作過,郭小川說過江青的壞話。甘肅軍區借郭小川去幫忙,江青知道了,在講話中說:“郭小川在西北哇啦哇啦講話,干什么呢?”江青這么一說,郭小川遭殃了。不管他牙周炎多么痛苦,還是把他押解到文化部另一個五七干校——天津團泊洼。

成立了6年的湖北成寧文化部五七干校撤銷,1975年,我們幾個分配不出去的由湖北咸寧遷徙到這里來。我們是一群被丟棄在“五七大路上”的難民。天津靜海的團泊洼干校,右邊是勞改農場,左邊是右派農場。郭小川先期來到,由江青指定設立的專案組隔離審查,兩年多不準回家,長年住在養鴿子的平房里。我又跟郭小川在一起了。

郭小川的身體大不如前,他的滿口假牙很不合用,口腔內膜多處磨破,造成潰瘍,人們時常見他捂著臉說牙疼離了安眠藥沒法活。他的居室……怎么說呢?他無力打水,碗筷經常不刷,衣服經常不洗,發黑的蚊帳上布滿被香煙灼燒的窟窿;做飯爐子,空酒瓶子,鍋碗瓢盆,垃圾煤堆,床鋪像個貨攤。客至無立錐之地。到了后期準許杜惠隔一段時間探望,收拾整理一番。杜惠一到,干校的女同志開玩笑說:杜惠,你又來起圈啦!可不,東一堆煙頭,西一堆爐灰,不似豬圈、勝似豬圈。

小川還是小川,一個落魄的老革命和真正修煉到家的老詩人。山高皇帝遠,我們聊了許多,主要是政局和藝術、治學和做人。他對江青提出的“三突出”倒是十分贊賞,原因是他熱愛毛澤東思想、崇拜毛澤東詩詞,一貫謳歌英雄的毛澤東時代,苦苦尋求有效歌頌新英雄人物的新的創作方法。他對于咸寧干校整我們“五一六”表示憤慨,一再譴責說:“假的、假的!莫須有、逼供信!又一次延安審干!”

1975年8月里的一天,干校連部傳達毛主席關于《創業》的批示,整個連隊彌漫著狂喜,小川尤其興奮,以為黨快要抓到文藝戰線,真的要調整文藝政策了。1975年9月,郭小川就當前文藝方面的問題,給中央政策研究室主任胡喬木寫了三四千字的意見書。經過翻箱倒柜,雷奔居然找出了已經發黃的當年的筆錄,雖不是原件,但其來源確鑿可靠,也許是惟一可供參考的“海內孤本”了,內容共有五點,現抄錄如下:

①目前執行黨的文藝政策方面有偏差,在某些文藝理論方面(如寫真人真事)很混亂,有待澄清。

②專業文藝工作者和工農兵業余文藝工作者應該并重。應當調動老作家搞創作的積極性。詩詞不一定只登工農兵,外國的古典的都可以登。

③各種文藝刊物應當迅速恢復。這些刊物由政府機構來辦是不舍適的,應由研究機構、群眾團體來辦。當前如沒有適當的機構,就應由學部來辦。建議恢復《新觀察》。不一定用原來的刊名,但應辦一個雅俗共賞、圖文并茂的刊物。

④建議成立一個綜合性的文藝團體——新文聯,以便組織創作,開展評論。要繁榮創作,要有好作品教育青年,不能讓《基度山恩仇記》一類不入流的作品風行一時。

⑤批判與繼承問題:過去,只講繼承不講批判,是不對的。現在只講批判不講繼承,也是不對的。

他把意見書同時抄清一份寄給回北京休假的劉小珊,并且明白地告訴小珊:“我準備寫詩了!”小珊在回信中寫道:“我最喜歡北京的秋天,它不僅有著潔凈的高高的藍天,而且給人們帶來豐收的喜悅,唯其接近嚴冬,因此更富有生命力,但不知團泊洼的秋天怎樣?”小川理解了信中的隱喻,回信說,這封信給他送去了一首詩的主題。9月底,一封信把《團泊洼的秋天》送到小珊手中,詩尾注明:“初稿的初稿,還需要做多次的修改,屬于《參考消息》一類,萬勿外傳。”

團泊洼,團泊洼,你真是這樣靜靜的嗎?

全世界都在渲騰,哪里沒有雷霆怒吼風云變化!

是的,團泊洼的呼喊之聲,也和別處一樣宏大;

聽聽人們的胸口吧,其中也和鬧市一樣嘈雜。

在一排排紅房之間,常常聽見同志式溫存的夜話。

至于戰士的深情,你小小的團泊洼怎能包客得下,

不能用聲音,只能用沒有聲音的“聲音”加以表達。

不久的丙辰清明,北京爆發了可歌可泣的“天安門事件”,昔日在偶像面前下跪的人站起來了!

粉碎四人幫,重見天日,人們自然想起躲在河南的郭小川,據聞,他將出任中宣部主管文藝的副部長。繼而,我們被惡耗驚倒了,旋即,郭小川在安陽招待所因吸煙引燃泡沫塑料床墊窒息中毒身亡的訊息被證實。郭小川從林縣返京途中,安陽轉車,住進地委招待所高干樓,身份是“中央組織部首長”,后發生火災燒傷窒息而死。全身燒傷面積達70%。

小川啊,小川!追思郭小川,我不禁喟然長嘆、把你贊美:

真正的人不壓迫人也不受別人壓迫。

真正的人同受壓迫的人同命運。

真正的人生活在恐怖詭秘的時候卻跟不幸的小人物打成一片。

真正的人長著兩顆心:一顆流血,一顆燃燒。

真正的人生活在說假話的時候不但不沉默不說假話而且說真話。

真正的人生活在“文死諫、武死戰”的時候不但勇敢地寫出而且危險地遞上。

真正的人在絕望的時候以衰弱之軀傳遞著生的信息。

郭小川笑口常開,笑自己從前的可笑、笑有人現在的可笑。

小川的笑不但意味著清醒而且意味著堅韌,是親切的撫摸。

郭小川的內心其實很痛苦。

他用自己手中的火點燃自己,終被燒死。

郭小川靈魂不安

1999年夏,杜惠女士和子女,把《作家與社會》、《幸福》、《文摘周報》、《文摘旬刊》、《購物導報》等報刊告到北京宣武區法院,8月12日開庭,請我們出庭作證。

狀告署名賀方釗的一篇文章——《著名詩人郭小川的一段鮮為人知的黃昏戀》。

“郭小川的妻子杜惠已含冤去世”——杜惠女士現住離我的住所一箭之遙的蒲安里,早上晨練跑步從我家門口穿過,身心健康,正率子女編篡的《郭小川全集》,“去世”而且“冤含”,豈非天大的笑話!

郭小川怎么可能“和沈從文同住一室”?郭小川和我們朝夕相守,屬干校5連的中國作家協會,沈從文的夫人張兆和倒是在作協的連隊,可沈從文屬圖博口,郭沈同室,哪兒跟哪兒呵?

我們在干校盡管斯文掃地,但管吃管住,大米白面,從未發現過誰“饑腸轆轆”。我那時是“5.16反革命分子”,折磨得幾天幾夜不睡覺、不吃飯,不是人家不給吃,而是自己吃不下。郭小川雖然受過審查,但沒有關禁閉,大家天天見面,從沒聽他說過“整日饑腸轆轆”。

干校的食堂是包伙,每月交足糧食定量和15元錢可以敞開肚皮吃,從來沒有用過飯票菜票。在食堂幫廚的全部是作協本部門的,哪兒冒出來個“賣飯票的女人余心惠”?至于說郭小川“寫《楠竹歌》是獻給余心惠”,純系胡說!郭小川的妻子和子女可以作證,《楠竹歌》是郭小川特意說明為他們而作的。

說什么時任中國作家協會書記處書記、秘書長的郭小川1969年春到咸寧干校。事實是:郭小川1962年10月調任《人民日報》特約記者后再未擔任過作協的領導職務,他是1970年1月3目離京,5日到咸寧。

說什么1972年初郭小川接到去團泊洼干校報到的通知,最后在團泊洼逝世。事實是:遭四人幫迫害。1974年底他被押送到團泊洼,離開團泊洼一年之后,逝于河南安陽。

嚴于自律的郭小川始終是四人幫的階下囚,他在無產階級專政下沾花惹草是絕對不可想象的;郭小川“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化煙,煙氣騰空/但愿它像硝煙,火藥味很濃很濃”。他已化為火中鳳凰,卻有人以莫須有的罪名拔掉鳳凰身上美麗的羽毛。

作為受害者,杜惠和子女們向法院提起訴訟,當時同郭小川同吃、同住、同勞動、同受煎熬的中國作家協會5連的所有同志們有口皆碑,我自己當然義不容辭。不論是咸寧干校還是團泊洼,我都同郭小川在一起,何況現在又是杜惠的鄰居。

1999年8月10日-11日,由北京電視臺、海潤國際廣告有限公司和海潤文化基金會聯合舉辦的“詩歌之夜——中國當代新詩朗誦音樂會”隆重推出,老詩人如郭小川、賀敬之、聞捷、曾卓、邵燕祥、曉雪以及王蒙共7人的作品占有相當大的比重,共12首。賀敬之的選了《西去列車的窗口》、《雷鋒之歌》、《放聲歌唱》3首,郭小川的選了《閃耀吧,青春的火花》、《祝酒歌》、《團泊洼的秋天》、《向困難進軍》和特意在說明書里刊出原作卻在節目單里沒有列入的《秋歌》共5首之多,全部都是五六十年代的舊作。6位年輕詩人(梁小斌、郭路生、黑大春、舒婷、林子、江河)的作品只選了9首,舒婷一個人選了3首:《這也是一切》、《致橡樹》、《祖國呵,我親愛的祖國》。很明顯,這是一場以老詩人為主體,以舊作為主調,以歌唱領袖和歌唱黨、歌頌青春和愛國精神為主旋律的朗誦會。

作品都是詩人某個時期的代表作,不少作品曾傳誦一時,但是,這場朗誦會從整體上看“當代”性并不強,多少讓人有恍如隔世之感。不敢說聆聽這場朗誦會上的一些“當代新詩”如同觀賞新的樣板詩,但是從現場的反應看上去,人們似乎對于過去豪言壯語般的呼喊有點不大耐煩。朗誦會上的有些作品屬于配合當時任務的時事詩,歌頌那個特定歷史時期的政治形勢,歌頌英明的領袖偉大的黨,歌唱繁榮富強的社會主義祖國,聽來像是又回到“毛澤東熱”、“紅太陽—毛澤東頌歌新節奏聯唱”的日子:“太陽最紅,毛主席最親”,“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世世代代銘記毛主席的恩情”,“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或大唱《東方紅》,“他是人民的大救星”。我不知道現在這樣唱是不是合時宜,因為它跟《國際歌》里的“從來沒什么救世主”的主旨相悖逆。民間不理這些,只要民歌調好聽,卡拉OK廳就拿《東方紅》給慢四步伴舞。

1975年的《秋歌》無疑是郭小川晚年的重要作品。那時。郭小川和我們少數幾個打入另冊的人已經先后由湖北成寧文化部五七干校并入天津團泊洼中國文聯五七干校,他義憤填贗又異常苦悶。他開始懷疑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然而不敢懷疑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他敢罵江青,卻對偉大領袖崇拜依舊;他既糊涂又清醒,極灑脫又極凄楚;既躍躍欲試要參加戰斗卻不清楚與之戰斗的究竟是誰;既迫不急待欲向困難進軍卻不明白他的一腔勇氣到底沖向哪里,從而陷于一種異常復雜矛盾的痛苦之中,正是這個時候,被憂憤煎熬著的《團泊洼的秋天》和《秋歌》誕生了。我們敬重這位戰斗詩人,我們給予他的絕唱般正義的怒吼以高度的評價,我們曾經這樣認真地做了,但是現在朗誦他的這些詩句(如說明書《詩歌之夜》里特意摘引的那樣):“同志給我以溫暖,親人給我以愛情/不是讓我享受清福,而是要我堅持繼續革命。”“眼見‘修正’謬種鬼蜮橫行,而不奮力抗爭/這樣的人,即使有五千個,也盡飯桶。”“磨快刀刃吧,要向修正主義的營壘勇敢沖鋒/跟上工農兵的隊伍吧,用金筆剝開暗藏敵人的花色皮層。”“我是蠢笨的,但現在似乎已百倍聰明/因為領我教我的,是英明偉大的領袖毛澤東。”……盡管暗含指控,但在聽覺效果上令人刺耳不安。

道德有繼承性,特別是抽象道德,例如“忠君愛民”、“精忠保國”、“忠誠老實”、“無限忠于”等,哪個朝代、哪個時代都提倡,就看你把它落實到哪個的頭上。在我國,權者對“人”和“民”是進行階級分析的,文革時的“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反修防修”、“無產階級繼續革命”,都同馬克思主義的本義相去甚遠,他們反歷史,禍國殃民,把中國“人”引向痛苦的深淵,天怒人怨,因此才有今天的改革開放。歷史問題必須放在具體的歷史條件下進行具體分析,道德繼承問題也應作如是觀。今天,不論是研究“當代新詩”還是欣賞“當代新詩”的朗誦。都必須以徹底否定文化革命和熱情肯定改革開放為主旨,不然就是張冠李戴。郭小川自己就是毛澤東治下的“修正主義分子”,而文革中的“修正主義分子”迄今非死即退,他們要是在臺下聆聽教人“繼續革命”的朗誦,想必慌恐不安,不堪回首。

80年代,回西安公干,評論家王愚請我吃飯,交談甚歡,突然,他的臉色變了,非常害怕的樣子。順著他的視線望去,白光一閃,一位表情毫無異常的警察從桌旁走過。過后他解釋說,由于監獄里被專政,見了警察就害怕。明明知道警察不會抓我,但是習慣了,哎,身不由己。接著,我和王愚不約而同地想起狄更斯《雙城記》里那位怕光線、怕見人的醫生,馬上要獲釋,仍然習慣性地、膽怯地、彎著身子做他的鞋,長期禁錮使他怎么也走不出巴士底獄的305號……一桌豐盛的酒席,二人食不甘味。

我不明白,文化革命已經過去21年,為什么要讓備受“修正主義”折磨之苦的郭小川在他80周年誕辰之際站出來“向修正主義的營壘勇敢沖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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