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代的盜墓（上）

一九九零年的雷聲

1990年的2月26日恰好是農(nóng)歷庚午年的二月初二。

“二月二、龍?zhí)ь^，蝎子、蜈蚣都露頭?！弊詮陌颜率宓脑赃^之后，很快就到了二月二，關(guān)中人家家都要搟長面、炒玉米豆豆，渴望龍王雨水的恩澤。

這一天的氣象暗示著一年的景象，農(nóng)人們都會在這樣的日子里下意識地盤算自己一年的光景和收成。

關(guān)中渭北的村民多么希望抬頭龍王施降一點點雨露。希望期待中的甘霖能為一年的時光開一個好頭。而這天沒有出現(xiàn)人們希望的雨水，陽光一改前幾天的冰冷和堅硬，把眉眼變得和煦爽朗起來。風(fēng)也舒緩地甩開柔軟的水袖，由九嵕山(位于今陜西省禮泉縣，唐李世民陵墓所在地)的尖尖上悠然地鋪張下來，枯燥了一個冬季的荒草和山崖上的迎春花在驚蟄的節(jié)氣里，把山溝里的春意慢慢渲染出來。

煙霞鄉(xiāng)東坪村的村民們?nèi)死习溯呑佣荚诤酢岸露钡木跋螅麄兇宓奶锏囟荚谡蚜陽|南方向的山坡上，上天的脾氣和稟賦事關(guān)他們的生存大計，豐沛的雨水會讓他們的心里和生活變得踏實起來，同樣，少雨干旱的情形也會讓他們搖頭嘆息、束手無策。自古以來靠天吃飯的日子，他們怎么能不在乎天象呢?

而今天的情形多少讓他們對今年的生活有了些隱憂。

山村的夜晚來得早一些。東坪村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慣常在這個季節(jié)咬春的貓和游蕩的狗也變得乖巧起來，早早地蜷伏在自己的窩里去了。

七十多歲的李建義老漢雖然早早躺在了炕上，但入老瞌睡少。他一直抽著旱煙、望著屋頂，思量著兒女的日子和兒女日子里的瑣事，他擔(dān)心自己的幾畝蘋果，還有村子?xùn)|邊坡地上的小麥和油菜。他一直想幫兒子多攢些錢，鄰家有人已經(jīng)把偏廈子房放倒了，蓋起了一磚到頂?shù)男∑椒浚炕亟?jīng)過別人家門口的時候心底就變得復(fù)雜起來?？捎晁倭艘绊懱O果的產(chǎn)量，這還意味著蓋新房子的計劃將要泡湯。

“轟……”、“轟……”。幾聲沉悶的響聲由門縫擠進來，的確把李老漢驚了一跳，他伸長了自己的耳朵想聽個究竟?？赡锹曇艉芸炀捅粷庵氐囊股蜎]了。他聽到了雷聲，是春雷的聲響，這讓他有些感動，果然是龍?zhí)ь^了。他覺得老天爺體貼著他的心思。已經(jīng)是半夜時分了，他心底的火光在遠去的聲響里又燃燒起來。他披上外衣下炕，走到院子中間望了望夜空，沒有月光他看不見啥，可他呼吸了一口春夜的氣息，然后很滋潤地上炕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來的時候，架上的公雞還沒有醒來。先去后院里喂了豬，爭著拱槽的小豬娃子可愛極了，一想到這些豬娃子和東邊山溝里的蘋果一樣，都將為他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助上一臂之力，他的心眼變得舒爽起來。他要像昨天一樣到自己的果園里看看。臨出門，他給兒子交代了今天的活計，末了還問了一句：聽見夜里的雷聲了嗎?

順著蜿蜒的山路，他向自己的果園里走去。他記不起來自己多少回走在這條山路上。他知道這條山路把他越走越老了。可他感到了今天自己腳步的輕快。

他的果園緊挨著山間的一個土冢，這片坡地承包給他家已經(jīng)有十幾年了。每回在這塊地里勞動累了，他就在土冢一邊把屁股坐在镢頭把上。十幾年前，國家組織人員到昭陵調(diào)查文物，他知道這是唐王李世民的陪葬墓。他曾經(jīng)想到過大唐朝里的一些事情。

李世民把天下坐穩(wěn)當之后，常常在打理朝政的空隙，帶領(lǐng)魏征、房玄齡等一桿子左右侍臣來到九嵕山的峻嶺溝壑中打獵。游龍一般的九嵕山系，群山簇擁著一尊刺天的孤峰，這樣的龍脈氣象打動了李世民的心眼。他多次來過這里，他為自己和后宮佳麗盤算過將來。他交代要把自己心愛的女人將來陪葬在自己身邊。

果然，李世民埋葬昭陵之后的二三十年里，東坪村附近的山梁上埋葬的后宮嬪妃就有韋貴妃、陰妃(后來降為嬪)、三品婕紓等等。

老漢覺得自家果園的風(fēng)水很好。

自家果園里的土冢埋葬著嫻淑文靜、善良聰穎的燕德妃。這個祖籍涿郡昌平(今北京昌平)、隋朝名門之后，從小受過良好的家庭教育，還在母親膝下玩耍的時候，就表現(xiàn)出了過人的天賦，一回她母親(楊氏、隋觀王楊雄的第三個女兒)發(fā)現(xiàn)她對《上林賦》過目不忘，對她就愛得不行，認為假如這是一個男兒，一定會成為經(jīng)國緯世的人才。

的確，她的才能表現(xiàn)在走進大唐的歷史以后。因“香名逾振”，十三歲的時候，她被召入秦王的后庭之中，領(lǐng)受了一個貴人的封號。玄武門之變很快扭轉(zhuǎn)了歷史的方向，李世民開始掌舵天下，她也被冊拜為賢妃，命運給她閃開了一道亮堂的大門，隨后她給李唐天下生過兩個男嗣(一個是后來的越王李貞，一個是后來的江王李囂)。李世民的五兒子李佑(陰德妃所生)整天沉溺在游獵之中，不好好操持事情還有點拿不住，貞觀十七年(643年)，做著齊王的他要謀反朝政。賜死李佑后，李世民氣還沒有消完，要給他的生母陰德妃降職(由妃子降為嬪)。這時候四個妃子的職位有了一個空缺，德才兼?zhèn)涞难噱樌沓烧碌亟犹骊庡奈恢蒙w為德妃。

需要進一步交代的是，自她進入后宮之后，還積極地為皇帝后宮引進人才。她的母親和武則天的母親是堂姊妹關(guān)系，她和武則天就屬于表姊妹了。覺得自己的表妹人才出眾，天生一副貴人相，她便周旋著把武則天弄到宮里來。當時，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牽線搭橋會在后來扭轉(zhuǎn)歷史的情節(jié)呢。

公元650年(永徽元年)，李世民駕崩。按照慣例，她的大兒子(李世民的第八個兒子)被封為越王，她也被冊拜為越國太妃，和親生兒子一起赴任。這位武后的表姐，為人溫良恭謙，又曾經(jīng)大恩于武后，所以高宗和武后都給了她超出常人的敬重。在以后的日子里，武后還隔三岔五地把她請進宮中小聚，敘敘親情和家常，甚至在泰山封禪這樣重大的活動中，在武后的提議下高宗不但把她帶去了，還安排她主持了終獻的祭祀儀式。在李世民入土昭陵以后，這位前朝的妃子過了一段很體面的日子。

公元670年(咸亨元年)，聽到武后的母親榮國夫人(楊氏)在洛陽去世，她心里一陣陣痛苦，她要親自到洛陽吊唁自己的姨母。路途車馬勞頓、加上心底的憂傷悲痛，到洛陽以后身體就生出了毛病，那一年恰好也是農(nóng)歷庚午年。第二年的七月二十七日她病逝在鄭州，年底陪葬到了昭陵。對于表姐的病逝，武后傷痛得不得了，回想起以前表姐的滴滴恩澤，武后更是哀痛到了極點。那時候的高宗李治已經(jīng)過上了看武后臉色行事的日子，看到皇后傷心的樣子，他親自給父皇的妃子成立了一個治喪班子，命令工部尚書楊昉全盤負責(zé)燕德妃的葬儀，安排許敬宗為她的神道碑撰文；武后遂命令寺觀的僧人道士為她超度，還給她修造了兩尊佛陀繡像，并親筆制銘繡于座下，她給表姐的追憶之情可謂深切隆重。

深得皇帝喜歡的女人埋葬在自己的果園里。老漢感到腳下的這片土地了不起。一千三百年前，皇子重臣和大唐王朝里不少有些眉眼的人物都涉足過這片土地。

而他心情的急速變化是在走進果園后出現(xiàn)的。

土丘的前邊咋會有一堆新土呢?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疾步走了過去。凌亂不堪的腳印布滿土堆的周圍。一想到昨晚果園里出沒著鬼祟的身影，他感到了心底的顫栗。

他想看個究竟。他看見了一個洞子，直徑近乎一米五，有十幾米深吧。仔細地往下看去，他啥也沒有看見，甚至他沒有看到洞子的底。他驚呆了，他知道有人昨夜驚擾過在這里沉睡了一千三百多年的皇帝妃子。直覺告訴他，妃子身邊的不少好東西讓人弄走了。

他怎么會想到夜里沉悶的聲音是春雷呢?他怎么沒有想到那是爆破盜洞的聲音呢?

昨夜的雷聲發(fā)源于自家的地里，這讓他心里越發(fā)不好受。

他想趕緊折過身返回，去給政府報告這個事情。可他的腳步不爭氣，今天變得那么重，他甚至覺得雙腿已經(jīng)提不起腳步了。他感到被日月夯得很瓷實的這條山路比以往漫長了許多、冷硬了許多。他耳畔還不斷響起昨夜沒有來得及仔細辨認的響聲。

那時候的通訊不像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傳呼機和手機的時代還在醞釀之中。等到縣上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時間已經(jīng)到了第二天。

事件一級一級地匯報上去了。三天后，有關(guān)部門派人來到了老漢的果園里。各方面都感到這個事情有一定的嚴重性。公安部門成立了專案組開始進行案件的調(diào)查，文化部門在現(xiàn)場踏勘和反復(fù)商量之后，準備成立發(fā)掘隊對這個墓葬進行搶救性清理。

清理工作是在兩個月以后正式開始的?？捎赡睦镞M入墓子是一道為難發(fā)掘人員的問題。由當年的墓道口進入是合適的，而要調(diào)查后挖開墓道口不但有些費事，還要增加很大的工作量和成本。要由盜墓賊留下的盜洞(隊員們測量后已經(jīng)知道有十四米深)進入墓葬，又擔(dān)心在清理周圍浮土的時候?qū)δ棺釉斐尚碌钠茐?。必要的論爭之后，相對一致的意見傾向于由盜墓賊炸開的盜洞進入墓子，理由是盜洞口子比較大，很方便大家的出入，不但節(jié)省時間還節(jié)省經(jīng)費。

的確，由盜洞進入墓葬后，清理工作開展得比較順利，沒有出現(xiàn)人們事前預(yù)想的有關(guān)障礙。那是一條幽深黑暗的墓道，一切都要借助汽燈的光亮進行。盜掘現(xiàn)場比想象的還要凌亂，一些沒有被帶走的器物東倒西歪，有些殘絮敗柳的味道，讓人想到了盜墓者的慌張。一合邊長近一米、志蓋和墓志分別厚近二十厘米的基志銘首先吸引了大家的眼光，“大唐越國故太妃燕氏墓志銘”的志蓋光亮黝黑，篆刻著主人的身份；五十行兩干四百個字的墓志銘，詳細地記述了主人的生平，用楷書書丹，字跡勻稱雋秀，筆力和雕刻的刀工里透射著盛世的氣息。一個光彩過大唐歷史的女人，新舊唐書卻吝嗇地沒有給她立過傳。發(fā)現(xiàn)了一合能夠彌補歷史疏漏的墓志，大家的心眼在幽暗的墓道中瞬間亮堂了起來。隨后的清理工作緊張有序地進行，考古人員提取了留在墓道中的一百多件可移動器物，并詳細地給它們照相、登錄。至于盜墓者劫取了什么器物?劫走了多少器物?即使再細心的清理工作也永遠無法知道這些，大家希望已經(jīng)展開的偵破工作能夠圓滿地緩釋這團疑云。

“這個墓葬在昭陵陪葬墓中等級很高，地下部分由墓道、過洞、天井、甬道和墓室組成，全長有五十多米。和別的墓子不一樣的是，歷史上沒有被盜掘過，墓道地面干凈，墓壁沒有一點點霉變，特別是墓壁上的壁畫艷麗如初，跟一個新墓子一樣?！鼻謇硇〗M中有人曾經(jīng)參與過其它墓葬的發(fā)掘，他們驚異這個墓葬保存的狀況。

提取壁畫資料(照相等)暫不揭取壁畫的決定做出后，幾根木頭棚住了燕妃墓的盜洞口，上面用土和荒草覆蓋后結(jié)束了這次清理。

平靜了一干三百多年的燕妃墓在短暫的傷痛之后似乎在時間的河流里又安然下來了。

創(chuàng)可貼修復(fù)身體的微創(chuàng)是有效和必要的。而幾根棚木和覆蓋著棚木的荒土茅草能不能為受驚的故人和歷史壓驚療傷，恐怕不好說。

六年半以后的追尋

1999年7月26日晚上八點。

前幾天縣上給市里報告：一個村民發(fā)現(xiàn)，燕德妃墓1990年5月的棚木被翻開了。博物館派人由原來十四米深的盜洞口下到墓道之中檢查，發(fā)現(xiàn)墓道中的十九幅壁畫被人揭取走了，作案者在現(xiàn)場遺留下了已經(jīng)生銹的烘烤箱和刨花鋸末、塑料紙、三合板、塑料繩等作案工具?？h上已經(jīng)成立由縣長任組長的專案組，展開對案件的偵破工作云云。

報告逐級報了上去，省委辦公廳下午已經(jīng)把國務(wù)院領(lǐng)導(dǎo)和省委書記的批示傳真到了市委機要室。

作為主管政法工作的書記，雖然這幾年他偶爾也會聽到其它地方發(fā)生過文物被盜的案件，但那些案件離自己比較遠。而現(xiàn)在自己的轄區(qū)出現(xiàn)了壁畫被盜的事情，他感到這件事情的份量。必須馬上召開一個案情分析會議并把上級的指示傳達下去，他要親自主持今天晚上的會議，會議地點就放在市委常委會議室。

下午下班前秘書已經(jīng)把會議通知下去了，參會的人員已經(jīng)全部到場了。

書記首先傳達了國家領(lǐng)導(dǎo)和省上領(lǐng)導(dǎo)的批示精神。

縣公安局長匯報了幾天來調(diào)查走訪的情況和特情人員提供的各種信息，匯報了他們下一步的思路和打算。

在自己的地盤上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縣長的態(tài)度是必須的。分寸合適地代表縣政府致歉之后，縣長斬釘截鐵地表態(tài)：縣財政全力保障辦案經(jīng)費。

市公安局刑警支隊表態(tài)全力指導(dǎo)縣公安局的工作，并提供必要的技術(shù)和人力支持。

文化部門表態(tài)要迅速清理沒有盜走的壁畫并竭力配合有關(guān)部門工作。

書記最后的講話是重要的，他逐一對各個方面的工作給予了程序性的肯定。之后，對下一步的工作提出了幾點要求：一是要加強對案件偵破工作的領(lǐng)導(dǎo)。二是要加強部門之間的協(xié)調(diào)和溝通。三是要定期報告進展情況。四是要限期破案。

會議的氣氛被常委會議室里的大功率空調(diào)吹得凝重冷峻起來。最后書記緩釋氣氛似地說：案件偵破后給大家請功。

因為盜竊館藏的韋貴妃墓壁畫(下一節(jié)再說這個事情)的李紹鷹已經(jīng)被關(guān)進監(jiān)所五年半了。五年來，他的案子一直沒有進入終審環(huán)節(jié)，他知道公安部門一直在尋找那些東西的下落。剛進來的時候，律師和檢法機關(guān)還常常來找他進一步了解核對當年案情的一些細節(jié)。自己以前的有些關(guān)系偶爾也來看看他或者托熟人帶個話過來?？墒且恢睕]有人問起燕德妃墓壁畫的事情，他心底里還常常為這有著一絲絲的慶幸。

這兩年，他覺得外面的人把他忘了，他已經(jīng)完全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F(xiàn)在，他能夠掌握這個號子的氣氛和節(jié)奏，沒有人敢不聽他的使喚。

這一天，公安機關(guān)突然來提他。他似乎意識到是燕德妃墓壁畫的事情出來了。雖然這事已經(jīng)過去了六年半，可他知道遲早有一天會被人弄出來的。一回是死，兩回還是死，他早都預(yù)測到了自己的結(jié)果。

他想起了妻子。還有以前的種種情形。

1980年他和她一起初中畢業(yè)。命運對他的照顧讓人羨慕，縣上招工，他進烽火鄉(xiāng)供銷社吃上了商品糧，那時候吃商品糧紅得發(fā)紫，走路的架勢都不一樣。更何況他進了供銷社，誰家想稱斤白糖買幾尺白布都要走供銷社的后門。她對他羨慕得很。他也有心，隔三岔五地去看看她，時不時地給她弄些零吃的東西。一來二往，兩人的關(guān)系密切了起來。三年的高中學(xué)習(xí)一眨眼結(jié)束了，她幸運地考上了省城西安的一所大學(xué)。八十年代初期，能考上大學(xué)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女大學(xué)生就更值錢了，可謂鳳毛麟角。而他仍然像以前那樣，經(jīng)常由縣里跑到西安去看望她，還不時地給她一些平時花銷的費用，久之，他們之間有了感情。四年的大學(xué)生活很快過去了，畢業(yè)后她回到縣里工作，被分配到了博物館。雖然自己是一個讓人羨慕的大學(xué)生而他甚至連高中也沒有上過，可想起他關(guān)心自己的點點滴滴，她覺得他真摯的情感填平了文憑差別的鴻溝，她做出了人生路上最重大的一次抉擇：嫁給他。結(jié)婚后，他們住在了博物館的一間宿舍里，生活過得馬馬虎虎。到了九十年代初期，供銷社的光景慢慢黯淡起來，社會上一窩蜂流行下海經(jīng)商的風(fēng)氣，李紹鷹感到再在供銷社干下去沒有多大意思。而到底自己能弄啥?他心里沒底。思前想后，他開了一個小飯館，飯館的營生雖然很慘淡，可他在這里卻結(jié)識了很多社會上的閑人。就在這個時候，他認識了袁棟琳。袁棟琳本來是一個游蕩在關(guān)中一帶的文物販子，常常尋思著弄些古董生意，并和廣東一帶的商人來往密切。李紹鷹住在博物館，偶爾能聽到博物館職工說一些與文物有關(guān)的話題。袁棟琳覺得讓李紹鷹弄一些真貨不成問題。他們的關(guān)系很快密切起來了，成為兩肋插刀的哥兒們。

1990年5月燕妃墓清理之后，袁從李的口中得知墓道中的壁畫沒有揭取還留在墓子之中，就私下托廣東的商人聯(lián)系下家。

1991年初，托兒回話，買主要先看看貨。袁感到這事有些門道，就找李商量能不能把燕德妃墓的壁畫照片弄一套。他也很不滿意自己這兩年的日子，一想這事如果能弄成就翻身脫了貧，他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袁。很快李紹鷹把由博物館弄到的燕德妃墓壁畫照片交給了袁棟琳。

袁棟琳再一次由西安到他小飯館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個月后的一個傍晚。袁一進門就喊叫著要喝酒，李紹鷹感到了袁的喜氣，加上好久沒有見面，他就吩咐廚子收拾了幾個涼菜。幾杯白酒下肚后，袁壓低了聲音，一五一十地給他說了情況。在推杯問盞之間，盜竊燕妃墓壁畫的方案在他飯館的酒桌子上立馬變得清晰明朗起來。

盜揭這批壁畫麻煩是麻煩了一些，但是有買主等著要，是按需施盜，這遠遠比把東西先弄手里伺機出手靠得住，如果你手里有貨而沒弄出去，就等于一屁股坐到了地雷上，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響了。

人有三年旺，他感到老天睜開了眼睛，那天晚上他睡得很甜。

住在博物館的幾年里，他和大家已經(jīng)熟透了，加上博物館十幾年來揭取過昭陵幾個陪葬墓的壁畫，特別是1990年9月揭取韋貴妃墓壁畫的時候，他還到現(xiàn)場看過。應(yīng)當說他已經(jīng)儲備了一些揭取壁畫的常識。

往后的幾天里，他反復(fù)琢磨著心中的方案，他知道這是掉腦袋的事情，他要確保盜揭壁畫的行動不出現(xiàn)一點點閃失。

他先后幾次來過燕德妃墓踏勘。燕妃墓的位置和地形有利有弊，遠離山腰上的公路，這有利于隱蔽不容易讓別人發(fā)現(xiàn)，但卻不利于撤退和運輸。最為重要的是因為常年封閉，墓道中嚴重缺氧，弄不好長時間在墓道中停留就會造成人員窒息，還有揭取壁畫的工藝中有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就是壁畫干燥，空氣稀薄不利于壁畫干燥。

坐在不遠處的山坡上眼看著將要下手的墓葬，他開始變得躊躇起來，他感到要弄個事情的不易。

真正最后讓他下定決心、加快行動的是一群春燕。那時候，他擔(dān)心盲目進入墓道會有生命危險。突然，十幾只歡喜的燕子劃過他的頭頂，匆匆忙忙地落唧在一道模糊的電線上。他馬上起身，似乎有幾道隱約的電線把幾個小山頭串連起來。他尋找過去，確實是電線，這股照明用的低壓線彎曲著身子伸向了遠處的東坪村。他用腳步丈量了電線桿子和墓葬的距離，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啊!他興奮地差點跳了起來。

四月初的一個晚上，山崖溝畔上油菜花的清香被九嵕山上的春風(fēng)推涌過來，舒服著人的心眼。雖然沒有月亮，可漿白色的公路還是方便地把一輛摩托車由南向北引向九嵕山的深處。車上，李紹鷹帶著他的哥們高某。摩托車吃力地拐過一個山包，停在了路邊?？戳丝粗車膭屿o后，山林很快吞噬了兩個人的身影。

扒開了去年盜洞口的棚木后，他們迅速地回去了。他們希望重新揭開的口子能為墓道中輸送必要的空氣。

一個禮拜以后，他倆再次來到的時候，這道一年前的傷口已經(jīng)為他們儲備了足夠的氧氣。把隨身攜帶的軟梯輕輕地放了下去后，他倆先后下到墓道里。墓道中疹人潮濕，霉變的味道依然嗆人，可在汽燈的白光里，他們?nèi)匀粡娜莸赝瓿闪耸欧诋嫵叽绲臏y量和記錄，這將成為他們準備材料和工具的依據(jù)。

整個測量的過程是順利的、有效的，前后不到一個時辰。

回家之后，李紹鷹開出了細致的備料單子，很有些掌勺爐頭操持宴席的味道。

松木條、刨花、鋸末、塑料紙、白紗布、粘合劑(陶瓷膠)、聚乙烯醇水、木螺絲、三合板等都是揭取加固壁畫必須的材料。烘烤箱、無煙木炭、毛刷子、刀子、鐵鏟、鋼鋸條、螺絲刀、麻繩、竹籃、竹竿、電線、塑料壺、汽燈、鼓風(fēng)機和風(fēng)扇等等都是揭取壁畫必須的工具。

整個揭取的過程絕不是一天兩天，需要多長時間他們還不好預(yù)期。這也不可能像上班下班那么矜持從容、一日三餐，足夠的給養(yǎng)是應(yīng)當?shù)摹?/p>

活弄完之后現(xiàn)場的清理和撤退還需要車輛，這也要提前備好。

備料的過程簡單而快捷，李紹鷹和高某各人一攤子，在九嵕山下的阡東鎮(zhèn)上有他們需要購買的全部東西，一周以后，一切置辦停當。

這么說吧，盜竊古墓葬中的可移動器物要容易得多，只要你能找到墓子并順利地把它弄開，基本上就能得手，這有點囊中探物的味道。而要盜竊墓道壁灰皮上的壁畫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光揭取壁畫就實在是一個工序復(fù)雜的手藝活，弄不好壁畫要么揭不下來，要么就揭成了碎渣渣，你想想那是在灰土上畫的畫啊，所以要成功地揭取壁畫是要花費很大的成本和時間的。

便于你理解盜掘壁畫的不容易，我還是先說說他們揭取壁畫的技藝和流程。

第一，先是仔細地查看壁畫的表面，然后用軟和的細毛刷子刷去畫面上一干三百年的歷史灰塵。

第二，依照每一幅壁畫尺寸的大小，做了邊框稍微比畫面大一些的可以松緊活動的木頭框架。

第三，對表面不十分平整的壁畫，進行了補槽和修整。

第四，為了保證壁畫顏色的鮮艷和色澤，讓原始顏料對灰皮土層更好地滲透和吸附，他們事先已經(jīng)配制出了幾種濃度不同的化學(xué)粘合劑。

第五，將滲透程度不同的粘合劑每一種分三遍輕輕滴滲涂刷在壁畫的表面。這是一個慢工細活，急不得，每一遍都要用無煙炭火烘烤干燥。這樣一幅壁畫光烘烤的次數(shù)少說也要八九遍。

第六，壁畫揭取以后總要被運輸挪動，用力不勻也會被顛壞的，為了增強壁畫的抗拉強度，在完成以上工序后，要給壁畫的表面涂刷聚乙烯醇水溶液，貼上比壁畫面稍大的沙布，再涂刷、再烘干，這樣需要反復(fù)兩到三次。

最實質(zhì)的程序就是由墻上把壁畫揭取下來，這是關(guān)鍵的一步。這時要按畫好的邊線挖出寬三四厘米，深七八厘米的凹槽，然后把做好的木箱框架嵌入凹槽中，給空隙和不平整的地方襯墊上棉布、鋸末、刨花、海綿等軟物以后，擰緊木頭框架上提前安裝的螺絲，把要揭取的壁畫夾緊，并且讓它均勻受力，把尺寸和木框相同的三合板，用木螺絲釘在木框上。之后，用條鏟或者鋸條輕輕地把加固好的木框和墻壁剝離，最后再用尺寸合適的三合板釘住背面。

一幅完整的壁畫就這樣被揭取下來了。

時間很快到了五月初，金黃吉祥的油菜花滿山遍野，預(yù)示著今年的收獲。

自從十幾天前進入燕妃墓以后，李紹鷹他們在墓道中的活干得從容仔細，不但嚴格地按規(guī)程操作，還完全沒有出現(xiàn)預(yù)想中的壁畫斷裂和脫皮現(xiàn)象。呆在墓道里不見天日，只有在夜幕覆蓋九蠼山以后，他們才出來短暫地呼吸一下山間的空氣。而二三十米開外就是燕德妃的棺槨遺骨，一生溫良的燕德妃沒有給他們制造任何麻煩。

李紹鷹感到時間過去得很快，謝天謝地，上天保佑他一帆風(fēng)順。

用繩子在墓道中把加固好的壁畫捆綁結(jié)實后，他們一個一個把東西由墓道中吊了上來。

共十九幅。李紹鷹讓在外面接應(yīng)的袁棟琳清點數(shù)字。夜色恰到好處地隱蔽了他們的交貨。李紹鷹感到那天的夜色美好而寬厚。

沒錯正好是十九幅。

袁東林將來要把壁畫打開給買主看，他不知道怎樣才能取下壁畫表面的紗布，李紹鷹肯定是有法子的。

咋弄?袁棟琳問。

有專門的藥水。李紹鷹回答，不過一桶桶要五千塊錢呢。

五千就五千。那時候，袁棟琳絲毫也不會在乎錢的多少。

李紹鷹隨后交給了袁棟琳一個裝滿無色液體的塑料壺。袁棟琳像得到寶貝一樣高興得差點跳了起來。

事實上，后來確實是把這一壺?zé)o色液體刷在加固壁畫的白布上，袁棟琳方便地給買主揭開了壁畫的面目。

袁棟琳當然沒有太費口舌就拿到了全部貨款。

三年里的囊中探物

這么說吧，把兔子在窩里關(guān)牢，可后來兔子卻跑了，人當然能想到這是自家鬧兒而不是鬼弄出來的事情。

1990年9月，九嵕山的秋天含蓄得像內(nèi)斂的少女，滿山的雜果和蘋果在秋風(fēng)的撫弄里等待收獲。

這個時候，博物館正在對韋貴妃墓進行發(fā)掘。

韋貴妃，名叫韋璉，字澤。武德四年，李世民在東都洛陽平定王世充叛亂的時候和她相遇，李世民猛一看見她竟“驚為天人”。那時候的韋珪已為人妻，膝下還有一個女兒?？捎⑿蹥飧诺睦钍烂袢匀粚λ灰婄娗?，把這個比他大兩歲的美人據(jù)為己有。才貌兩全的她委實讓李世民歡心，公元627年，他一登上皇位就把她冊拜為“貴妃”，位置僅在長孫皇后之后，列四大妃子之首。做了貴妃的她沒有辜負皇帝的恩寵，很快就生下了李世民的第十個兒子李慎。太宗死后，韋貴妃被高宗李治按傳統(tǒng)禮法，封為紀國太妃，隨兒子紀王李慎遷居藩地。唐高宗麟德年間，韋貴妃、燕太妃和武則天一起陪同高宗同往泰山封禪，不幸病逝于封禪的途中。

公元660年，高宗李治把她陪葬在距父皇陵墓不到一公里處的冶姑嶺上。

1990年的秋收以前，博物館結(jié)束了發(fā)掘工作。一百七十多件文物和二十七幅壁畫已經(jīng)清理完畢，被放在博物館不同的庫房里了。

特別是墓葬中的這批壁畫實在精美至極，參加發(fā)掘的人員驚羨不已。

可是驚羨這批壁畫的還有李紹鷹。時間很快到了1992年，燕德妃墓壁畫的順利出手和豐厚所得讓他心里變得癢癢起來。他想到了袁棟琳。袁棟琳的慷慨讓他很高興。他聽說過別人交易的艱辛和曲折，而他和袁棟琳的交易可謂一帆風(fēng)順。

把燕妃墓壁畫倒手之后，袁棟琳的生意恢復(fù)了往常的平淡。這時候，李紹鷹來找他。一聽說韋貴妃墓的壁畫，袁棟琳又興奮起來。順著線索，他又找到了去年的買主。協(xié)商的過程簡單而快捷，對方回話：只要是真東西有多少要多少。

弄放在博物館庫房里的東西要遠遠比自己下到墓葬中揭取壁畫容易一千倍，李紹鷹感到這就是在饃籠子里取饃，不吃白不吃。

壁畫就放在東展室里面的小庫房里，自己的老婆(上一節(jié)已經(jīng)給你說過她)恰好掌握著東展室的鑰匙，里面的小庫房門上是一把暗鎖，只要把老婆身上的鑰匙弄來，再用身份證捅開小庫房的門(一代身份證的意外功能)，就把事情整成了。

他和弟兄們把小庫房的方位已經(jīng)偵查過四五次。

8月初，署氣的濃烈依然不肯退去。子夜了，在博物館院子下涼的職工陸續(xù)都回到自己的宿舍睡覺。高、袁、郭、武等幾個人正等在博物館大門外邊不遠處的公路邊，他們等著李紹鷹把展室的鑰匙拿出來。暑期的夜晚酷熱而漫長，眼看著時間一點點溜走。仍然沒有見到李紹鷹的影子，他們開始了埋怨。這狗東西不會拉鉤吧(失約)，有人擔(dān)心起來。不會，他可能還沒有把自己的老婆搞定，有人堅持再等等。就在大家竊竊私語的時候，李紹鷹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博物館大門發(fā)黃的燈影中。娘的腿，她半天不睡，剛睡著了。李紹鷹埋怨了一句后吩咐大家把腳步放輕不要弄出聲音。

展室的進入可以說是暢通無阻，而小庫房的門為難著他們，沒有像想象的那樣被順利打開。李紹鷹右手把門使勁往里推，正準備用左手把身份證往門縫里塞，“哧……”的聲音在小庫房里面響起，他們的神經(jīng)突然緊張起來?！笆抢鲜蟆?，有人輕聲地說。的確是老鼠。老鼠大概知道遲早有人夜晚要來，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咬斷了庫房警報器的電線，讓報警的機關(guān)盲目起來。

畢竟不是自家的房門，小庫房的暗鎖把第一個身份證折軟了。袁有過用身份證開門鎖子的經(jīng)驗，他左手試探著把身份證插進了門鎖，右手輕輕地晃動著門把，突然，身份證完全伸了進去，右手搖晃了幾下，門打開了。

為了方便以后的加固和修復(fù)，要給每一幅揭取好的壁畫編一個號碼，用油漆或者毛筆寫在夾板上，壁畫的資料就是按照編號記錄的。確認了壁畫的編號后，他們輕手輕腳地把壁畫抬出去了。在公路邊等候了多時的客貨汽車當晚輕松地把四幅壁畫拉到了西安。

李紹鷹回宿舍睡到老婆身邊的時候，老婆醒了，輕聲地問：你弄啥去了。解手。迷糊中的老婆總覺得不對頭，第二天起床的時候，她的鑰匙怎么放到了寫字臺上，她鬼使神差地懷疑起昨天晚上的丈夫?？墒牵豢吹浇性绲聂[鐘也沒有扯斷他的鼾聲，她也就沒有多想上自己的班去了。

幾天以后，袁棟琳用挎包背來貨款，在李紹鷹的小飯館里結(jié)束了韋貴妃壁畫的第一次交易。兩人分手握別的時候，袁說：說不定以后還要呢。李說：沒麻達。

李紹鷹后來覺得，如果每一回都要用老婆身上的鑰匙，這多麻煩，不如自己弄一把鑰匙，想啥時候弄事就能弄。幾天以后，他把老婆的鑰匙哄到手后，配了一把東展室的鑰匙。

袁棟琳說得沒錯，真的，以后就是有人還要這些東西。

直到1994年的8月，李紹鷹一共到小庫房中去過四回，每一回都容易地弄走了東西，似乎囊中探物。

1994年的12月，方方面面都要來檢查博物館的工作，領(lǐng)導(dǎo)決定徹底全面地打掃一下單位的衛(wèi)生，以新的面貌迎接檢查。

李紹鷹的老婆和別人要一起打掃小庫房的衛(wèi)生。她們由保管員手里取來了小庫房的鑰匙。讓他老婆傻眼的是在打開庫房門以后，她清晰地記得，四年前韋貴妃墓壁畫擺放的位置，怎么那兒空著?難道壁畫不翼而飛了?直覺告訴她壁畫丟了，直覺還告訴她這是自己老漢干的事。

她剎那間感到天旋地轉(zhuǎn)，兩腿發(fā)軟，似乎天塌了下來。她不知道自己怎樣度過了那個下午，但那個下午徹底把她的命運轉(zhuǎn)了個方向。

后來清點數(shù)量的時候，發(fā)現(xiàn)一共少了十五幅。她的直覺是正確的，是他老漢合伙他人偷走了十五幅壁畫。

后來，我見過一回李紹鷹，那是一個深秋的日子，是在中級人民法院的審判庭上。

那時已經(jīng)是燕妃墓壁畫被盜以后的六年半了，他的表情有些像淬過火的模具，冷漠生硬，讓人聯(lián)想到歷史的一些情節(jié)。

再后來，到了2000年的元月29日，第二天他們就要伏法了。袁棟琳和李紹鷹在監(jiān)所中最后一次說話。他們說起了以往的一些事情。

突然，李紹鷹問袁棟琳，你后來咋把壁畫上的白紗布弄下來了。

用你的那一壺藥水呀!

哈哈，我給你說，那是我飯館甕里的一壺涼水。

你真是黑吃黑、鬼打鬼，一壺涼水就弄走了我五千塊。

雪野上的黑洞

1995年的深秋，地里的小麥已經(jīng)在一場適時的秋雨后齊刷刷地長了出來，鄉(xiāng)下的日子變得悠閑起來。有些門道和手藝的男人都外出打工去了，實在沒辦法的也只好在建筑隊當個小工，干些搬磚拉沙子的力氣活?？粗鴦e人都早出晚歸在外面弄事情，張懷發(fā)的心里有些著急，做生意吧，自己沒有本錢也會有風(fēng)險；跟上建筑隊干吧，又怕出力氣受苦。他老婆是一個心直口快的人，動不動就罵他羞自己的先人。越閑心越慌，他感到日子的不易。

想挖古墓葬的想法是在他給徐計劃訴苦之后產(chǎn)生的。一天，他找到徐計劃商量著干些事情，徐是一個腦瓜子活泛的人，常常做一些別人不容易想到的事情。

唐靖陵在他們村子北邊不到兩公里處，是唐代第十九個皇帝李儇的陵墓。李儇把皇帝當?shù)煤軤藁?，世道紛亂，起義的呼號聲弄得他無心治政，在無奈之中曾幾次出逃京師。公元888年的4月，二十七歲的他病死長安，年底被葬在京兆奉天縣(今陜西乾縣)。

李儇在位時世道不安寧，他死了以后也不很安寧。在他入土剛剛二十年后，溫韜就揮師掘挖唐陵，“取其所藏金寶”，五代的時候靖陵依然遭受過小毛賊的侵擾。趙匡胤做了大宋的皇帝之后，對先朝帝王的際遇看不過眼了，970年下令對被盜賊折騰過的帝陵進行修復(fù)，李儇亡故了八十二年的靈魂得到了安妥。

徐計劃每回一出家門就能看見靖陵高大的覆土，這三四年以來，似乎打靖陵主意的人突然多了，公安局已經(jīng)抓住了幾撥子在那兒打出盜洞的人，特別是今年元旦前夜(1994年12月13日、星期日)，有人在它的南面用炸藥炸出了一個近十七米的洞子，隨后直接進入墓室弄走了文物。

這件事情發(fā)生以后，風(fēng)聲很緊，公安局到村子里走訪了不少人，可是那天晚上陰冷無月，誰也不能給公安局提供出更有價值的線索。當時，村子里有不少人還跑去看熱鬧，徐計劃也去看過。后來公家組織人發(fā)掘了靖陵，他聽說由里面挖出了不少好東西。

而緊靠村子的小土冢到底是誰的墓子，村子人老幾輩子沒人能說明白，這應(yīng)當是一個陪葬的墓子吧。徐計劃尋思著。很小的時候，他們就在那個土冢前后捉迷藏玩耍，土地承包以后，他們?nèi)プ粤舻乩锔苫顣r都要經(jīng)過那里。

那里面一定有東西，徐計劃一直這么認為。恰好張懷發(fā)來找自己商量弄些事情，實在不行了不如想辦法把這個墓子給挖了，說不定還能發(fā)一筆橫財，徐計劃想。

說干就干?？伤麄儍蓚€人的力量還是單薄了一些，盜墓是力氣活，人手少了不行，而人多了又目標太大不安全。在一番思量之后，徐計劃叫上了人稱“悶葫蘆”的韓墩子，這人話少而力氣大得很。

說起來，他們還是嫩了點，弄這種事情不在行。12月初了，天不但黑得早，夜晚也變得漫長起來，每到夜色降臨，鄉(xiāng)下人都早早地老婆孩子熱炕頭了，這時，他們就用镢頭、锨吃力地在墓子南邊挖去。幾天的時間過去了，他們一無所獲。張懷發(fā)感到這事不好干，那么大的工程量，自己又身子骨單薄，扛不住這活，想打退堂鼓。就在他準備給徐計劃說自己想法的時候，突然有一個陌生人來找徐計劃，說有生意需要幫忙，還把他請到312國道邊上的小飯館海吃海喝，真是天上掉餡餅。

后來，徐計劃弄清楚了來人的底細，原來這個陌生人是河南人，名叫李華，是一個盜墓高手，他常常在關(guān)中一帶轉(zhuǎn)悠，試圖捕捉一些盜掘倒賣的信息。當徐計劃他們的行動開始后，李華就一直關(guān)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知道徐計劃的行動遲早要陷入了困境，他想點撥一下徐計劃。

當徐計劃把李華交給他的金屬探測儀，幾節(jié)子無聲爆破雷管和定位儀拿到手里的時候，似乎看到了黃燦燦的金子，他答應(yīng)事成之后要重謝李華。事后證明，李華的法子是有效的，一夜之間，徐計劃們就打開了這個無名冢。

要進入墓葬，他們還是小心謹慎的，畢竟是第一次干這事，把自己賒在墓子里劃不來。墓子炸開后，張懷發(fā)由自家的雞架上捉來了一只公雞，他先把雞的腿用繩子栓住放進盜洞里，如果雞在底下不撲騰了，說明里邊缺氧，他們就等幾天再下去。而公雞在盜洞里不停地撲閃翅膀，活躍得很。徐計劃又一次感到李華指點得好，公雞的撲閃加快了空氣的對流，這一點對他們安全進入墓子是重要的。

東西后來弄到手了，他們沒有回填盜洞，用樹枝棚住了洞口。金銀玉器，他們?nèi)齻€人二一添作五，分了。把陶器，瓷器給了河南人李華。

12月底，是關(guān)中經(jīng)常下雪的時間。夜里雪飄了起來，一覺醒來，趙社娃發(fā)現(xiàn)院子里已經(jīng)落下了一公分厚的雪花，他要到自己的地里看看麥苗的長勢。

白茫茫的田野望不到盡頭，趙社娃走在自己的地畔，他感到明年的小麥一定會收成很好。

站在地頭張望的時候，他看見了那個黑洞，地里怎么會有一個洞呢。他走過去，是一個篩子口大小的地方，沒有落住雪，遠處看去濕得像個窟窿。

是誰家的狗跑出來撒尿弄的。哪咋沒有狗蹄蹄的印子。再大的狗也不能一泡尿就尿出那么大的攤子。

他感到有些蹊蹺。用腳試試。他的第一腳似乎感到了下面的空洞。第二腳上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認定了自己的判斷，底下是空的。莫非這塊地的下面有什么寶貝?他弄不明白。他用手扒拉之后進一步確認了判斷，這的確是一個用樹枝和木板棚住的黑窟窿。他再不敢輕易涉足，趕緊封住洞口?；氐郊依锏臅r候，趙社娃的心情才慢慢地平靜下來，他給誰也沒吭聲。

地里怎么會有這么大的洞?誰弄的?啥時候弄的?洞里會有些什么?他那幾天思考了一連串的問題。他決定擇機去探個究竟。

那幾天的雪時斷時續(xù)，讓鄉(xiāng)下的夜晚越發(fā)地死寂沉悶。今夜，趙社娃要去地里看個究竟。為了給自己壯膽，他喝了兩口白酒，帶上手電和自己心愛的大黃狗。

他重新打開洞口，在洞外抽了會兒煙，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下去了，洞里陰森恐怖。他的雙腿軟癱了，他突然感到這個冬夜怎么這么悶熱，他已滿頭大汗。在回到地面上的時候，他還是拿上來幾個殘損的陶俑。他深一腳淺一腳地回到家中。二十歲的兒子見父親臉色不對，又看到父親手中的東西，知道父親一定有什么事。在兒子地詢問中，他感到這事必須報告，第二天一大早，父子二人就到了當?shù)嘏沙鏊?/p>

案子后來破了。李華一次在出售文物過程中被抓獲。徐計劃他們也被抓了。徐計劃的東西藏在自家的麥囤中。韓墩子的東西藏在自家后院的紅苕窖里。公安人員問張懷發(fā)的時候，他先不說東西的下落，后來在反復(fù)開導(dǎo)之后，張懷發(fā)開口了，那東西在我老婆的手指頭上，原來，他把弄到的金飾品給老婆在小攤攤上打了個金戒指，個很大。

(文中盜墓人名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