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稚柳:鑒別方法的論證
從印章、題跋、著錄、別字、年月、避諱、款識作為鑒別所依據的種種,它所產生的矛盾,不僅存在于書畫的真偽之間,也同樣存在于真本之內。
上面列舉的這些辦法,一般說來,不能不承認都有一定的作用,然而,這種鑒別方法的根本缺點,在于拋開了書畫的本身,而完全以利用書畫的外圍為主,強使書畫本身處于被動地位,始終沒有意識到這種方法所運用的依據,僅僅是旁證,是片面的,是喧賓奪主,因而是非常危險的。因為以這些旁證來作為主要依據,與從書畫本身內在依據這兩者之間,有時是不一致的,矛盾在于書畫本身與旁證的對立。因此,這個鑒別方法,不但不能解決矛盾,相反地會引起更嚴重的矛盾,而終于導致以真作偽、以偽作真的后果。
仍從印章說起,歷代的書畫作者、收藏者,他們所用的印章,并無規律可循。因而無從知道他們生所用于書畫的印章,是只限于某樣某式、某種文字、某種篆法的哪幾方,從而可以憑此為準的。……此外,同一印文、同一篆法,同一尺寸,同是白文或朱文而只有極為微細出入的印章,也是數見不鮮的。不但私人的名章,就連明黔寧王的印,同一印文的也不止方。這種現象,從元到清,大都是如此。文徵明的那方印文半邊大半邊小的“文印徵明”印,大同小異的就不止一方。“衡山”朱文印,出入微細的又何止一方。朱耷的“八大山人”白文印,“何園”朱文印,似是而非的也不止一對。沈石田的“白石翁”、“啟南”、“石田”等印。尤為紛亂,已到了不可究詰的地步。翁方綱考證趙孟頫的那方上面碰彎了邊的“趙氏子昂”朱文印才是真的,趙孟頫活到69歲,書畫的生涯超過了他生命的一半以上,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卻只準許他有一方這一印文的印章?而與此印文相同,尺寸、篆法僅有毫厘之差的,卻也并不是不真的。
其次是題跋。題跋屬于文字方面的,它對書畫本身的作用也不是絕對的,而只能是相對的,也只能在書畫本身經過分析之后,它的作用才能產生。
當書畫本身被證實是偽的時候,而題跋承認它是真,如蘇東坡的《天際烏云帖》、晉王羲之的《游目帖》、唐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等,這時題跋就起了反作用。
著錄。如以某一件書畫曾見于某一著錄,就證實了書畫的真偽。這種方法也是相對的,而不可能是絕對的。
清吳升的《大觀錄》記載唐顏真卿的《劉中使帖》是黃綿紙本,當《劉中使帖》本身被證實是真,而是碧箋本的時候,《大觀錄》起了反作用。
別字,所能作為依據的能力更薄弱。清鄭燮的“燮”字下面不從“又”而寫了“火”字,李鱓的“鱓”字不作“魚”旁而寫成了“角”字,而明唐寅《桐山圖》上的題字寫了好幾個別字。
年月,年月經常要起反作用,下面所舉的幾個例子,書畫本身都是真跡,如八大山人《水仙》卷,上有石濤題詩并記云:“八大山人即當年之雪個也,淋漓仙去,予觀偶題。”紀年是丁丑,為康熙三十六年,八大山人72歲,并未死,這個年月就起了反作用。
因此,這些旁證對書畫所能起什么樣的作用,只能由書畫本身來作出評價。
那么,如何來認識書畫的真偽呢?真偽的關系,可以說偽是依附于真的。不能認識真,就失去了認識偽的依據。認識了真,然后才能認識偽,認識始于實踐,先從實踐真的開始。
最切實的辦法是,認識從一家開始,而后從一家的流派淵源等關系方面漸次地擴展。一家認識了,開始與書畫結下了親密的關系,其他就比較容易過關了。
——謝稚柳《論書畫鑒別》
徐邦達:鑒別書畫應該注意哪些“點”
一、書畫本身的基本組織
鑒別書畫,首先要注意的是書畫本身基本組織的特點。以書法論,它有三個方面,即筆法、墨法和結體(結構)。繪畫則還有色彩和結構的剪裁問題。“目鑒”主要著眼在這些方面,從中找特點,定“樣板”,不了解這些,根本談不上辨真偽和明是非。
1、筆法
筆法就是用一定的方法有規律地用筆鋒畫、頓出來的線和點的簡稱。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執筆、下筆的習慣,執筆的高低、立斜,下筆的輕、重、緩、急及懸臂、懸肘、懸腕或手腕完全著紙等差異,必然表現出不同的筆法特點。
筆法上的特點大致有正中、偏側、圓轉、方折、虛筆、實筆、順鋒和逆鋒等。即使同類型的形式,各人也有各人的具體特色,不盡相同。同時,
人一生的作品,從早歲到晚年,多少總有些變化,有的甚至變化較大,但總會有一線貫通之處。例如,吳偉早年較為工細的白描人物大異于晚年的潑墨粗放之作,但如果仔細揣摩他早年晚年不同風格的作品,就能看出他的筆法始終具有跳躍躁動的特點,即使較細較工也不能完全變得含蓄渾穆。因此,依憑筆法的特點來區別書畫的真偽是最可靠的。
用好筆和壞筆寫字作畫也可在筆法上出現大不相同的效果。例如曾見元鮮于樞行楷書《李愿歸盤谷序》卷,他自己說用的筆極不好,寫得大為走樣。我們如果不從筆方面去考慮,以他的杰作標準去要求此卷,必然會把它否定掉。繪畫也可類推。
2、墨和色
筆要依靠墨來體現在紙絹上,繪畫還有色彩的施用。一般講作偽者大都可以仿得和原本比較相像,因此它在鑒別真偽問題上起的作用,就不如筆法那樣重要。當然墨、色的新舊是可以區別出來的,真舊和假舊總有所不同,多看多比就能體會得到。
3、結構和剪裁
形體的結構、剪裁在書畫中是個很重要的方面,但從鑒定真偽是非的角度來看,至多和墨與色處于同等次要地位,因為它也是比較容易摹得像,不像筆法那樣難辦的。
——徐邦達《談古書畫鑒別》
啟功:鑒定不只是“真偽”的判別
從古流傳下來的書畫,有許多情況,不只是“真”、“偽”兩端所能概括的。如把真偽二字套到歷代一切書畫作品上,也是與情理不符合,邏輯不周延的。
書畫的“真”“偽”者,也有若干成因,據此時想到的略舉幾例:
(一)古法書復制品:古代稱為“摹本”。在沒有攝影技術時,一件好法書,由后人用較透明的油紙、蠟紙罩在原跡上鉤摹,摹法忠實,連紙上的破損痕跡都一一描出。這是古代的復制法,又稱為“向拓”,并非有意冒充。
(二)古畫的摹本:宋人記載常見有摹拓名畫的事,但它不像法書那樣把破損之處用細線勾出,因而辨認是不容易的。在今天如果遇到兩件相同的宋畫,其中必有件是摹本,或者兩件都是摹本。即使已知其中一件是摹本,那件也出宋人之手,也應以宋畫的條件對待它。
(三)無款的古畫,妄加名款。……及至加了名款后,別人看見款字和畫法不相應,便“鑒定”它是件假畫。這種張冠李戴的畫,如把一個“假”字簡單地派到它頭上,是不合邏輯的。
(四)拼配:真畫、真字配假跋,或假畫、假字配真跋。還有挖掉小名頭的本款,改題大名頭的假款,如此等等。
(五)直接作偽:徹頭徹尾的硬造,就更不必說了。
(六)代筆這是最麻煩的問題,這種作品往往是半真半假的混合物。
畫的代筆,比字的代筆更復雜。一件作品從頭至尾都出自代筆人,也還罷了:竟有本人畫一部分,別人補部分的。我曾見董其昌畫的半成品,而未經補全的幾開冊頁,各開都是半成品。我還曾看到溥心畬先生在紙絹上畫樹木枝干、房屋間架、山石輪廓后即加款蓋印的半成品,不待別人給補全就被人拿去了。可見(至少這兩家)名人畫跡中有兩層重疊的混臺物。還有原紙霉爛了多處,重裱補紙之后,裱工“全補”(裱工專門術語,即是用顏色染上殘缺部分的紙地,使之色,再仿著畫者的筆墨,補足畫上缺損的部分)。補缺處時,有時也牽連改動未損部分,以使筆法統。這實際也是一種重疊的混合物。在鑒定結論上更難處理。
即以前邊所舉幾例來看,“真偽”二字很難概括書畫的一切問題,還有鑒定者的見聞、學問各有不同,某甲熟悉某家某派,某乙就可能熟悉另家派。還有人隨著年齡的不同,經歷的變化,眼光也會有所差異。例如惲南田記王煙客早年見到黃子久《秋山圖》以為“駭心洞目”,乃至晚年再見,便覺索然無味,但那件畫“是真一峰也”。如果煙客早年做鑒定記錄,一定把它列入特級品,晚年作記錄,恐要列入參考品了吧!我二十多歲時在秦仲文先生家看見一幅黃毅原絹本設色山水,覺得實在精彩絕倫,回家去心摹手追,真有望塵莫及之嘆。后在四十余歲時又在秦先生家談到這幅畫,秦先生說,“你現在看就不同了。”及至展觀,我的失望神情又使秦先生不覺大笑。這和《秋山圖》的事正是同一道理,屬于年齡與眼力同步提高的例子。
另有位老前輩,從前在鑒定家中間公推為泰山北斗,晚年收一幅清代人的畫。在元代,有一個和這清人同名的畫家,有人便在這幅清人畫上偽造段明代人的題,說是元代那個畫家的作品。不但入藏,還把它影印出來。我和王暢安先生曾寫文章提到它是清人所畫而非元人的制作。這位老先生大怒。還有幾位好友,在中年收過許多好書畫,及至漸老,卻把真品賣去,買了許多偽品。不難理解,只是年衰眼力亦退而已。
——啟功《書畫鑒定三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