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醒的人先看到朝霞
閑著的時候,我喜歡把玩字詞,或者說玩味,從另外的角度懸想、解讀。而漢語的精博、深妙,提供了這種把玩的可能,比如說“先生”。古時學生稱老師為先生,老家人稱醫生為先生。很多地方,對有學問、有修養的人通稱先生,年紀大的則是“老先生”。對這些人為什么會以“先生”稱之呢?這讓我有了把玩的興味。
其實,對于“先生”,我最先想到的是“先醒”。在關于教師與思考的文章中,我說過:“我們不能先行,但應做到先醒。”原以為,以“先醒者”來言說教師的身份和角色是我首創,頗有些沾沾自喜。沒想到一檢索,“先醒者”早被人注冊了。這倒真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
如果說,教師是“行者”,行者就是做事,做事就有先后,優秀教師當然就是“先行者”。所謂得風氣之先,敢為天下先,如蘇東坡詩所說的“春江水暖鴨先知”。優秀的人總是這樣,在別人還呆著的時候,他已開始跑了;在別人還歇著的時候,他已開始做了。當然,并非所有的人都能成為先行者,因為先行需要有思想、有識見、有眼力,對事物敏感,前瞻意識強。但退而求其次,如果不能先行,我們也應當做到“先醒”。而我以為,這正是教師的職業要求,也應當是教師應有的角色意識。
不過,這并非我的理論,而是唐太宗的。他深知后繼者要德才兼備,才能確保江山永固。而促其成材的要著,在于師傅的教導。所以他總是遴選出類拔萃之士來擔任太子和諸王的師傅。又恐太子和諸王不敬師傅,便常常向他們講述師長的地位和功用,稱師長是“人之模范”“先醒者”,與君父并為“人中三尊”。看來,李世民真沒辜負他的名字。
再一深究,又發現“先醒”這個詞語,發明權并不歸李世民,而是西漢時的賈誼。在《新書#8226;第七》中,他有專論,題目就叫“先醒”。有人問他:“人之謂知道者為先生,何也?”他說,這是尊稱,既可用于帝王、達官貴人,也可用于普通士子。但是,真要為“先生”正名,他說應是:“非為先生也,為先醒也。”也就是說,“先生”即為“先醒”。
何為“先醒”?賈誼打比方:“辟猶俱醉,而獨先醒也。”這讓人想起屈原的“舉世皆醉我獨醒”。不過,屈原到底是沒有醉。“先生”大約是可以醉的,只是要醉得淺些;大家還癱作一團泥時,他先醒了,仿佛有“先知先覺”。賈誼說:“故世主有先醒者,有后醒者,有不醒者。”又說,有些人主不知治亂存亡的道理和根由,昏昏然執政,就像喝醉了酒。而賢明的帝王,總是“學問不倦,好道不厭,銳然獨先達乎道理”。也就是先覺悟,意識到事物發展的規律,“未治也知所以治,未亂也知所以亂,未安也知所以安,未危也知所以危”。即在“治亂安危”方面,要率先明白、清醒。否則,到亂象已成,才知其危,已悔之晚矣。
賈誼舉了個例子。說虢國君王驕恣自伐,諂諛親貴,遣逐諫臣,國人不服。晉國軍隊來襲,百姓頓時作鳥獸散,他也只好逃亡。逃亡路上,他說渴,車夫便拿酒給他,他說饑,便拿干糧給他。他問:你從哪弄的這些東西?車夫說:早準備好了,為你逃亡時用。又問:你知道我會逃亡?車夫說是。再問:知道怎么不早說?車夫回答:你愛聽諂言,憎恨真話。我早說了,恐怕國家沒亡,我先死了。賈誼由此感嘆:“故先醒者,當時而伯;后醒者,三年而復;不醒者,枕土而死,為虎狼食。”這虢君便是明證,他死于流亡途中。
人都有差異。先天條件且不說了,僅以后天為例,因為個人的識見、修為、能力、意識,便注定了并非每個人都能先行,也并非每個人都能“先醒”。即使貴為人主,也有“先醒”“后醒”“不醒”之別。賈誼的意思,正在于應做“先醒者”。盡管他是針對“人主”“帝王”,其中的道理對普通人仍有啟迪。有學問、有修養的人,當然比一般人更明白事理,故稱先生,也即先醒者。醫生要對癥下藥,必先病人而知道病因,自然也該是先生,也即先醒者。教師呢,教師要“傳道、授業、解惑”,顯然必須先于學生知道知識,自然也當成為“先醒者”。
由此我們可以對先生也即先醒者作些梳理:清醒,冷靜,審時度勢,不浮夸,不自欺,這是前提。其次,要知道過去的經驗教訓,要明白將來的趨勢走向,以此判定現在的方位和座標。就此而言,先醒者,又相當于我對教師角色的另一個定位——啟蒙者。
無論個人還是社會,都會有理想與現實的差距。教育也是如此。現實的教育與理想的教育不可能一致,就像“已然”的事與“應然”的事之間的差距一樣。而這正是需要我們努力思考、爭取改變的地方。可能靠我們的努力,還難以縮小差距,改變現狀,但我們至少應當首先有清醒的認識。大家都在盲目做著的時候,先明白這做法對還是不對。即使自己也還不正確,但至少應該知道錯在哪里,這才有可能思考并尋求正確的做法。
應該說,每個時代,每個重要時刻,總有先醒者,總有人會率先清醒地認識,理性地思考。而正是他們,影響著、改變著世界。這些年來,一次又一次的改革,使得教育越發理性地發展。比如說,新課程改革,至少,有很多理念已經在接近理想的教育、“應然”的教育、符合人發展規律的教育。而這種改革的發生,正是因為那些先醒者的清醒思考。
當大部分教師還在靠一本教參打天下的時候,竇桂梅已經意識到,依賴教參會使“獨立思考成為一件極端困難的事情”,因此她把讀書當作自己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當很多人還在課堂上濫情表演、膚淺地制造熱鬧時,她已清醒地意識到潛在的危機,并開始致力于文與人、語言與精神的同構,形成了整體構建課堂教學的一種思想。正因如此,她才從眾多的語文教師中脫穎而出,成為先行者和先醒者的典范。
當然,作為平凡、普通的教師,也許可以說我們的思想不夠深刻,視野不夠開闊,識見不夠高遠。但是,優秀的教師并非一開始就是優秀的,先醒者也必然會有昏然沉睡的時候。問題只在于看誰率先醒來,率先行動。環境再糟糕,條件再艱難,我們畢竟還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說,我們不能先行,但應做到先醒。即使不能做到全醒,至少也不應該一直昏昏然大醉,茫茫然沉睡。
有人或許會說:先出林的筍子先遭難。但我們也知道,先出林的筍子,會先得到春天。就像先醒的人,必然會先看到朝霞一樣。
帶著往事上路
看陳紅老師的博客,記住了一個標題:“讓逝去的時光在文字中鮮活。”對“教育敘事”,她談到了過去的不屑,以及現在的重視。她說:“我還是會努力去收拾我的記憶,用我的手寫我的心,讓逝去的時光在我的文字中鮮活起來。”我喜歡這樣的表述:詩意,典雅,在輕盈的言辭里,有著歲月的綿軟,有著記憶的鮮潤。
當然,更讓人高興的是,她對教育敘事的理解和醒悟。
時光如流,歲月如歌。而這時光,這歲月,對每個個體而言,是有限的。50年,80年,100年,或長或短,或先或后,誰也不可預支或借貸。歲月又是不可再生的“資源”,屬于“一次性用品”。它單向,線性,一旦過去,便永不再來。所謂昨日重現,不過是抒情式的祈禱。并且在祈禱中,它如掌中細沙,一如既往地流失,迅疾得不可思議。我們說要抓住現在。但“現在”屬性黏滑,如泥鰍,不經意便消逝于泥土中。又如水滴,在指縫間,一不小心就竄進長河洪流里。比如我們說“此時此刻”,而一旦說出,它便成為過去,成為記憶暗流的一部分。正因如此,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因為新的水不斷地流過身旁。”
這樣說來,人在時間里,真是單薄、脆弱。沒有哪一刻屬于我們。我們所擁有的,只是對現在的感嘆,對未來的期盼。未來遙遠,而現在,又在徒勞的感嘆中,迅速成為過去。
但幸好還有記憶。它像銀行,能讓我們不斷存儲,也能讓我們隨時提取舊日的時光。
舊日的時光,總與往事有關。往事,又與經驗有關。而所謂經驗,我愿意理解為:經歷和體驗。雖已成為過往,卻仍在發生作用。就像歷史,雖然只在史書中,或者人們的口耳間,但它依然指向今天,依然影響著我們的生活。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它的陰影或輝煌里。法國哲學家克羅齊說: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這和魏征的“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是一個道理。正因如此,有人說,弘揚傳統的最好方式,莫過于恢復人們的過往知識和歷史記憶。記憶留存,偉大的傳統就不會死去;即使睡去,也會在夜半覺醒。一個民族也好,一個國家也罷,往往如此。
而作為個體的生命,很多時候,我們也只是在時光的背影下,承負著自己的往事,行走在各自的朝圣路上。換言之,我們生活在往事的海洋中,波濤滾滾,浪花朵朵,只要我們善于關注,認真傾聽,就能從中體味出時光的意味,以及歲月的經驗。
在新課程理念中,課堂知識的生成受到了特別關注。而在關注知識生成時,又特別重視學生舊有的知識積累,因為學生獲取新知總是建構在原有知識的基礎上。因此在課堂教學中,應充分關注并努力喚醒學生的經驗積累。無獨有偶,談到教師專業成長,很多專家不約而同地提到了“反思”,認為這是教師成長的重要生長點。“反”即回頭,或回顧。回頭,是為了再看看走過的路途;回顧,是為了體味往事的意義,以及從中得到的感受和啟迪。在這樣的基礎上思考,有助于我們理清思路,看清來路;有助于我們再次上路時,能走得更穩,更好。
這正是“教育敘事”出現的原因。不再是深奧的知識,不再是枯燥的理論,不再是艱澀的闡述,而是記敘、描寫、表達,而是故事、場景、細節;不再是不痛不癢的高頭講章,而是與自己休戚相關的切身經驗,是與自己水乳交融的回顧和思考。教師的往事、教育教學生活,經過重新回味和咀嚼,形成一個個生動、形象的故事,并引申或指向一個個教育思考或道理。解讀這些故事的過程,就是解讀者與敘述者的心靈對話和思想碰撞。我們用心品味,就可以感覺得到,這正是他們關注教育、研究教育的過程。所以,與其要教師成為茫然的研究者,不如讓教師成為清醒的敘述者;與其要教師帶著更新的理念上路,不如讓教師帶著已有的往事上路。
是的,帶著往事。不是枯燥的歷史,而是鮮活的記憶;不是死板的文字,而是靈動的經驗;不是麻木的書寫,而是切身的敘述。而這記憶,這經驗,這敘述,因為來自個體,而更具有特色;因為來自一線,而更具有意義;因為來自自己,而更容易被吸納,也更容易使我們自己得到提升,獲得成長。
關于成長,我說過,它是一生的事,是慢的事;而且,成長充滿崎嶇和坎坷,充滿波折和反復。這就需要試驗,需要探索,猶如在激流中踩著石頭過河。誰也不愿意在同樣的地方跌倒兩次,這就注定了誰也不可能總是一往直前,而總得左顧右盼,瞻前望后。因為前車之覆,可成后車之鑒。當已有的記憶和經驗與現實的道路結合,我們至少可以做到不在同樣的地方再次摔倒;至少可以做到,在類似的彎道上,可以跑得更快更好。
只是很多時候,往事距離我們太遠。就像影子,我們行到光明之處,它卻躲閃于黑暗之中,被我們有意遺棄,或無意丟落。這就需要我們用心回顧,在記憶里沉潛,打撈,以一朵朵水花或波紋,喚醒我們的記憶。它也可能是零散的,駁雜的,像風前雨后的亂草,漫無頭緒,這就需要我們耐心地梳理、歸納。當然,它還可能是堅硬的、沉冷的,甚至有尖銳的棱角,硌擦著我們的皮肉,這就不免要精心打磨。像治玉那樣,切割,雕琢,磨得圓潤些,磨得讓它沾染上我們的體溫。這樣再帶著它上路,就像帶著玉飾,輕便,然而美觀。
這種回顧、梳理,就是在逐步喚醒記憶,讓我們的經驗和智慧,在往事的追敘中,漸漸復活。這是一種美好而有益的過程,就像讓一片落葉回復枝頭,就像讓一朵花重新綻放在春天。或者,更準確地說,就像下圍棋的“復盤”,一顆顆呈凝固狀態的棋子,在我們的清點里復原,讓我們看到哪一手下得漂亮,哪一著出得糟糕。有著這樣的記憶梳理,有著這樣的經驗積淀,有著這樣的往事支撐,我們在前行的路上,也必會走得更加從容和自信。
托克維爾說:“當過去不再照亮未來,人心將在黑暗中徘徊。”即便不是在黑暗中,也會是在舊路上;徘徊,那不正是原地踏步?正因如此,我相信,不能接受過去的人,就不配擁有未來。我也相信,不能帶著往事上路的人,就不配擁有美好的未來。
而面對未來,我們最大的希望在于,還可以尋找到那些飄散的往事和聲音。
(作者單位:四川省綿陽市涪城區教師進修校)
(責任編輯:朱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