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老師,各位同學:非常高興被邀請來到這所有著六百六十年歷史的著名學府。我原本設想,僅僅是來參觀訪問,要做“演講”,實在不敢當。
那么,我就作為一名文學寫作者和出版工作者,來報告個人的成長、受到捷克作家作品的影響和中捷文學閱讀出版的交流情形。
謝謝蘇珊娜·李老師的引見。謝謝羅然老師方才對我的介紹。
我來自北京。出生在1965年。
1966年,中國社會自上而下,爆發了大規模的政治運動和社會動蕩,這就是后來持續了十年之久、聞名于世的“文化大革命”。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期,就生活在那樣的年代。
我父母都是從事中國古典文學研究和編輯工作的。在“文化大革命”,知識分子和機關工作人員都被“下放”,進行“勞動改造”,改造肉體和思想。
父母所去的鄉下,生活艱苦,接受批斗,他們無暇自顧。我還有一個哥哥。我們就寄養在生活相對穩定一點的外祖母家和外祖母的姐姐家。
我們全家離開了北京。一段時期,分在四個地方,河南、湖北、山東的濟南和青島鄉村。
拿空間距離開玩笑打個比方,我們全家離開了這里,父親在瑞士,母親在意大利,哥哥和我在羅馬尼亞。哥哥在布加勒斯特,我在康斯坦察。
我流動的童年和少年,影響到自己今天,身體思想都不凝固,喜歡玩,喜歡冒險,喜歡陌生天地。這些,在我生活中作品中都有突出表現。
身體和頭腦已經習慣了不安定的狀態,這對一個孩子枯燥的課堂教育必然發生影響。個人還不太笨,可是正規的學校教育,到高中畢業就結束了。
所以,請大家放心,我的學歷永遠也不可能比在座更高了。
后來,我做過許多工作,包括在一家考古研究單位當工人,房屋修繕、整理古物,在書店當店員。
我的文學寫作自修,得到過幾位老師的指導和幫助,其中最有名望的是中國偉大作家沈從文先生和汪曾祺先生。因為我父母的職業關系,我從很小就熟識、見到中國不少大名鼎鼎的詩人、作家和學者。
但是,我二十六年來的主要工作,還是圍繞著書籍和出版,業余寫點小說、散文和戲劇。我早已是陷落在書籍的塵土中了。其間,曾經在西藏從事過近兩年的新聞工作和旅行寫作。我現在的職業是出版社一名圖書編輯。我所供職的中國青年出版社是一家很大的出版機構,相當于你們曾經的青年陣線出版社。我編輯出版的圖書,以文學作品為主。我同捷克民族的結緣,正是源自我的文學閱讀和出版工作。
1991年秋天,自己在西藏工作了一年,回到北京。猛然覺得,家鄉變了。城市夜晚燈火明亮,喧囂不休,就連飯局酒桌上都充斥著交易。城市同人似乎陷入到物質競爭的泡沫里。
沉郁的寂寞裹纏著我。私心打算,是不是應該認真地寫寫小說了?只有文學創作能使自己莫名的煩躁同茫然得到平息,使自己的念想有個歸宿。我想迅速地進入到良好的寫作狀態,可如何也寫不出內心理想的小說。
在萬般無奈的喧囂之中,想到家里收藏的一整套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編輯的《世界文學》雜志。自己靜靜看,逐期逐篇看,暫時把寫作的事情忘記了。
好像是在同時間賽跑,到1992年底,幾乎讀完了自1977年復刊以來所有的《世界文學》。1993年,我等待著新的《世界文學》到來。就在當年的第二期上,讀到老翻譯家楊樂云女士的一組譯作,是博胡米爾·赫拉巴爾的代表作《過于喧囂的孤獨》和兩個短篇小說《中魔的人們》(巴比代爾)、《露倩卡和巴芙琳娜》,及一篇“創作談”摘錄。
現在。這位經典作家已經被漢語世界認識到了,并且得到相當范圍的接納。
關于這位作家同他的作品,常識無須贅言。但我要說,他是一個功夫堅硬、技巧嫻熟,卻又瑣碎零亂、天馬行空、閑情逸致的作家。他的看似“無用”的“閑筆”,運用自如,恰好地襯托著“氣氛”和“意境”。氣氛和意境,也是內容。并且,我猜想他的語言也是內容。
他是一個始終生活在社會底層、關注現實、哀傷文明變異毀壞的幽默作家。他寫底層,但他的藝術精神氣質卻保持著優雅高貴的詩意,這一點非常重要。
他豐富坎坷的人生履歷閱歷,尤其讓我覺得親切,因此,讓我在閱讀之先,就對他發生了濃厚的興趣。我預想,他的生活啟示,一定會對今天中國寫作者產生影響。
上面這些內容,自己長時間懷在心底,感受著飽滿的自信。我可以開始自己的寫作了。一下子就寫出中篇小說《駝色氈帽》和《戲劇零碎》。這兩部作品,我說自己是從“抄襲”赫拉巴爾而來。
我以往的寫作,在外國作家中。階段性地深受高爾基、海明威、查利·卓別林、普魯斯特、波德萊爾、阿索林、尤金·奧尼爾、契訶夫、索爾·貝婁、喬伊斯等人影響,受到《圣經》影響。然而,赫拉巴爾,我則將他視為自己“終生的師傅”。他出生于1914年,中國和他同齡的作家,以至迄今還在寫作的人中,我還說不出誰比赫拉巴爾更好。
我的《駝色氈帽》開頭:“三個月了,從九月到十一月,已經整整三個月的時間,我頭戴一頂臟兮兮的駝色氈帽在都市的大街小巷游蕩。”然后,嘆息一般地接連重復“三個月了”的敘述調門。
再看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開頭:“三十五年了,我置身在廢紙堆中,這是我的lovestory。三十五年來我用壓力機處理廢紙和書籍。三十五年中我的身上蹭滿文字,儼然成了一本百科辭典……”
當然,自己的學習是深層的。它來自我對一個作家思想和人生選擇的理解。
自己順手寫出來的小說,一篇到了《大家》雜志,另一篇出現在《收獲》雜志上。
《收獲》隸屬于上海市作家協會,是中國當代文學最為優秀的專業期刊。它的前任主編是著名作家巴金先生,現任主編是巴金的女兒李小林女士。李小林女士不是作家,也不是批評家,她默默無聞。從她所主持的《收獲》雜志,可以判斷出,她是一位對作家作品有著極高鑒賞水準的人。
至少自己這兩篇習作,同赫拉巴爾剛開始在中國的命運完全一樣,沒有得到相應認識。我是職業編輯,想到的就是把值得推薦的好書給予出版,況且自己還不滿足僅僅讀到那么一點赫拉巴爾。
這就到了1997年。同事和我經常聚在北京胡同的小酒館里,我們東張西望,各自都隱蔽著內心美妙的出版欲望。最終,我們盒赫拉巴爾當下酒菜,我們把自己感動得鼻腔酸熱眼睛泛光。正是這一時分,已經下半夜了,我們豪情萬丈:出版赫拉巴爾!
我們并非徒有激情的人。在充分的準備之后,得到出版社的支持,可以開展工作了。
我跑《世界文學》編輯部,譯者楊樂云女士退休出國。跑中國社科院外文所,東歐室取消了。我找到捷克文學專家蔣承俊女士,她說赫拉巴爾的組織翻譯有很大難度,國內非劉星燦女士莫屬。找到外國文學出版社,劉女士退休了。最后,終于得到劉女士的電話。那一次會面,我們都有相見恨晚的感覺。
接下來,我們共同歷經艱辛,尋找版權所有者。劉星燦女士擔任主編,組織國內外僅有的幾位捷克文學翻譯家楊樂云、萬世榮和勞白開始工作。但是,問題又出來了。劉勞二位必須出國幫助女兒照料新出生的孩子。就是在這種遠隔大洋十分不便的情形中,我們用去了七年光陰,將赫拉巴爾八個代表品種陸續出版,它們是《過于喧囂的孤獨》、《底層的珍珠》、《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巴比代爾》、《婚宴》、《新生活》、《林中小屋》和“談話、小品、札記選”《我是誰》。
高尚的讀書界認可了我們,同時得到許多媒體的關注。臺灣大塊出版公司從我們手中購買了中文譯本版權,赫拉巴爾自此在臺灣島聲名鵲起。
現在,赫拉巴爾的部分單品種在中國大陸印數過萬。逐步在相當廣泛的層面和范圍產生影響。繼米蘭·昆德拉之后,赫拉巴爾的引進出版,的確又一次掀起了捷克文學閱讀的熱潮,并且也帶動了克里瑪作品的引進出版。
2006年,我們還邀請楊樂云女士等譯者,推出了雅羅斯拉夫·賽弗爾特的回憶錄散文集《世界美如斯》。
去年,是赫拉巴爾去世十周年。為了紀念,也基于一個良好出版選題的充實和延伸,我們再次邀請老翻譯家楊樂云、萬世榮、劉星燦和勞白,推出了赫拉巴爾的《河畔小城》,其中包括作家最為重要的三部“自傳體”長篇小說《一縷秀發》、《甜甜的憂傷》和《哈樂根的數百萬》。
現在,劉星燦女士正在編譯馬扎爾先生的《赫拉巴爾的一生》,我們計劃明年年底出版。
在赫拉巴爾熱愛的不多的幾位偉大作家中,他經常提起中國先秦春秋晚期的老聃。赫拉巴爾的思想和寫作,也深受老子《道德經》的啟發和影響。
或許,我們眼下世界已經到了應該用心讀讀《老子》的時候了。
說到理想的出版,我個人以為,出版是表達,更是創造,如同個人寫作。
鑒于止水。出版工作非要安靜地用心用力不可。出版固然要依靠到商業運作,但它更應當成為精神生活的別樣充實,凝固而流動。
柔弱勝剛強。在一個物質的經濟的科技的世界里,文化工作首要的或許恰恰相反,智慧同詩意似乎特別重要。放大去看,作用于人心長久。
所以,一個稱職作家,永遠也不要忽略社會現實同人性心靈珍珠般的微光,要有順應自然、身體力行的恒久信念。甚至,可以掙脫技術因素的制約,讓作品自由飛揚。赫拉巴爾的中國出版,正緣于此。
世界上各個民族間的種種差異是存在的,各自選擇著適合自己發展的進步途徑。但是,人的情感審美又是大同小異的。
中國的文學閱讀,對捷克作家作品并不陌生。半個世紀以來的翻譯出版,從哈謝克的《好兵帥克》到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河畔小城》、《嚴密監視的列車》。還有聶姆佐娃、哈謝克、楊·聶魯達、馬哈、卡夫卡、恰佩克、昆德拉、賽弗爾特、克利瑪、哈維爾。還有,狄爾、艾爾本、杰赫、依拉塞克、別茲魯茨、奧勃拉赫特、奈茲瓦爾、德爾達、薩波托茨基、馬萊克、瑪耶洛娃、普伊曼諾娃,等等。
我所在的中國青年出版社對捷克文學的介紹,有著久遠的傳統和延續。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就出版發行過伏契克的《絞刑架下的報告》,介紹過一些作家的短篇作品。
這些譯文都講究準確,特別是優美流暢。譯者楊樂云女士曾經對我講:“一個好的中文譯者,首先漢語要好。”反之,一個捷文譯者,首先本民族的語言要好。否則,會給閱讀帶來極為不良的干擾。
個人頑固地認為,文學翻譯本身就要失真的,是一個“丟失”的過程。而譯文閱讀,又讓讀者在時間和空間上產生錯覺,比如說卡夫卡,我一恍惚,就把他當成上個世紀晚期的作家,他在中國開始的影響,就是上個世紀的八九十年代。我今天感受的布拉格,恐怕早已不是卡夫卡的布拉格了。
因此,翻譯作品,只要不失大體,語言的流暢和情緒的準確,似乎更為重要,吸引閱讀。
此外,翻譯引進作品,最好避免同它的原文初版間隔過久。世界各國、地區、民族的文學經典,多數在中國都得到了引進和介紹。我想,中國今后的文學引進,完全可以把選擇的目光和精力投向現世優秀作家的新作,以增進此時此刻情感的真實交流,而不局限于對一個民族文學發展歷程的單純認識。
我了解到的也有局限。捷克翻譯中國古典名著較多,有蒲松齡的《聊齋志異》、拖耐庵的《水滸》、李白的詩集、白居易的詩集、關漢卿的戲曲《竇娥冤》、孔尚任的戲曲《桃花扇》、吳承恩的《西游記》、明朝的中篇小說、曹雪芹的《紅樓夢》、沈復的《浮生六記》和近代作家劉鶚的《老殘游記》,現代作家魯迅、曹禺、艾青、巴金、孫犁等等,還有藏民族的民間文學。這些都是優秀的作家作品。
中國文學史悠久,兩千五百年以上,民族民間文學豐富,積累的好東西太多了,地下還不知埋了多少。我相信,它們是對世界文學的巨大貢獻,個別也會產生普遍影響。
中國現當代作家作品的捷克譯本,我知道的還有,郭沫若、冰心、丁玲、老舍、阿英、茅盾、草明、趙樹理、周立波、田間、賀敬之、陳登科、孔厥、丁毅,等等。我個人看法,其中也有受到當時兩國政治和社會環境的現實影響,起到了文化交流的作用,但確實多少存在著貼近政治現實和文學史的功利。我前面所列舉的捷克作家,恐怕也不乏局限于兩國關系和政治環境影響。
但是,捷克民族優秀的作家作品,的確充實了我們的出版和閱讀,推進著我們的思考。然而,對中國作家專業創作發生較大影響的,還是卡夫卡和米蘭·昆德拉。
我預測,在未來影響巨大的,將會是赫拉巴爾。我毫不懷疑赫拉巴爾在中國文學創作界和讀書界即將產生廣泛影響,正如我在十幾年前對赫拉巴爾的引進所抱有的信念。
這一點,現在已經初露端倪。從眾多作家的言談和文章中,赫拉巴爾這個名字出現頻繁,已經不再陌生。由他作品改編的多部電影,也在一定的范圍流行。從網絡搜索中,也不乏“赫拉巴爾迷”的無數發言顯示。
有位優秀作家何立偉先生,我上個月在湖南長沙見到他。知道他非常推崇赫拉巴爾。他不僅自己購買了已出版的全套“赫拉巴爾精品集”,另外購買的一套,作為禮物贈送給他的兒子。
還有,一些作家聚會,大伙舉起酒杯,往往第一句話就說:“赫拉巴爾(喝了吧)。”雖然搞笑。確實也可窺見出中國作家對赫拉巴爾的熱情。
引進文學與輸出文學,對作家作品偏向的政治或主流功利選擇,我的態度始終是消極的。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中國推行改革開放三十年間,尤其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對于捷克文學的引進,也參照著貼近到人性和藝術的標準。講求思想深沉冷靜,所以對于優秀作品和作家的翻譯選擇,可以說把握得相當準確了。
大家是學習、研究中國語言和文學的。我想僅就中國大陸現當代作家作品,發表一個意見,給大家一點閱讀建議。
列舉幾位值得關注的思想感悟和人生經驗深刻的中國詩人和作家,他們作品的形式語言純美,在中國具有深遠的藝術代表性。
他們是,周作人、郁達夫、沈從文、廢名、蕭紅、張愛玲、徐志摩、戴望舒、豐子愷、汪曾祺、白先勇、高行健(已經加入法國籍,2000年度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鐘阿城(阿城)、張承志、王小波、王朔、海子、顧城。
這個名單是非常吝嗇的,現在只有五個人在世。其中五位作家的寫作純粹屬于現代文學范疇,而其他,或在當代,或創作生命依然頑強地在當代得到潛在的延續(比如,沈從文的大量書信和日記或古代物質隨筆)。
這些作家,在捷克有翻譯嗎?如果沒有,那么,還不能認識到中國新文學的深邃和美麗。
最后。言歸正傳,你們如果有機會到北京,一定來找我玩。
預祝圣誕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