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的時候,我還是一位無名的小說家和詩人,居住在一個海濱小城的某一個閣樓里,寫作屬于我想象世界里的詩句和故事。為了養活我自己,我當時在一家小公司里上班,是一名負責內務工作的小文員——因此,更確切地說,我當時身份只是一個小職員。工作不算重,但報酬也很低,不夠尋覓一個愛侶并養家糊口的。我看中的就是干這份工作留給我的自由時光,下了班之后,我可以悶在我的小閣樓里將每一天各種瞬間,在腦子里迸發出的種種乍現靈光書寫出來,寫成各種各樣的作品。大多的時候,這些作品根本無法發表出來,也就無法為我創造除了微薄工資之外的收益,這樣,我的日子過得有些窘迫。興許是我的想法比較簡單的緣故,我并沒有急著戀愛或者是考慮婚姻之類的事情。因此,我的內心還是很悠閑的。
每天傍晚,我會獨自一人從公司里出來,腋下夾著大學時代就使用的一個文件夾,里面裝著我利用辦公的空隙寫下的只言片語。它們就如同是一些簡單的發酵粉,為我日后一部部大著作而醞釀的。我時有抽煙的壞毛病,那時候,我就會一邊走一邊點上一支煙,避開市中心的喧鬧與嘈雜,進入那些四通八達的小巷子。在巷子中行走,轉頭就可以看到兩邊被風熏得烏黑的墻體。那里,青藍的磚早已變成了一塊塊黑磚。它們就像是純粹由時間壘起的墻,堅硬地交叉,組成一個封閉的腸道,讓一個詩人在它的消化里面迷失方向。
經過這些巷子的時候,我也總會經過一個小學校。每一天,當我聽到這個小學校里孩子的歡聲笑語時,我就知道自己這么迷失地走著該結束了。一所隱藏在深深巷陌中的小學校居然是本市的第二小學,這多少有點讓我感到驚訝。所以有興致到來的時候,我會巧妙地偽裝成學生家長騙過門衛,進入這所學校,在為孩子們所設計的凳子上坐下來。這時候,感覺并不賴,在小學生面前點上一支煙,將剛滿二十四歲的我偽裝成一個老大人,時時瞪起眼睛看一看那些欺負小同學的胖小子——他們與其說驚怕我的塊頭與憑著力氣來維持公道的可能性,不如說驚怕于我鼻子里緩緩噴出的煙來。或許,在他們看來,這代表著一種來自父親的權威。
城市里充斥著太多的高樓,而隱藏在深巷里的這所小學則到處覆蓋著樹木。蔥郁、綠色的樹,招引了和我一樣沒有去處的鳥雀。我坐在孩子們的椅子上,仰頭諦聽它們起起伏伏的歡叫,如那位曾與我一般大的英國詩人濟慈所傾聽到的夜鶯之歌,如菲茨杰拉德所鐘情的哀傷的歌。那時候,深懷青春期憂傷的我會憑借著糟糕的記憶力吟誦上一段詩:
我在黑暗里傾聽:呵,多少次
我幾乎愛上了靜謐的死亡,
我在詩思里用盡了好的言辭,
求他把我的一息散入空茫;
而現在,哦,死更是多么富麗:
在午夜里溘然魂離人間,
當你正傾瀉著你的心懷
發出這般的狂喜!……
這是詩人穆旦先生所翻譯的《夜鶯頌》。這樣的詩歌,無論在當時還是在現在,都是一般人精神上的奢侈。事實也能證明,現在的我根本無法做到隨心所欲地吟誦。是的,無論過去還是現在,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我就像是一口空空蕩蕩的鐘,風能吹響,石頭能敲響,一枚硬幣也能砸響。我想象自己在黑暗里傾聽,在狹小的閣樓里傾聽不知何去何從的日子。我越來越像一個具體生活中的瞎子了,為一點點維系自我生存的薪水而奔波。我怯于給鄉村里的母親寫信,或者與任何的朋友聯系,習慣在黑夜里一點點浪費掉自己的聰明才智。現在,快樂的青年們在為自己青春的流逝而感到焦慮。當時的我,確切地說,很盼望自己漫長青春早點結束,等到自己衰老的那一刻。我當然也在等待別的什么,不知道究竟等待什么,異性,名聲,理解或者錢。時光的流逝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啊,我肯定不止是在那所小學校里坐著那么簡單,也肯定不止是吟誦著濟慈引發無限傷感那么木然。死亡,肯定不是我終日糾纏不休的問題。但真的擁有衰老的我卻只對這些津津樂道。那么,筠小姐呢?她與我究竟何干?我為什么要突然間記得這個很淡很淡的姑娘,猶如記起一段早已干枯的竹子,幾片竹葉的零落……單純是記憶的魔力,還是對整整一個世紀的眷戀?自基督蒙難后第二十一個百年,那些開初的年頭,真是難以一語道盡啊……
在我經人介紹與筠小姐相識的時候,正在流行一首現在年輕人早已經沒有能夠記得起來的歌曲了。對于流行一向反應遲鈍的我,當時并沒有留意,現在更無從談論再唱出來了。歌詞的大意無非是一個男孩愛上了一個女孩,怯于向她表白,只是談論風的聲音等等。從一首詩的角度來講,寫歌的人是非常蹩腳的,他頻繁使用“愛慕”這個詞語來表達愛慕,就好像不停地在謎語里暗示謎底一樣。我是不會那么做的。假使我愛上一個姑娘,我會一直看著她,用目光而不是嘴唇表達自己的心靈。可惜,姑娘們給我這樣的機會并不多。她們聽慣了風一樣的甜言蜜語,也習慣于用那么多或者一點點精致的物品來傳遞愛戀——這些都是我所缺少的,所以我就一直單身。這里不得不說的一點是,我們那時候年輕人非常流行單身的生活。一半人是沒有學會如何去面對兩人的相處,一半人是對相愛的成本估計得太高了。所以現在,我想對比我小的朋友們說一說:愛情似乎不要太傾聽自己的理智,既然這是一種感情,就讓感情來發話。如果不相信世界上有那么一種感情,那就什么都別想……在我們那個時代,很多的長輩會對年輕人習慣地說,戀愛要現實。可現實又能怎么樣呢。
哦,好像已經說到了筠小姐吧……我是通過“相親”的方式認識她的。現在,年輕人中還有很多這樣的方式。作為一名閣樓寫作者的我,充滿著一種年輕的自負,喜歡一次不經意地偶遇中所醞釀出來的驚喜。起初,我去相親,完全是因為一種深深的好奇。在一半的時間里,我生活在自己的藝術虛構中。我需要尋找各種與我生活不相干的人和事物,將它們融入我的作品。對待每一段生活,我都只是當作一段藝術材料。筠小姐就是一份優雅的素材,她從枯燥無味的人事檔案、平靜如水的生活亂石叢中走出來,活生生地很從容地坐在我的面前。我們在一家叫“開心”的小餐館里見面,為了準備那次見面,我為自己購買了一套能使自己看上去成熟一點的外套,卻適得其反。
她是一個小巧玲瓏的姑娘,一切都是小小的美,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就像是我經常握筆寫詩的那一只手。從她最初的一舉一動中,我可以想見,幾乎和我一樣,對于這次“相親”,她沒有抱有任何的希望。她的身上充滿了亮晶晶的小飾物。那些小玩意的光現在還令我記憶猶新,而我,卻遺憾地忘記了她第一次的眼神。記憶啊,當我存留了她以后的眼神時,里面有多少的疑慮和猜測……她喝著一杯果汁飲料,用吸管攪動里面的冰塊,面對臉紅耳赤、語無倫次的我,顯得異常地從容。我喝一杯茉莉花茶——那是和我大學時代第一位女友見面時喝的茶,味道一點沒有改變。第一次見面,筠小姐向我介紹自己的工作:“我在一所小學里教書……”
“我知道,我知道。介紹人跟我提到過……是在哪一所小學呢?”
“市二小,你不知道的一個學校對吧!”
我由衷地發出了自己的驚奇,是二小嗎,我幾乎天天要到你們的學校去。我去干什么?也不干什么呀!幾乎每天上下班,都要路過那里。恐怕你們許多小學生都認識我。為什么?不為什么……他們知道有一個身懷法術的叔叔,常常占了他們互相交換小人書的位置。坐在那里什么事情都不做,只是看天看地,聽聽樹上的鳥雀叫。并經常向他們抱怨,如果不是因為城里的鳥雀特別地少,他就會用彈弓打它們下來。這個經常在鼻子里噴出煙來的叔叔常常會自己對著自己說話,有時候是用中國話,有時候是用嘰哩烏拉的語言。高年級的學生都知道,那是外語。他們有一次打賭并大膽地詢問了這個噴煙叔叔,說外語和英語是一種語言,外語是“外”國的語言,英語是英國的語言。可噴煙叔叔則告訴他們,自己念的既不是英語,也不是外語,而是一種非常靈驗咒語……
小孩子都相信你所說的咒語嗎?筠小姐略有點驚奇,“他們都能跟你學?”
有什么不可以嗎,我曾經帶著他們念這樣的詩句:
請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讓它像枯葉一樣促成新的生命!/哦,請聽從這一篇符咒似的詩歌,就把我的話語,像是灰燼和火星/從還未熄滅的爐火向人間播散!/讓預言的喇叭通過我的嘴唇,把昏睡的大地喚醒吧!要是冬天/已經來了,西風呵,春日怎能遙遠?
知道嗎,這也是穆旦先生所翻譯的英文詩歌,作者是雪萊——我可以背誦出英文的原句。我一句一句地教會了那些無知的小學生們,告訴他們用這樣的咒語可以在冬天呼喚春天的精靈。
“你這是在欺騙學生們!”筠老師似乎覺得我這人太特別,有點怪誕。她當然不會因為我的怪誕而輕率動了凡心。作為一名小學英語老師,她不時地糾正我英文發音的錯誤。她又問:“如果小學生們發現你的咒語不靈驗,那該怎么辦?”
“噢,冬天還遠呢,我告訴他們——是欺騙他們,說,只有在冬天下雪的時候才能試驗。”
“還真有小孩子相信了?不會有我們班的學生吧!”筠小姐看了看巨大的玻璃櫥窗之外,“現在是秋天了,要到冬天來了,你騙人的把戲就會被拆穿了!”她似乎有點憤然。
“幾乎肯跟我念的孩子都相信了。應該沒有你們班的學生,他們都沒有學習過英語,真到冬天的時候,這些孩子說不定就忘了這件事。再說呢,冬天我也不會整天到你們學校里去了。”
我和筠小姐喝茶,聊天,無聊中打發了一個下午的時間。她對我應該是處處不滿意的,說話的怪誕,舉止的僵硬……那時候還講究身份什么的——作為一個在私營企業里工作的年輕人,有一個暗淡無光的收入和前途,等等。那時候的女孩子對公務員普遍地欣賞,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有種穩定感吧。正如筠小姐所說,有一個依靠什么的。無論什么時代,青年男女之間的相互認同總是有一定條件的——外在的,內在的,或者附屬的。那時候的我并沒有表現出多少的責任感來,也怯于過早地想象要對誰負責。我整天在讀書寫作,自得其樂,像被自己安裝在一個不透明的套子里。那時,就是這樣。
原本以為和筠小姐不會有第二次見面的,只是因為沒有改掉到她的學校里靜坐的習慣。那時,很多小學生都流傳這樣的話,說學校里來了一個能教人念咒語的叔叔。一段時間之內,我每天靜坐的安適就變得稀罕了。每每放學后,身邊就會圍上一群的孩子。一位英國女作家寫了本叫《哈利?波特》的童話傳奇小說,孩子們幾乎在一夜之間都相信,能夠給他們帶來奇異的人就在他們身邊。而這個自稱會咒語、聽得懂鳥雀談話的大叔叔幾乎就成了他們對另一個世界渴望的寄托。我發現自己哪天不去那個地方,第二天孩子們都要打聽我是否去了某個神奇的地方。真是一個意外,使我想辭去自己的工作到小學校里教書,繼續騙這群孩子們。
某一天,跟隨著孩子們的腳步,筠小姐找到了我。作為一個老師,她嚇走了我所有的信徒們,并帶著一種極其偶然的情緒說:“你!真的,在這里行騙?”
我幾乎已經忘記了筠小姐,并確知她已經忘記了我。看著她那雙沾滿了粉筆灰的手,我仍不住自己的興奮:“我可是從來不騙人的,我使你將來的英語課教學要輕松了很多。”
老師當然不屑一顧:“喊,你口語那么差,簡直就是誤人子弟!”
反正放了學沒其他事可干,筠小姐就欣然接受了我的邀請,依然到上次那家叫“開心”的小餐館。當時,我的生活狀況很潦草,一日三餐幾乎都在地攤的盒飯里享用。所以,邀請筠小姐吃飯其實也是自己的一次解饞吧。第二次,我們幾乎又沒有說一些實質性的話。面對我已不再靦腆,筠小姐從容并坦誠得就像是一只玻璃杯。她在我感情勃發的時候提醒我,她要尋覓一個成熟的,有一定事業基礎的男士,年齡大一點也無妨。當時,她的話有點刺傷我的自尊,我從來不喜歡自己和任何人比,也從來沒有想過要成為任何的別人,而這位莫名其妙的筠小姐卻力圖改變我的趣味。她加以說明,這就是現實。這和我理解的現實截然不同,滿是青澀書卷氣的我一直將“現實”這東西看成是有待于我寫的一首詩,或者是一篇小說。
有了第二次見面,我就忍痛向小學校里的孩子宣布,叔叔要騎著掃帚回去了——回到那個在每一個小孩子心目中充滿奇異的地方,以后或許永遠都不回來了。為了讓那場告別充滿甜蜜的氣氛,我特地買了一大盒子的巧克力糖。分到糖的孩子們自然依依不舍,有大概三個孩子提出來要跟我走——為了不使自己變成一個拐賣兒童的罪犯,我當然拒絕了他們的要求。還有一個小女孩哭了,她曾是第一個發現我與眾不同的小孩,并第一個將我和魔法師相聯系。與此同時,我也收到了一大堆他們饋贈的鉛筆、橡皮以及親自繪制的圖畫……第二天經過小學校時,我偷偷看了看自己坐過的地方。那里,居然還有小朋友在等那位魔法無邊的叔叔。一時動情,我差點走了進去。
秋天快結束的時候,筠小姐突然通過手機給我發了一個短消息,說:我已經好幾次注意到你沒有再到我們學校了。我回問:孩子們還想念我嗎?她告訴我:連我教的高年級班級都開始謠傳,有位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魔法師叔叔到學校里來過的。你這騙人的把戲,看來是沒完了。我回復:呵呵,這居然是我這么多年來干出的唯一一件令我滿意的事。筠小姐:我請你吃飯,出來聊一聊吧。這多少有點令我感到意外。我們第三次在那家名叫“開心”的小餐館見了面。
還是簡單的幾樣快餐。面對著蔬菜和肉類,她問我:最近過得怎么樣?
“還是老樣子啊,”我當時正感冒,聲音很不干脆,“上班,下班,寫東西。”
“沒有談女朋友?”筠小姐很關懷地問,卻是一個我在那個年齡經常被問到的問題。我習慣性的回答是:“沒有,沒有合適的——人家也看不上我。”有點酸楚的味道,可以博得別人的同情。事實上,我卻是我懼怕進入具體的生活本身。但當時,我卻油嘴滑舌了一下,很嚴肅地告訴筠小姐:“我一直在等你呢!”
她立即表示她幾乎要被噎著。她跟我說了說自己的近況,無非是工作中的不順心,與學生家長們之間的小摩擦等等。在敘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們從來沒有感到各自是年輕人——至少,我是這么覺得的。我們就像是一雙筷子,硬邦邦地擱在桌子兩邊。筠小姐不厭其煩地敘述她的雞毛蒜皮,如同在向我報一份菜單。可我卻聽得津津有味。或許,我是愛上了她吧,當我托著腮,盯著她那張精致的臉看的時候,的確如此。她把我稱為孩子們的騙子,實事求是地指出我是一個文學青年,整天生活在不切實際之中。我一一加以肯定,并承認自己的不切實際。但我腦子里卻這樣轉悠:她所謂的實際是哪一種實際呢,每天告訴自己的學生A是AA不是BB是BB不是A嗎。我想,在一霎那愛上了這位女老師,除了她漂亮的原因之外,肯定是因為她越來越像我所面對的“生活”本身。當時,年輕氣盛的我根本沒有勇氣去承擔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但對生活本身卻充滿了耐心?——我很想知道,用自己冗長的青春去和生活無休止地打磨下去,會不會擦出一盞阿拉丁神燈什么的出來。
和筠小姐相處的第三個時段里,我忽然產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給這位老師施加一點魔法,看看她會變得如何。于是第四次,我主動約請了筠小姐,她也沒有拒絕。還是那家“開心”。那一次,我充分調動了自己在心理學方面似是而非的博學,跟本來沒有多大興趣的筠小姐講述現代心理分析學派理論,也就是上個世紀弗洛伊德、榮格那群人。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是怎么說服倔強的筠小姐承認自己是一個有著自閉性格的人——總之,那都是一套精力過剩的年輕人的漫天胡扯。通過我長篇累牘的分析,我得意地誘導筠小姐成為了我的心理學病人,而想當然地扮演了一個心理醫生。這是寫作手藝帶給我的唯一好處。然而,即使給筠小姐講完了全部的心理學,并且讓她承認自己心理有問題。我們之間還是沒有任何進展。那時,我卻忽略了這樣一個明顯的事實:比起半年多之前,那時候的筠小姐已經不是那么咄咄逼人并拒人于千里之外了。這位小學老師已經有足夠的耐心傾聽我滔滔不絕的演講了——而我只是在說心理學。當她發現我只是熱衷于說這些的時候,我的全部魔法就都失效了。
一晃又接近兩個月沒有聯系,我迎來了蝸居之中不夠溫暖的冬天。在一個周末,筠小姐又發來短消息告訴我:冬天到了。我感到非常奇怪,反問她:是啊,冬天到了又怎么了?你的心理問題解決了嗎?筠小姐回復:我很好,沒有任何問題,但你的謊言被揭穿了!我想,沒有孩子可以在冬天呼喚出什么春仙子之類的,就回復她:早在我離開之前,就給孩子們講過一個故事給自己臺階下,你愿意聽聽這個故事嗎?筠小姐沒有立即回答我。沉默了很久,在我覺得她肯定不會回復我消息的時候,她撥通了我的手機,問:“什么故事,說!”
她仿佛在命令自己的學生,我不得不以一種非常簡單的方式說出來——
在那棵樹下給孩子們講咒語的時候,我就講過類似的故事:一個什么都不相信的人,某一天有一個壞魔法師告訴他只要不停地念叨某個咒語一萬遍,那個咒語就會殺死他。這個人不相信這一點,他就不停地念那個咒語,等念到九千九百遍的時候,他越來越害怕這個魔法師所說的是真的。但又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誤,于是他等啊等啊,隔了很長時間才念一遍——等他念到最后十遍的時候,他已經非常之老了。在老得實在不行的時候,在真正臨死前一刻,他終于念完了最后一遍。但念完了他發現自己平安無事,于是,他非常高興,哈哈地嘲笑那個魔法師是個騙子。就因為笑得太過于用力,他背過氣去,死了。我編出這個故事騙學生們,想告訴他們,我所傳授的咒語千真萬確,就看他們怎么去理解這一萬遍了。
在我講述故事的時候,筠小姐在電話中一言不發。最后,她不無憤怒地說:看來,你是我目前遇到的最會騙人的人,哼,不能再相信你了!她掛斷了電話后,我發愣了很久,越來越不知道該如何與這位“生活”的化身相處了。我時時在問自己,我們是在戀愛嗎?不是戀愛又算是什么呢?什么都不算,我們為什么一直要相識到現在。為了彌補我心中的種種遺憾,我又一次來到了那個小校園。那天下著雪,我去的時候,學生們剛剛放學。校園里很熱鬧,又很擁擠。我用手掌掃干凈了石椅上的雪,坐在那里抽煙,斜著頭張望落光了樹葉的樹丫。西方的圣誕節快到了,我還特地為我當初的小信徒們提前準備了一些小小的禮物。孩子們在我身旁走來走去,為了各自的事情爭吵,但沒有一個再注意到我。雪慢慢地降落,我突然間感到自己真荒誕透頂了……
春天過去了,我與筠小姐聯系的少而又少。那時,我開始發表了一些作品,并沒有引起誰的注意,也沒有改變我生活的現狀。我一直醞釀著辭去這個城市的工作,南方有一些創業中的朋友在召喚著我。在此之前,我告訴筠小姐我戀愛了,和一個在同一家公司工作的女同事戀愛了——對于她來說,或許這是一個輕松的了結吧。盡管,她從來沒有準備愛上我。為了我草率的戀情祝福,筠小姐贈送給我一枚銀質的項鏈——標牌上注明了產自于意大利——當然不是了,這一條細長的鏈子無論如何都不會與佛洛倫薩、米蘭、羅馬和漫長的亞平寧海岸線扯上關系的。她跟我說是送給我未來的女朋友的——而事實上,我的這段戀愛剛開始就結束了。我贈送給了她一支以畢加索命名的筆——我花了三百多元錢購買了它,但我確跟她說是別人送給我的。它僅猶如一種心情而已,表達我對筠小姐或許一廂情愿的想象,也跟畢加索沒有任何關系……是啊,現在的年輕人總是說,世紀初寧靜又喧囂的時光多么美好。那時候,大家各干各的事,彼此不會打擾。不斷變化的流行音樂,肆無忌憚地宣稱著自己的叛逆,貧乏又單調的生活里憑空產生很多的激情……
我一直在準備辭職。但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就在我準備動身南下的時候,召喚我的那位朋友破產了。依然孑然一身的我,不得不再次留下來陪筠小姐進行這段不知所終的情感。第二個春天到來的時候,我們第九次見面了——卻不是在“開心”。那是一個長假的前夕,我準備第二天到南方的某個城市去看望我大學時代的女友——她就快結婚了,即將成為一位商人的兒媳。而我去,主要是完成一次傷感的儀式。
和筠小姐一見面,她就很興奮地告訴我:“你很成功!”
“什么成功?”我一時無法理解她所什么。
接下來,她就不厭其煩地用英文為我背誦了一首詩:
我就要起身走了,到茵尼斯弗利島,/造座小茅屋在那里,枝條編墻糊上泥;/我要養上一箱蜜蜂,種上九行豆角,/獨住在蜂聲嗡嗡的林間草地。
那兒安寧會降臨我,安寧慢慢兒滴下來,/從晨的面紗滴落到蛐蛐歇唱的地方;/那兒半夜閃著微光,中午染著紫紅光彩,/而黃昏織滿了紅雀的翅膀。
我就要起身走了,因為從早到晚從夜到朝/我聽得湖水在不斷地輕輕拍岸;/不論我站在馬路上還是在灰色人行道,/總聽得它在我心靈深處呼喚。
這是愛爾蘭詩人葉芝寫的《茵尼斯弗利島》吧,怎么了?我問她。
她告訴我,她班上又很多學生會用英文背誦這首詩。我就祝賀她:那好啊,班上全是神童啊。她啞然失笑,說,那些神童都說背誦這段英文可以在天空上面將彩虹呼喚出來,很多人在下過雨過后試了,都很靈。
我立即記起了當年所播撒出去的種子,都兩年了,那些中低年級的孩子已經升到了高年級。想想,也覺得挺有意思的。筠小姐又告訴我,在師范學校念書的時候,作為作業,她就曾經背誦過這首詩,怎么背也背不上,卻沒有想到孩子們被人騙了卻背得這么容易。她邀請我再回到學校去扮演那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魔法師,我拒絕了。兩年了,我早已經失去了剛剛大學畢業進入公司工作的那份閉塞中的悠然。即便是閱讀詩歌的興趣,也向著更深的方向發展。兩年里,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糟糕的經濟狀況以及筠小姐坐在一起吃飯。好似無始無終地坐在一起,既沒有更深地了解,也沒有更加陌生。
我就要動身了,去茵尼斯弗利島。一個月以后,我又發送了一個消息給筠小姐,告訴她我就要走向一個全新的城市。跌倒了的朋友又將東山再起,我也將又有一次機會。這促成了我們第十次的見面。這次還是選擇在“開心”。
她問,你要走啦?
是啊,我一直在準備走呢。我說,并習慣性地托腮盯著她看。
從此,不會再騙小學生們傳授什么咒語了?
呵,一時的小把戲吧。
你雖然很會騙人,但有些話說得還是非常對的。
怎么,你也想學咒語了?
不是,我好像的確是有心理問題。
一周之后,面對朋友突然從人間蒸發的事實。我又不得不告訴筠小姐,我留下了,你當我的女朋友吧。短消息發出去,筠小姐卻并沒有回復,讓我等了她一個夏天。
夏天結束的時候,筠小姐突然邀請我喝茶。一個暑假的休閑好像使她胖了一點點。我們見了面,變得更無話可聊了。她問我,你不是一直說要走的么?
我說,你在這里,走不了了。哈哈。
她就什么也沒有說。然后告訴我,不要等啦,我跟你說過,我們沒有可能的。一開始,我就跟你說過的,我欣賞那種……男士。
我感到很突然,問她:哪種……哦,就是非要和我比較的那種?呵呵……
時隔這么久,我發現自己學會了打哈哈,打一種對什么事似乎都漫不經心的哈哈。這是漫長的等待教會我的。就像是在演練《等待戈多》里那些無聊的對白一樣——包括與筠小姐的相處,日子越發地被我過成了一個玩笑。兩年多了,我為什么不迫不及待一點呢,非要和一位我一點都不了解的姑娘比拼自己無邊無際的耐心?
她對我說:你是怎么看我的呢。一個總想揭穿你所編織那些故事的小學老師?一個內向、文靜、善良的女孩?那么,我告訴你,沒有認識你之前,我其實一直過得很愉快。我和一群朋友聚在一起,很快樂。我們有男有女。有結了婚的,也有單身的。我們有我們的小圈子,大家就是聚在一起,挺平等,挺快樂。就算結了婚的,不會讓自己的老婆或者老公知道自己的小圈子。
我聽了并不是很吃驚,只是一點點地意外,不免底氣不足地說了一句:哦。倒是很有小資產階級的味道——
還沒有等我說完,筠小姐就認真地反駁我:就小資產階級,怎么了?我挺快樂的,不是挺好么,不是足夠了么?你也常常發消息祝福我快樂不是嗎?現在就真好,我沒有發現能有什么快樂能夠代替我們那個的小圈子。我們在一起有我們的方式,不談論男人女人什么的,只是放松各自的心情。這樣不是很好?
“嗯,可能我只是習慣了一個人干自己的事情,倒是沒有想到別人的精彩。”我覺得在這一天,筠小姐似乎想向我亮出一張底牌。無論如何,兩年多的時間實在是太漫長了,竟然使我們兩個本該擦肩而過的人聊了這么多。
我總覺得你很老……可能我所說的有些前后矛盾。我的確在一直尋找令我滿意的男士。顯然,你不是。或許,我也不是你要尋找的那個……你只不過愛去騙小學生們,讓他們在一種錯誤的想象中長大一點。我又不是小學生,你為什么非得要糾纏我不休呢?
為什么呢?實在是因為我在這個海濱小城生活太無聊嗎?我每天有越來越多的事要去干,所有的悠閑都在變成一種焦慮和恐慌。但我確實無法理解筠小姐所說的,那一圈無所事事的男男女女在一起,用各自來淡忘時間,真的很有意思嗎?我才明白,面前的筠小姐越來越像我所面對的一個謎。這個簡單又復雜的謎讓我扎扎實實地猜測了近三個年頭。在這個謎面前,我保持了一份并不算足夠的耐心,可還是一無所知。當筠小姐用一種高度現實的口吻來向我揭開謎底的時候,我還是一無所獲。
“那么。可以帶著我到你們的小圈圈里看看?哪怕只有一次。”我小心翼翼地問她。遭到了斷然地否定。她說,或許我跟你想的不一樣,但我卻不相信自己有任何的不對。而你這么等,不是故意想讓我內心感到愧疚的?
我說:“那又何必。”
她就不多說了。我想該到結束交談的時候了,就在我掏出錢包,想去結這筆小小的賬的時候。她又說了:“其實,你那些東西編得很好。雖然在騙小孩子們,但他們也曾圍繞著你有一個小圈圈,并一樣沉浸在你許諾的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快樂中。”
我笑了笑,非常不爽氣地說:“那,似乎有點不一樣。不過,讓每一個人都足夠享有快樂,沒有什么不妥,對吧。我們并不缺少什么快樂……”
“你又說些莫名其妙的話了,如果你說起話來,能像騙小孩子那么簡單,其實,你就是一個挺有趣的人了。”筠小姐似乎在訓她的學生。
“可能我書讀的太多了一些,未必是一件好事,對吧。很多人都這么認為。”我開始很稀罕地反省了自己,并解嘲,“我開始覺得必須要懂得尊重不怎么動腦子生活的人了,就像尊重一些孩子……”
“嗯,還是不知所云。其實一個人生活并不需要真讀那么多書的。你讀書其實也是一種娛樂,它為什么就比別人的娛樂更居高臨下呢……”筠小姐停了停,看了看自己的手機,“哦,越說越沒意思了,我們走吧。”
我就和筠小姐分手了,我想將她往回送送,她拒絕了。這么久以來,我甚至不知道她住在這個城市的哪一個方向。我愛上這位小學老師的一霎那,我覺得她那么得不真實。當她變得很真實時,我卻滿懷一種說不出的感覺。這個世界真奇妙啊,奇妙的簡直太過于簡單了,比任何想象要直截了當得多。
那一次分手后,我幾乎就再也沒有跟筠小姐聯系過。我愛獨自一人到“開心”去坐一坐,并相信再也沒有思考和寫作更令我著迷的事情了。我離開海濱小城的時間又一次次地被推遲,直到有一天發現自己似乎一輩子走不了。就在那一天起,我和另一個完全不了解我的姑娘戀愛了。平靜的日子蜂擁而來,戀愛、結婚、耐心地與沒有了筠小姐的生活相處,終于在沉默的砂輪上磨平了自己的青春,直至終于有一天離開了那個海濱小城,到世界其他一些地方去……
現在,我偶爾打開自己的電腦,還能在古老的歌曲存儲中聽到那時候曾迅速流行又忘記的那首老歌。歌詞的大意無非是一個男孩愛上了一個女孩,怯于向她表白,只是談論風的聲音等等……我現在聽來并沒有什么感動,只是感想很多。我們那個時代的男男女女啊,過早地沉浸在有關愛情想象的消費中,同時,也過早地忘卻了什么叫愛情。我,筠小姐,大家都不明白自己需要什么……我曾經忘記了那個小城,正如今天的年輕人正在將我們遺忘一樣。那個糟糕的海濱小城,日復一日的發生著變化,我們都沒有能夠比它更加地從容。離開了它的我時時感到還走在它黝黑、深長的道路上,默默地回那個深巷里。我想,我還要慢慢走進那個小校園,坐在那個被香樟樹的陰影所籠罩著的石椅上,抽著煙,斜著頭發呆。那時新雨過后,我的腦子里剛為分了手的大學女友寫了一首酸楚無力的解構主義詩篇。詩歌與其說表達我的怨懟,不如說為了原諒自己的狹隘尋求解脫,襯托出我所鐘愛的濟慈、雪萊們的偉大。我說假使你又想念起我,我說:
當你老了,圍坐在時光的褶裙中/假使你的青春不再,卻又想起我/我無言以對,因為我也曾衰老/在你的記憶里卻格外年輕/懂得去贊美落葉和鮮花。
你該記得我什么呢,或是憎恨/我曾高貴的哀愁,變成了記憶的海峽/多少次,你只在彼岸眺望著我/我們互相看不見燈,只有金子燃燒的火/多少人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我也曾如此,并確知我們靈魂一樣地孱弱。
假使你真的能夠又想念起我/就請在時光的火爐邊拿起這些詩/當歲月已經早燃成了冰冷的灰燼,我們/于是知曉,沒有一種過錯不可以被原諒/曾經卑微的兩個年輕生命,仿佛啊/只是為無盡的懊惱,才共同寫過/一行又一行,潮濕、柔軟并虛偽的詩句。
也是在那時,一個扎著小辮子的小姑娘走到我的面前,她將自己的眼睛瞪得非常大,活像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子。水汪汪的,很美。
我也瞪大了眼睛盯著她看。我們似乎相看兩不厭,足有一分鐘。后來,小姑娘說了:“叔叔,我知道你的秘密!”一種天真又充滿期待的口吻。
“是嗎,看來你注意叔叔很久啦,說說看,叔叔有什么秘密呢!”
“你天天坐在這里向天上看!”
“是啊,叔叔是天天在向天上看。”
“你想寫信回家吧!”
“是啊,我最怕給媽媽寫信了,我一寫信就騙我媽媽。”
“可你又想回家是吧!”
“是啊。可我一定要在這里搭我的小家家,可這不能算什么秘密啊。”
“對啊,我也想家啊,我家也不在這里,可你為什么非要往天上看呢。我知道,這就是你的秘密!”
“是嗎,說說看,叔叔會有什么秘密被你知道了。”
“叔叔肯定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你肯定從那上面的世界來的,你是個魔法師吧,跟哈利·波特一樣……”
“哈……真被你發現了,過來吧!叔叔告訴你,我就是一個從云上掉下來的魔法師呀,我變個戲法給你看看:喏,這是一個硬幣,我數三聲——哈利哈利變!看它不見了是吧,就是要念這個咒語了,哈利哈利變……”
責任編輯 裴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