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初三(1)班有個女的叫張美麗,除了我,(1)班的男生都摸過她胸脯。不僅(1)班,(2)班的也經常來摸。我就親眼目睹河馬、李強摸過。其時,張美麗在他們兩個的挾持之下笑容可掬,左躲右避,但并不堅決,因而更像是迎合。這使得我蠢蠢欲動,很想過去摸上一把。張美麗肯定不會拒絕我,這我有把握;何況李強又向我支來了一個邀請的眼神。我的手提了上來,但隨即當我清醒地意識到我在干什么時,我順勢把手放到頭發上撓了一撓。之后,在東張西望了一番之后,我帶著無疑是傻乎乎的微笑觀望著河馬他們。那里燈光昏黃,人影糾纏、搖曳,投射在女寢室的外墻上,零亂一如我徘徊斗爭的內心狀況。在同學們的描述中:它很大,柔軟有如棉絮,而又富于彈性……我其實無非是想證實同學們的這些說法,才想摸一摸。但是,蔣靜波知道了會這么想嗎?這事很難保證不被蔣靜波知道,張美麗一向口無遮攔;河馬、李強兩個又都是大嘴巴;還有其他同學,不時有同學從夜自修的教室里跑出來,防不勝防的……
話說回來,我和李強、河馬的關系畢竟不比其他同學,他們肯定會為我保密的;而張美麗對于被摸早已是波瀾不驚,不一定就會張揚出去;那么,我只要防備著點其他同學就是了。我悄悄地走過去,暗中出手,出手飛快(哪怕是手指在其上一掠而過也好呀),即便被同學們看到日后也有辯解的余地;或許,哈,混亂導致,張美麗以為是河馬、李強摸的也說不定。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謹慎起見,我還是得給自己先留好退路。然而,所謂越描越黑,到時我的辯解會不會反而暴露了我的虛弱?如果我不置一詞,我能期望蔣靜波會如我那良苦用心所指向的對那些謠言嗤之以鼻,而不是將它當成了一種默認嗎?
猶豫再三,我終于還是沒有出手。也不是沒有收獲了,我為自己思維之周到而不無欣慰。
我之所以不摸,是因為蔣靜波。我喜歡蔣靜波。我可不想在蔣靜波心目中留下“想不到蔣超也是這樣的”印象。我不僅不摸,干脆掉頭就走,似乎連看的興趣也無。我也不想被蔣靜波或是和她要好的女同學撞見,使她們覺得此事與我有關,我也參與了此事。與之同理,平時,每當有同學在教室里當眾摸張美麗時,我始終正襟危坐,不動聲色。絕非是為了要向蔣靜波表明:為了你,我心甘情愿放棄了享受與張美麗相關的一切樂趣(我沒有這么卑鄙)——其時,我會偷偷地對她瞧上一兩眼。我最多只能看到她的側面,如果蔣靜波不回頭的話。因為蔣靜波就坐在我前面旁邊的位置,即趙解放的正前方,趙解放和我同桌。
蔣靜波從未回頭,即便平常,也很少回頭,回頭常常是在趙解放捉弄她時。這倒并非壞事。它使我可以隨時大膽地把目光擱在她的頭發包括一側的耳廓上。蔣靜波的頭發烏黑,耳廓玲瓏。時常,我托著腮幫,凝視良久,終于發呆。在發呆之前,我察覺到蔣靜波會不時偏過頭去,把左手伸入右耳邊的頭發,短促地理上那么一下。這可能是她的一個習慣,久已養成。而我更愿意這么認為,蔣靜波是因為我的注視才養成了這一不乏生動、惹人愛惜的小小習慣。
那么,我喜歡上蔣靜波,也可能是因為蔣靜波坐在我前面,我老是看著蔣靜波的頭發包括一側的耳廓。呵。
如今已經想不起來當時怎么會喜歡上蔣靜波的。反正,在我分到初三(1)班后不久,我就發覺我喜歡上了蔣靜波。這大概是一下子發生的吧。
喜歡上了是這樣:我希望經常見到蔣靜波。希望一早起來,蔣靜波就被我發現在操場上;希望洗漱、做操時她在我旁邊;希望淘米、蒸飯時和她在一起;希望上廁所會碰到她;希望課一直上下去;希望縮短午休,延長夜自修;希望星期六蔣靜波不回家;希望星期六、星期日學校不放假,每天都上課;等等。
若不能見到,便念念不忘,魂牽夢縈簡直。幾乎每個星期日下午,我在教室里盼著蔣靜波自家中返回,因之焦躁不安,突然打上一個軟弱無力的呵欠或是伸一個半途便已夭折的懶腰;不時將目光投往操場、操場對過蔣靜波的寢室、一旁的女廁所(需要把身體向后一仰才能看到)、學校的大門口,目光所及,無一遺漏;常常,一而再地去往大門口等候,久等不來,而又欲罷不能。此外,老是覺得聽到了蔣靜波的聲音,看到了蔣靜波的身影——豎耳再聽,惟有雨聲,抬頭去看,空無一人,或許有人,那也不是蔣靜波。此類幻覺如此真切,使人不由自嘴角綻露一抹微笑。那年九月多雨,之后,我便讓目光一直地留在了窗外如注的雨水中,直至自發呆中脫身,繼續重復上述過程。
又比如,上夜自修時,有人叫走了蔣靜波。那天晚上,我就再也沒有看到蔣靜波。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似乎也只有我一個人注意到了這一出走。我浮想聯翩,不能自己。夜里一覺醒來,還是黑夜,想到此事,但愿即刻是明天。仿佛在與你的迫切作對,天卻遲遲不亮,想起古人有詩“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頓時感到一陣涼意襲來,不由得抖了一抖。
總算新的一天又出現,我能看到蔣靜波時——這里有這么兩種情況:一種是有其他同學在場,主要是在課堂上(蔣靜波就坐在我前面,這是我倆相處最為常見的方式),我感到泰然,盡管自背后欣賞著蔣靜波便是;我也感到踏實,以至忘我,沉浸在學習之中。而每當趙解放一而再地拉扯蔣靜波的頭發,我便旁觀,不乏樂趣。此時,蔣靜波會轉過身來,呵斥趙解放(蔣靜波生氣時虎著臉的樣子也很好看)。但趙解放是個無賴,蔣靜波越是反感,他越來勁。蔣靜波后來就不再回頭,只是猛然晃動身子或是用手向后打一下。如果拉扯的是我,估計蔣靜波也會以為是趙解放。但我是那么老實,又怎會對蔣靜波做出這種事情?確實我從未干過。
蔣靜波,蔣超在拉你頭發。趙解放有一次嫁禍于我。
趙解放,你不要亂說。
蔣超,你拉了還不承認,你想讓我吃冤枉帳,蔣靜波,這次真的不是我拉的,是蔣超。
我沒有拉。我說,不免臉紅耳赤。
我們爭執不已,蔣靜波連頭也不曾回一下。這時,蔣靜波的同桌也是蔣靜波的好朋友方波濃開口了。似乎正是我所盼望,以及她話的內容。
蔣超,你沒拉你臉紅干什么呀。方波濃笑著說。
我臉紅了嗎,方波濃,是你的眼睛紅。
呵呵呵。
我發覺在方波濃面前(在其他女同學面前也一樣,前提是蔣靜波就在一旁),尤其是在方波濃面前,我可謂巧舌如簧,不無賣弄。賣弄是針對蔣靜波。當我和方波濃你一言我一語有如在打情罵俏時,我其實一直留意著蔣靜波,我的那些話、我的所作所為不無說給蔣靜波聽、做給蔣靜波看的意思。只是,蔣靜波對我總是一副冷若冰霜模樣。相反,方波濃經常回頭問這問那,有事無事找我說話;每當我正確地解決掉其他同學無能為力的題目,自黑板前轉過身來,目光順勢掃向蔣靜波時(在躊躇滿志之外,我還微露羞澀的表情,那就如同渴求著贊賞的孩子),與我四目相交的也總是方波濃。其時,我恍惚覺得方波濃就要站起來,噼哩啪啦地給我鼓上個掌。我不免有些擔心,低了頭,趕緊向臺下走去。顯然,由于我是這一屆學生里成績最好的(上屆我在應屆生里也是最好的,校方便把本屬于我的地區三好生名額給了李強,以為李強加上15分后,我們學校就能考上兩個應屆生了,無奈最后吃了個鴨蛋,當時如果把15分給了我,我是能考上的),方波濃對我是欽佩有加。不僅欽佩。星期日返校時,方波濃經常會給我帶來一些時鮮的零食:老菱、月餅、香蕉、柿子之類。一旦被其他男生責問,方波濃便雙手叉腰,有如“豆腐西施”圓規般地站著,氣勢洶洶地責問他們:老娘我喜歡蔣超,怎么了,管你們屁事,嫉妒啊?
有別于第一種情況,在我和蔣靜波單獨相處或是直接面對(比如狹路相逢)時——發生過這樣一件事,一次,課間休息時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蔣靜波兩個。幸虧我坐在蔣靜波后面,但仍然不敢看她。我側頭看著窗外。一幫同學在積雪的操場上追逐喊叫,一只籃球在空中起起落落,就是不進籃框。我用眼角余光窺視著蔣靜波。蔣靜波埋頭桌面,手中的筆在紙上簌簌作響。接下來,我大概是看著籃球出了一會神,等我不自覺地轉過頭來時,發現蔣靜波正側頭看著窗外,拿著筆的那只手托著下巴。“嗡”的一聲,我慌忙掉過頭去。我也看著窗外,然而眼前朦朧,惟有蔣靜波的側面若隱若現。有如被孫悟空的定身法給定住了,我一動也動不了,感覺到朝著蔣靜波這一邊的臉慢慢地熱了起來,越來越熱,肯定已經紅得一塌糊涂了。我似乎但愿這一刻盡快過去,又不乏甜蜜:由于我們一起面朝著窗外這一事實,仿佛在我們之間正形成一種默契——因而當同學們吵鬧著進來時,覺得太過短暫。
事后我經常回味這一情景,翻來復去,不知疲倦。并且設想,如果當時閉上眼睛任由嘴巴說出對蔣靜波的喜歡,不知道后果會是如何?后果有三:一、蔣靜波根本就不喜歡我;二、蔣靜波不表態,此事依舊懸而不決;三、蔣靜波幽幽地告訴我她也喜歡我。在我一而再地設想時,我也不是沒有想到過第三種可能。仿佛可以作為印證,想起一天下午,蔣靜波和方波濃竊竊私語,過了一會,蔣靜波含笑推了方波濃一把,方波濃則是一貫地呵呵大笑。我故意嘟噥了一句,她們這么開心。引起了趙解放的注意,趙解放便問方波濃什么事情笑得這么三八。方波濃說,蔣靜波說我喜歡蔣超,我是喜歡蔣超,蔣超,噢。我笑笑說,我不喜歡你。蔣靜波看著方波濃說,人家又不喜歡你,你還,你真是……方波濃打斷蔣靜波,對我說,蔣靜波也喜歡你。我飛快地瞄了蔣靜波一眼。蔣靜波顯然是生氣了,蔣靜波罵方波濃:你神經病啊,誰喜歡——而后別過頭去,在接下來長達兩節課的時間里,再不理睬方波濃,直到上夜自修,蔣靜波也還是愛理不理。
事過境遷,設想而已,但即使下次又有了這么好的機會,肯定我還是說不出口。不過,就是這樣設想設想、回味回味,也是別有一番趣味在其中的。
類似的情形還有,當后來我們幾個歷屆生圍坐在河馬叔叔宿舍里,桌上是滿滿攤開的書本和紙,似乎要用功一番,實際上,大部分時間是在大談特談與學習無關的話題,有時就會談到蔣靜波;此時,我停住筆在手指間的轉動,側耳傾聽;一次,靈機一動,從此我便盡其可能地把話題引向蔣靜波;每有如愿,不免竊喜,之后聽得心花怒放,但愿永無止境;而當談話往別的方向發展或陷入習慣性的冷場時,努力將之扭轉、續上。我陶醉于我那手段的巧妙以及與之配套的若即若離的態度,也難免得意忘形——有時是出于對曖昧的把玩——說出露骨的語言。一旦被李強他們軋到了苗頭,便再三逼問。這倒不難應付。我既不說我喜歡,也不說我不喜歡,我恰如其分地把握著這之間的度,半真半假地將此化解了。在諸如此類的旁敲側擊以及遮遮掩掩之中,同樣包含著那種使人流連忘返的趣味。
去河馬叔叔的宿舍復習是由于我們被趕出了教室。新學期開學還不到兩個星期,教委出臺了硬性規定,禁止歷屆生再在學校里復讀,否則一律取消中考資格。我們一共五個,一番商議之后,一致認為離中考不過五個月時間,必須堅持留在學校附近。正好,河馬叔叔在鄉政府有一間單身宿舍,河馬就住在那里。我們便將此當作了課堂,白天復習,吃中、晚飯時回去學校,晚上繼續宿在原來的寢室里。
自那以后,我就很少看到蔣靜波了。以前總能在課堂上見到,現在除了心血來潮時刻意候她外(這種時候畢竟少之又少),相逢總是偶然,理應倍加珍惜,然而,事到臨頭,不由自主,一如既往,我要么趕緊縮作一團,埋頭自她身旁走過,仿佛沒有看到;要么,向她投去百感交集的一瞥,我發覺,蔣靜波目不斜視,顧自行走,仿佛也沒有看到我。
方波濃我還是經常看到,方波濃會主動來鄉政府找我,給我帶來吃的或是向我討教功課。其時,我把東西隨便往桌上一丟,任由河馬他們將它瓜分一空。有時,帶來的水果數量不多,如果不是方波濃身上還留有一二,我就沒份了。這幫壞蛋。吃了東西,解了題目,我叫方波濃可以走了,方波濃雖不無留戀,還是乖乖地出門去了。方波濃對我可謂是言聽計從。河馬他們問我有沒有摸過方波濃的胸脯,和方波濃親過嘴。我告訴他們我不喜歡方波濃,言下之意若我喜歡隨時想親就親、想摸就摸。他們不理解,都覺得方波濃家里有錢,奶子看上去也挺大的,我沒有理由不喜歡,況且,不摸白不摸啊。我覺得這幫家伙太庸俗了。我蔣超怎么可能因為一個女的家里有錢、奶子大就喜歡上她呢,這簡直是侮辱。我只喜歡蔣靜波。當我得知蔣靜波家里發生了一個不幸的事后,我更加堅定了對蔣靜波的喜歡。下次偶遇時,我便在投向她的一瞥中加入了憐惜。
蔣靜波家里的情況是李強說知,他和蔣靜波一個村。因而,在我和李強單獨時,我會經常勾引他說起蔣靜波。不過,雖說有時我是很想和人說說我喜歡蔣靜波,我也從沒對李強吐露過,更不要說其他同學了。后來有一次,夜自修期間,李強在寢室里“推牌九”贏了不少錢,便叫上我們,去鄉政府旁的飯店嘬上一頓。我不會喝酒,李強非要我也喝一點。喝了酒后,我再也忍不住,我告訴他們:我,蔣超,喜歡蔣靜波。恰巧,與之同時,李強和河馬大聲劃起拳來,他們就沒有聽到,我說了等于沒說。
在河馬叔叔宿舍里復習無非一時新鮮,留在那里的時間很快越來越少。“倒春寒”那幾天,早上我們開始睡起了懶覺;來到迎春花夾道開放的三月中旬,中飯后我們經常上山游玩。方波濃跟著也去過一次。照顧方波濃的任務非我莫屬,我頗有些不情愿地接了手。要是方波濃換成蔣靜波該多好啊!我拉起蔣靜波的手,我們手牽著手,把手甩得有如秋千蕩。仿佛無意,目光一碰,隨即平行。時常,我們走在隊伍的最后面;會意之下突然一起拔足狂奔,手或牽或不牽,若不牽,各分一頭,自兩邊包抄,會合后再把手牽上。然后,緩慢了腳步,恢復原狀,就仿佛沒有奔跑過,不過,有那么一會,手是蕩得更加得意了。接下來,大家組成方陣,拉手前進,大聲歌唱。待進入幽暗的密林,歌聲自覺低伏了下來,以至于悄無聲息。隊伍就此散開,蔣靜波又和我走在了一起。之后一路,有光斑在莽叢間跳躍,自蔣靜波的衣服和脖頸上滑過。我不時伸手去捉,蔣靜波不時側過頭來嫣然一笑。后來,看得見山頭的光亮,天空形成、擴大,一朵白云靜止于其上,李強他們紛紛加快了腳步。我們并不著急,任由他們登上山頂,興奮叫喊。
快接近山頭時,我一步跨了上去,然后抓住蔣靜波伸過來的手,把她拉到我身邊。
我們并排站立。四野開闊,群山綿延,綠色的梯田層疊伸展,一堆低矮的房屋黃墻黑瓦。清風拂過,樹木起伏,有如波涌。在一旁的樹枝上,兩只鳥兒放聲啁啾,使我倆相視一笑。
(你們倆什么時候好上的,我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李強問我和蔣靜波,河馬他們也看著我們,這一問題估計他們已經憋了一路。
什么,你們在說什么,嗯,啊。
我們故作高深,語無倫次,搖頭晃腦。)
隨后,大家以眼花繚亂的速度下往另一面的樹林。途中,蔣靜波尖叫連連,氣喘吁吁。蔣靜波是多么的生動活潑,仿佛完全變了個人。
蔣超,你待我真好。在因奔跑而起的風中方波濃大聲對我說。
什么?
沒有等方波濃說出第二遍,我松開她的手,“呀——”地叫著,顧自跑遠了。
每次上山,我們都走得很深,要爬上好幾個山頭,不覺太陽西沉,我們你追我趕,匆匆往山下趕去。山風夾帶著霧,吹在身上,感到了幾分涼意。往往,等我們趕到學校,李強他們的飯盒已經涼透,也有可能空了,被人偷吃了。我的飯盒之所以從未有過如此遭遇,是因為方波濃替我保管著。每當方波濃及時地把飯盒遞到我手上時,它還總是熱烘烘的。
然而有一次,我突然忖到,要是此事傳到蔣靜波那里,她會怎么想呢?她還以為方波濃已經成了我的女朋友,此事經過了我的默許。想到方波濃私下里可能常常在對蔣靜波夸張著我們的交往,我狠不得立即拉了方波濃,跑到蔣靜波那里,讓她把我們的關系給說清楚了。
我越忖越急。
方波濃,以后你不要再拿我的飯盒了,你煩不煩你,我又不喜歡你,你臉皮怎么這么厚……我當著李強他們的面狠狠罵了方波濃一頓。我也覺得我這樣不好,但話已說出口,就任由它說了下去。
那我再把它放回去吧。等我罵完,方波濃嘟嘟嘴,從我手中抽走了飯盒,放回了食堂。
從此,方波濃就沒有再拿過我的飯盒。不過,即便我同意她保管,也沒這個機會了她。很快我們就不再上山。有傳言說上面要來突擊檢查,我們聽從好心的老師勸告,離開了學校。我們呆在各自家里復習了一段日子,偶爾才回學校。回學校是為了領試卷,以及和其他幾個人匯合,商討對策。臨近期末,我們打起了游擊。我們帶著復習資料輪流去了各家一趟,在每個同學家中宿上幾宿。名為復習,玩是必然。
李強家是第四站。去李強家的前一天晚上,就是李強贏了錢、我們在飯店里喝酒的那晚。其時,離蔣靜波她們畢業剩下時間已經不多。
李強家在深坑,到了深坑,路過一屋,李強告訴我們這就是(1)班蔣靜波家。我掉頭去看,一個黑乎乎的門洞。我仿佛看到鮮艷的蔣靜波正自其間進出。我頻頻回頭。只是,那天是星期三,蔣靜波不在。
星期六早上,河馬他們在宿了三宿之后,回去了各自家。我留了下來,我有我的打算。無奈,當天下午,我數次裝作途經蔣靜波家,卻一次也沒有遇見蔣靜波。難道正好這個星期蔣靜波沒有回家,要么蔣靜波還在路上,也或許蔣靜波早就到家、呆在家里沒有出來。若我一個人進去她家探問,未免唐突,叫上李強那就順理成章了。但直到晚飯吃過,我仍然不曾對李強說出口。應該說晚飯后是最好的時機了,可是,眼看上床時間逐漸逼近,我雖憂心如焚,終于還是任由時間流逝將我直接趕上了床。
第二天早上起來后,我獨自出門瞎走。我確實瞎走,然而走著走著,發現眼前赫然正是蔣靜波家的門洞。我慌忙向后一縮,正好路邊有棵小樹,我便把自己隱蔽在了它后面。蔣靜波家的門開著。我癡癡地看了一會。突然,我邁出了腳步。看我的架勢,仿佛我會走進屋子里去。事實是,我從蔣靜波家門口走過,往前面不遠處的溪坑走去了。
我聽到溪水潺潺的聲音,這是春天早晨的溪水獨有的聲音,在這之外,還有一種好像是棒槌敲打衣服的有節奏的聲音。接下來,估計我會沿著溪邊走上一會,或者下去洗把手,無非如此。但就在這時,我看到了蔣靜波。確有人在洗衣服,那人是蔣靜波無疑,雖然她背對著我。我頓時止住腳步,心跳怦怦,呼之欲出。蔣靜波就在我身下不過半米的地方,我只須向前走上兩、三步,就能下到她身邊。我向前踅了半步。蔣靜波似乎注意到了身后有人,回過頭來,回得并不充分,應已看到我。仿佛沒有看到,蔣靜波迅即轉過頭去,手中的棒槌落在了衣服上。蔣靜波“砰砰”又敲了兩下,而后停下,改為搓洗。
我居高臨下,感到有一種優勢,很快被陣陣煩躁取代。突然,我聽到自己說出一句話來。
蔣靜波,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我也姓蔣。
這是我認識蔣靜波以來對她說出的惟一一句話。
我搔了搔頭。
蔣靜波停止了手上的動作,看著水面。我也看著水面。我們一起看著水面。
過了一會,我輕輕的——輕得大概只有我能聽到,如同在喃喃自語——說:我走了。我就離開了蔣靜波身后,在溪邊迂回了一陣,便回去了李強家。一路上,我感到內心蕩漾,無以名狀。我把外套解開,讓春風撲面吹著,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我輕快而又不無羞澀地哼起了一支歌。
(本文原發于《海盜》網刊。)
[編者評點]
這是一篇關于青春期的小說。在極度繁盛的荷爾蒙分泌情形下,“我們的單相思”無處不在,而“我”的單相思又多么羞澀迷人啊!司屠以其精確的文筆、細膩的情感寫出處于青春期的男孩的“單相思”,細密無比,字字寫在心坎上;有時還不失幽默,叫我忍俊不已。這是一個隱藏已久的內心秘密,它彌漫著朦朧的詩意和對往昔淡淡的追憶。
特約編輯 育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