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一節剛過,陰歷三月十八會就到了。對蒿楚礦人來說,這是一個像過年一樣熱鬧的日子。鄉村中最熱鬧的廟會。說是廟會,其實早就沒廟了。我曾看過當地的地方志,說以前曾經有座廟,名普天寺。廟里有和尚,門兩邊有一對聯:晨鐘暮鼓警醒世間名利客,佛號經聲喚回欲海迷路人。寺廟依山傍崖,位于蒿楚礦東南,飛檐斗拱,上下錯落,華堂杰閣,有大雄寶殿、客堂、齋堂、僧舍、放生池、安福堂、觀音殿和藏經閣。寺內供奉釋迦如來及羅漢等諸神金身法相。寺內每天晨鐘暮鼓,梵唄不斷,香火旺盛,各方前來朝拜求佛、祈求的信男善女絡繹不斷??上В捌扑呐f”的年代,鄉村里大大小小的廟宇祠庵都拆除了,唯獨人老幾輩傳下來的廟會仍沿襲至今。有廟沒廟,會是要過的,為的是圖個熱鬧,圖個吉利。周圍的鄉人一年忙到頭,沒啥娛樂,也沒時間娛樂,更沒啥熱鬧的事兒!遇上這廟會,再忙也要去逛逛,給眼睛過過樂日。
蒿楚礦離城市不近也不遠,三十多公里,寬寬的馬路,連收費站也沒有。公交車十多分鐘一輛,兩塊錢到市里,家屬們買衣服,抽個休班就去了。
陰歷三月十八會,據說已有六百多年歷史了。每年這天,蒿楚鎮街巷路上都被畫上了白圈圈,像癩子頭頂的癬,一塊一塊的。周圍幾十里甚至上百里的商場店鋪、貨棧布莊,都提前白灰圈地,擺攤設點,架帳搭棚,鱗次櫛比,綿延數里。賣雜燴煎包的,賣餃子餛飩的,接灶連爐,提前兩天就占好了地盤;山珍藥材,土產雜貨,珠寶木器,條編柳織,應有盡有;賣米花團的,賣糖葫蘆的,賣八大味的,鬻狗皮膏的,兜老鼠藥的,此起彼伏;獅子旱船,魔術雜技,評書歌舞,讓人目不暇接。
每年逢會,我都會找個借口,一來陪老伴天香賞賞廟會,二來給心情放個假,東溜西看,口眼并飽。從東遛到南,從南遛到北,把整個廟會完整撫摸一遍,然后再選一個相對干凈的茶館坐下來,來一壺濃滟的棒棒茶,細細地品著賺吆喝。今年不是突兀而來的變故,我一定還會陪天香趕會。
人生來是一次沒有任何預兆的旅行,人人都是匆匆的旅客,不曉得何時上車,何時下車,一切皆為天命。10年前,一個學過醫的作家畢淑敏在《預約死亡》中寫道:你可以拒絕一切,但你不可以拒絕死亡。咂吧咂這話,極有哲理。
那天天氣很好,除了熱,一切都是陽光燦爛佛光普照的樣子。我因為腰部極其疼痛住進了本市比較高級的一家醫院。當然,這要歸功于我的紅顏知已依嵐,她利用關系使我住進了相當于星級的病房。那位帶著英吉利眼鏡有點營養不良的專家,在慢條斯理問過我一些諸如什么時候疼的吃過什么藥等問題后,說先吊幾天水吧。我說腰牽連臀部一側痛,今年更厲害,有時晚上痛得睡不好覺。專家龍飛鳳舞地開處方。我問要不要做CT檢查一下。專家說你這是腰椎間盤突出,休息休息,牽引擴血管脫水等治療一個星期就有好轉。聽到專家的論斷,我像落水者抓住了一根好粗的救命棍一樣,心頭一熱,真想向他致以蘊積了56年的滄田桑海的笑。
一間病房兩張床,病房里很干凈,墻壁白得尋不出一絲絲的血跡。我是56號。57號是一位臉色蒼白的中年人,半躺在床上,看到我進來,把閉著的眼睜開,友好地一笑。我喜歡潔白,醫學上有一種叫做“潔癖”的,我不知是不是患上了這潔病,從清純如一張白紙時,我就喜歡潔白的教室,潔白的走廊,潔白的窗簾,到了中學,開始喜歡看白凈的同學,大學四年,一直喜歡追白凈的女同學,無悔到愈追不上愈追,愈追愈追不上。
剛在床上坐好,那位穿著潔白工作服的護士,用一只白凈的手拿著鹽水瓶,一支凈白的手拿著一次性注射條?!?6號,準備吊?!狈喊椎哪樕蠋е殬I的微笑。
暗紅色的液體隨著細細的管子悄無聲息地流向我的身體,像潺潺流動的小溪,有點麻絲絲的癢。過一會兒,除了血管有點脹,就沒感覺了。57床時不時有人探望,差不多都拎著花籃,臨走時,再放下一個鼓癟不等的信封,留下一句或康復啊、保重啊的話。不用問,鄰床極有可能是位帶冒號的領導。
天香說,讓郇青回來吧。郇青是我們的兒子,在祖國的心臟正準備向博士沖刺。
我乜了天香一眼,說何必讓孩子擔心。對單位,我也只是說請兩天假,這點屁大事,何必累孩子。
天香不吱聲了,她可能有了某種預感,女人的第六感覺有時很準的。
三瓶深情濃烈的暗紅色液體流進血管,血管里有微脹的感覺。從小我就害怕扎針,每次,都是母親哄我說,扎完針就讓你喝菜糊湯。那個時候,菜糊湯是印象中最好的美味了。一家人圍在一起,吃得那個叫香呀!
想吃點啥?一拔去針天香問。
我說,真想喝一碗菜糊湯。
天香一句話沒說,出去了。
旁邊的57號,又來了一撥人,提著花籃,一進門就像自家有病人似的焦心問好,臨走時,放下一個鼓鼓囊囊的信封,留下一句康復多保重的話。
我看了57號一眼,感覺很累。正想休息一下,手機有了嘀嘀的短信提示音,是依嵐。短信的內容很有味道:好聽的故事沒有結局,真摯的友情不用言語,惦念的朋友才發短信,問候的短信表達心意,美好的情意沒有距離。
依嵐是一個很善解人意的女人。我笑了笑,用拼音摁出幾個字:我在吊水。想想又刪去了,從朋友發來的短信中選一個發了過去:有一種孤獨持久而又偏執,那是思念;有一種情感執著而又永遠,那是眷戀。我沒有你大把大把的玫瑰花,但我有一盆一盆的仙人球,送你心甘而又情愿。
短信內容直白又表達了心思。果不其然,幾秒鐘后,手機又傳來了聲響,短信內容八個字,木目相擁,你下有心。我笑了,不由地小聲哼起來,臨床的轉臉瞅了我兩眼,一臉的苦笑。
天香讓我的愿望得以實現,她走過兩條街,端來了家鄉的菜糊湯,看著我喝完,說晚上我陪你吧。
我說就這么點毛病,不用,你回家準備些用的,明早再來。
天香順從地回去了。如果她要知道,這是我的最后一夜,攆她都不會走的。
天香最多走到樓下,又回來了,身后跟著我們宣傳部的副部長令建和辦公室副主任笑廉。令建胸前一個花籃,笑廉手里拎著幾盒牛初乳人參茶之類的。
令建把花籃朝旁邊的床頭柜一放,說到市里,才聽說你住院了,這不,我和笑廉連忙就來了。
我說,小事,就是個腰椎間盤突出,吊幾天水就好了。
令建轉過身,對天香說,嫂子,要批評,你就批評我。這幾天,上面要進行文明創建檢查驗收,郇部長為了蒿楚礦天天忙到半夜。
笑廉一直坐在旁邊,一會看看鹽水瓶,一會看看我,時不時問一下情況。
我看了看花籃,漂亮,有劍蘭、香水百合、紅玫瑰、粉玫瑰以及非洲菊等?;ㄉ牛啙嵡逍隆V虚g突出 “早日康復”的標牌,我忍不住贊了一句。
令建接過話說,我一眼就看水靈靈的。插花確實是一門藝術,古代人喜歡以花贊人,以花喻人,松竹梅被譽為“歲寒三友”,梅蘭竹菊被稱為“四君子”嘛。
我點點頭,聊了幾句,令建說郇部長,你好好休息幾天,別惦念,你在和不在,我們都會一樣干的。
說著,把一個黃皮的信封朝床頭柜上一放,讓嫂子替我們買些可口的。
送走他們,我想起了我們的蒿楚礦。蒿楚礦旁邊,有一座孤峰獨出、群巒環拱的蒿楚山。蒿楚山很有個性,近看是一峰孤立,遠看后跟幾個小山峰,宛若一個大人帶幾個孩子。當然,和泰山黃山天柱山九華山相比,蒿楚山充其量算是一個大石堆。但在無邊無垠的平原上,它就是一座逶迤蜿蜒的山。每天早晨,我總去山里品味天色和山景融為一體的妙趣,呼吸呼吸新鮮空氣,放松放松心情,舒展舒展筋骨,讓老胳膊老腿減緩退化。
我不知道,上天為何對我如此的青睞。在人困馬乏的黎明時刻,會讓我立即坐上時空快車,連和朋友說聲再見的時間都沒有。我的抽搐一點也沒有音律感,相反,倒和股市的K線走勢圖很相似,猛地朝上一抬,而后栽頭朝下,長長地拖成了一個跌停,就像那折翅的天使或斷線的風箏。鄰床57號的朋友見我連續地抽搐幾下子后,像被蟄了一下,立即驚叫起來,再也沒有了白日里收到信封和花籃的笑容。
那位睡眼惺忪的護士,趿著拖鞋,把一只纖細的手指放在我的手上,一分鐘不到,立即像被蟄了似的驚慌起來。如果她平時的工作態度都像此時一樣麻利,一定會被評為五好職工或勞動模范。她一點也想不到,她的一切努力對我一點作用都沒有,宛若放了環、結了扎的夫妻,雖然夜夜辛苦耕耘,一點豐收的痕跡也沒有。她把那位帶著英吉利眼鏡營養不良的專家喊來。專家冷漠地看了我一眼,又讓跟著的白大褂象征性地用手中的儀器活動了一下,就一起像犯了錯誤似的,依次走進了中間的醫生辦公室。
他走了。專家說。
二
早晨的空氣清新而爽朗,而那個靜靜放著肉體的地方卻喧囂而嘈雜。許多人在醫院走廊里或站或走,有我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大家靜靜的,都不說話。滿走廊飄著的都是老伴和兒子的哭聲。天香的哭聲稱得上嚎啕或嘶竭,與平日惱急數落我的缺點時有明顯的區別。她一遍又一遍地哭訴,其實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昨晚要在醫院陪床,你就是不讓!
后來,她又改了一句,罵我沒良心,撇下她一人就走了。兒子郇青,那個正在首都讀碩的俊秀青年,高高的個子,端正的五官,一頭漆黑的頭發卷曲著,妥妥貼貼的,顯得優雅而隨意,而此時全沒了平時的優雅風度,也咧著一張嘴嚎,兩個嘴角泛著白沫,碩士生的水平確實比她母親高,自始至終,都是簡短的一兩個字“爸喲,爸喲”,表述得清晰而簡潔。
我本想說天香兩句,只可惜陰陽兩界的通訊還沒發達到安裝電話或手機的地步。我不知道,陰陽兩界是不是可以連接。按照科學理論推斷,人有人言,獸有獸語,人獸都能相處,陰陽兩界一定也有相通的地方。時空隧道應該像煤礦的井下巷道,不同的煤礦分屬不同的標高和層面,巷道的風能互相流動,只是暫時還沒人像小煤窯越界開采到國有大礦那樣,把兩個時空隧道打通罷了。
一輛黑得锃亮的A6緩緩地停在礦醫院住院部大門前,令建從車里下來,抬頭朝樓上望了一下,整整衣領,隨后下來的是笑廉。笑廉原是宣傳部的理論干事,后來辦公室缺副主任,就被調去了。笑廉是個人才,文筆很好,各種文章像拉肚子跑廁所一樣頻頻出現在省市報刊上,令建跟我干了許多年,去年提為副部長。
令建和笑廉,一前一后,走出電梯,直接走向那個躺著軀體的病房。令建站在旁邊,望著那具靜靜的軀體,眼圈有了潮潤。笑廉掀開蒙在臉上的白被單,呆呆地望著,直到后面有人拉了他一下,才擦去眼淚,走向走廊中間的醫生辦公室,這是兩個有情有義的兄弟。
令建很領導地和那位專家握了握手,然后就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下來,又指指旁邊的另一沙發,示意笑廉坐下。
專家緊縮著鎖骨,一副隨時準備挨訓的樣子。在這點上,他無法和令建比,即使把事情做失誤了,令建也能直著身子,找出許多條客觀的理由出來。
這是我們宣傳部令部長。笑廉對專家說。
這是我們辦公室笑主任。令建說。
專家看著令建和笑廉,把事情的突兀性盡量輕描淡寫地敘述一個大概。他沒有說他們忘記給我進行一次全面檢查,也沒有說如何過了一個多小時才發現我的異常情況。專家把一切都歸咎于不可預測的突兀性。專家說,確實太突然了,讓我們連觀察記錄都沒來得及做。
專家最后說,具體死因,還需要對遺體進行進一步解剖,這需要家屬的配合。
令建像聽完報告會似的站起來,總結說,這還要征得郇部長家屬的意見。轉身又對專家說,借你的地方商量點事。
專家像聽到特赦令一樣,急忙收拾一下桌子,站起來走了。
令建環顧左右,聲音低沉地說,郇部長不幸逝世,大家心情都很悲痛。但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幫助郇部長家屬處理好后事,讓郇部長的在天之靈得到慰藉。停頓一下,又說,現在首先要把郇部長家屬和孩子送回家,然后處理后事。
這個由笑主任負責吧。令建說。
笑廉鄭重地點點頭。
另外,要馬上和礦領導聯系,派車把郇部長的老母親和親戚接來,這事也由笑主任負責。
笑廉又點點頭。
明天一早,要把訃告貼出去,這個我來負責。摁幾下手機,說把郇部長生平事跡查一下,寫一份訃告,打印好,明天早晨把礦門口、工人村都貼上。
布置后,朝周圍掃了一眼,說這樣如何?
大家點點頭。笑廉說按令部長意見辦吧。
三
落日的余輝還沒有隱到蒿楚山的山尖尖的后面,進礦大道蓮蓬似的路燈已閃爍著陸離的光,夜幕在喧鬧的下班高峰中降臨了,大道上的自行車像河里的水一樣流淌,身穿工裝的人們來來往往,衣服上的反光條被路燈、廣告燈涂抹成怪異的模樣。這一切對于我來說,都已是電視中的風景,猶如坐在電影院里看電影或坐在家里看電視。屏幕上雪雨交加,大雪飄舞,行人都穿著厚重的羽絨服縮頭急行,平時疾速的小車躑躅在雪地里像一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婆……而坐著看電影或電視的人,依然穿著短袖衫,喊著天氣熱得真受不了。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那種感覺和每月把四五十斤重的煤氣罐一口氣扛到七樓,猛地朝地上一放的感覺相似。
一切都充滿著新奇。這里沒有春夏秋冬,沒有暑熱嚴寒的輪換,沒有星月的升落。每一個游魂都像花叢中的蜜蜂,悠悠地飛來飛去。但丁把未知的世界想象成地獄、凈界、天堂三重,并把地獄豐富地想象成十八層,把凈界想象成凈界外部、本部和地上樂園三部分,還說穿過地球中心,透過和耶路撒冷對極的海面,就可以爬上凈界的山,到達山頂的“地上樂園”,就可以進入天堂和上帝對話了。但丁的想象力很豐富。在《神曲》中,他把黑暗的森林代表罪惡,凈界代表真心悔過,充滿陽光的山頂樂園代表理想的境界。這種豐富的想象,猶如古代中國人,把遙遠月球想象出嫦娥奔月的故事一樣。
我是暫時沒有注冊的游魂,宛若出外打工的民工,孤單地飄來飄去。我很后悔走的匆忙,沒帶幾本喜愛的書過來。我一輩子鐘愛三本書:錢鐘書的《圍城》、閻真的《滄浪之水》和劉慶邦的《紅煤》。如果能帶來,我就會安靜地細看一遍,不像江邊的那個青年,眼望著對面的燈火,悠閑地雙腿亂晃。
四
樓道口兩旁,擺放著一個個色彩鮮艷形式單調的花圈,花圈兩邊飄浮著慘白的紙帶。
夜色漸濃,月亮像一彎美容修補過的細眉掛在天上,半暗半明的光影襯著斑駁的樓道,誰走過不免都有頭皮發涼的感覺。
客廳里,正對門的那面墻上,一個斗大的“奠”字蒼勁得讓人心疼?!暗臁钡南旅?,是那張紫紅色的檀木方桌。方桌造型古樸端莊,桌面木質紋理清晰,束腰,直腿,羅鍋棖,內翻馬蹄足,二米見方,典型的古檀色。
天香不止一次地要把這張方桌送給樓下賣燒餅的,說它放在房間里,就像上身穿名牌西服下身穿布鞋一樣不合適宜。天香嘮叨誰家客廳還放著這樣的古董。我說老家農村家家客廳都放著這樣的方桌。天香譏笑說穿上西服還不忘蹲著吃,永遠抹不掉土味。我說你放心,留著以后會有用的。
現在,真的用上了。
方桌后面,放著我穿西服打領帶周圍挽著黑紗的黑白照片。方桌前面,兩盞昏黃的油燈一晃一晃,晃得整個房間飄飄悠悠的。我試著吹一吹,像小時候熄滅煤油燈那樣,感覺卻像隔著電視屏幕吹電視劇中的生日蠟燭一樣,沒有任何實效。
離方桌不遠,地上放著平時朝外倒垃圾的破臉盆,跪在旁邊的兒子把一張張草紙扔進去,激起一次次轉瞬而起的火苗。郇青的樣子很滑稽,里面是西服,外面披著粗糙的白布,一根細麻線斜著從腰間繞一圈子,而后像拴馬拴牛似的在背后挽了一個結,兩個線頭左右地悠忽著。這個梳頭都要十幾分鐘的小子,現在的頭發蓬亂著,一臉凄苦,木然地朝破臉盆一張一張地扔草紙,嘴里還不停地哭訴著:爸,拾錢。
每次兒子回家,我們爺倆都要抬杠,我說東,他非辯成西。現在要是能對話,我想一定很有趣。
我會說,你用兩塊錢一捆的草紙糊弄老爸,研究生咋上的?
郇青會說,只要感情不淺,燒啥都是錢。
我會說,那你也不能只用兩塊錢一捆的草紙。
郇青會說:兩個世界的銀行暫時還沒有通用幣,你需要到宇宙銀行兌換一下,像人民幣的紙張,質量再好,你進了美利堅合眾國,仍需要去換成美元的。
我會說:你去買點質量好、價格高的孝敬老爸,老爸喜歡攥在手里嘩嘩響的票子。
郇青會說:你到宇宙銀行兌換一下,保證都是你沒見過的新票子。
我會說:呵呵,這是郇冬久的兒子,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嘛。
郇青看起來瘦了。沒了老爸,兒子的背后就少了一座可倚可靠的大山,就沒有了遮擋,一切都要他自己頂風抗雨了。
我對兒子喊,兒子,以后堅強點。
可惜他聽不到,依然一臉凄苦地朝那個破臉盆里扔那廉價的草紙。
臥室里,坐滿一屋子女人。天香的同事坐在旁邊。天香半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上的我,眼睛一眨也不眨。那張床很大,木質很好,上面鋪著席夢思床墊,至今沒有發現有質量問題。三十年了,從今天開始,這張床就只有她一個人孤獨地躺著,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
五
客廳里的人嘈雜著。一直依門而站的笑廉望著我那照片眼眶潮紅。
我對笑廉說,以后再也不能躲進礦西“隨緣”酒樓喝得一瓶不夠了。
笑廉不說話,眼直直地望著那張照片。
那張照片確實不錯,我側身坐著,前面是電腦,后面是轉椅,在辦公室照的,就像廣告宣傳中的什么什么領導一樣,穿西服打領帶,正襟而坐。
笑廉走過去,從郇青手里接過草紙,放進破臉盆里,“突”地騰起一團火苗,帶著草灰紛紛揚揚地向上而去,再站起時,臉濕漉漉的,淚東一縷西一縷的。
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響起,令建進來了,而后是礦長、書記、副書記、副礦長等一干人。來到方桌前,站成兩排,像平時開會一樣,礦長書記中間,其它站兩邊,一齊向那張照片三鞠躬。
頭發一絲不亂向后梳著的礦長握著天香的手說,嫂子,我代表礦領導班子向你表示親切的慰問,一定要保重身體,節哀順便。書記說,有什么問題和令部長說。轉身對令建說,這幾天你多辛苦一下,把這邊的事辦妥。
令建上身前傾,點頭說,好,一定,領導放心。
天香哽咽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干人又踢踢踏踏地下樓。
領導走后,令建說,晚上有點事就下樓去了。我知道,晚上推銷精裝工具書的許老板請他。
郇青一直跪在那兒,一張一張地朝那個破臉盆里扔那廉價的草紙,看著它騰起一團一團的火焰。
我想對郇青說,水泥地太涼。郇青聽不到。
細月從礦區東邊飄出來,上班的人急急地朝礦里趕,下班的人急急地朝工人村趕,整個大道鋪滿了形狀各異的自行車。令建搖晃著身子,從一輛桑塔納下來,徑直走進了“金輝煌酒樓”,在一片歡迎光臨聲中走進了606包廂。
六
依嵐一個人開著車朝城東駛去。在五環拐彎處停下來,走下路基,點起一堆火,將一疊疊被世人稱作冥幣的東西朝火堆里放,一明一暗的火光把她的臉映得更加慘白。她打開一瓶酒,圍著火堆灑一圈。
依嵐嘴里嘀咕著,冬久,我在這里給你送行了,一路走好。
看著火苗熄滅,他緩緩地沖開黑夜的包圍,朝燈火閃爍的城市駛去。
認識依嵐,是在許老板請客的飯局上。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許老板對來客一一介紹,當介紹我是蒿楚礦郇部長時,依嵐的眼前一亮,眼睛里明顯露著驚喜,說你是不是叫郇冬久?
我說,是呀。
她站起來,雙手遞過名片,說,我叫依嵐,以后請多關照。
從名片得知,她經營著一個綠色養殖公司,一個“金圣明”酒樓,一個“萬富總會”音樂俱樂部。
依嵐說,小說《沙河鎮的沙河路》和《嚼著苦難望幸?!范际悄銓懙?
許老板說,是他,假了請撥12315。
依嵐說,我喜歡你的小說。
許老板說,你還喜歡寫小說的人呢。
大家笑,依嵐也笑了,魚尾紋里蘊滿柔情,像一枚細細的飛針,悄無聲息地射來,我被擊中了。
想不到大老板也有這閑致。
依嵐說,小企業做事,大企業做文化。讀書也是一種自慰嘛。許老板說,聽依嵐這么說,書都能代替老公了。
客人大笑。許老板又說,既然讀書能讓依嵐自慰,下次讓郇部長多寫幾部書,幫幫你。
依嵐臉紅紅的,非要和許老板喝個“大杯”不可。
酒散后,依嵐請大家到她的“萬富總會”音樂俱樂部去KTV。
后來,我們從電話閑聊轉到網絡聊天。從小說談到人生,從煤礦談到她的公司。只要上網,總互相打聲招呼的。
一天晚上,我正在寫一篇如何創新煤礦文化機制的文章,她上線了。
今天怎么沒“三陪”?一個小女孩的笑臉。
今天一陪:書。附帶發去一個帶笑臉的圖片。
當領導也不容易呀。
當老板更不容易呀。
有一個短信很形象。
什么短信?發來。
一會兒,那個動畫頭像就閃了起來:四大怪事:做人的不如做狗的受寵;做事的不如告密的受信賴;在行的不如外行的提的快;忽悠的比敬業的更豪邁。
經典。我發過去一個翹著大拇指的圖片。附帶著:五大悲哀:一手好字被電腦廢了;一個好胃被酒廢了;一個好家被情人廢了;一個好官被人民幣廢了;一個石油把大盤廢了。
她也發來一個圖片:喝酒新篇:農民喝酒說桑麻,文人喝酒論詩長,老板喝酒求財源,朋友喝酒敘衷腸,鄰里喝酒講和諧,夫妻喝酒嫌夢長,情人喝酒催哥強……
我發去一個圖片:一個小人坐在那里,嘴咧著,很夸張地前俯后揚,畫面上是三個“哈”。
那個動畫頭像又閃起來:再來一個經典的。
發去一個翻轉過來翻轉過去的酒杯:四十女人你風情去吧,不是錯;你風騷嫵媚去吧,不是罪;因為你已經有了定力,該愛誰你心比誰都清楚!
她給我發來一支玫瑰花。
她說,很欣賞陶行知先生的這首詩:人生天地間,各自有稟賦;為一大事來,做一大事去。隨后又發來圖片:相識是緣,相識是愿,與你相逢,今生無憾。
我發去那個翻轉過來翻轉過去的酒杯。
聊了一會,她突然發過來一句,你對性有何看法?
我想了想,說性愛是人類生活必需,“食色性也”,它同人吃飯一樣都是人的天性。
她又發過來一句:我喜歡做愛。
我一時無語,眼望著那個閃閃的動畫頭像,不知如何回答。
她問:你呢?
好半天,我才鍵出兩字:也是。
做愛能使女人變得聰明和漂亮,因為女人是花,花需要時時滋潤的。一個女人能把外在美麗、內在靈秀、母性智慧和沉靜麗質,匹配得天衣無縫。這種內外建構的美,只有在具有豐富精神要求的男人面前才能展現出來。
還沒等我回答,她又發過來一句話,有機會,和你交流交流。附帶一個小人坐在那里,嘴咧著,很夸張地前俯后揚,“哈哈哈”地笑。沒等我回話,就下了。
七
夜深了,井塔上的天輪依然在堅忍地旋轉著,塔頂的那盞燈像一只熒火蟲般昏黃,礦辦公大樓一直明亮著。令建從辦公大樓的后門晃進了三樓的辦公室。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搖晃著朝不銹鋼的杯子續滿水,端起來望了一會,一揚脖喝了。站起來,搖晃著走到掛著部長室的門前。
令建晃了晃,走廊里很安靜,一個人影也沒有,他掏出鑰匙,搖晃了半天才打開門,輕輕地關上,沒有開燈。他坐到那個旋轉椅上,左右轉了轉,用腳左一下蹬地,旋轉椅轉向右邊,用腳右一下蹬地,旋轉椅轉向左邊,最后特別用力地一蹬,椅子呼嚕嚕地連轉幾圈,終于定位。他坐在椅子上,又蹭蹭有些酸痛的肩膀,四周安靜得能聽到令建的喘息聲。我看到令建笑了。
我的辦公桌很寬大,一張桌子占據半個房間??繅σ慌艜?,透出書卷氣。辦公桌前,并排放著兩把椅子,是那種木質扶手的黑皮沙發椅,坐上去舒適溫暖。我自己坐的椅子,是那種辦公室常見的黑皮轉椅,椅背的漆都磨掉了,露出灰暗的木底色。這把木椅跟隨我很多年了,坐習慣了,有感情了。
我看不慣臉和骨里流露傲氣官氣霸氣的人。你自己深陷在豪華氣舒服的椅子里,半倚半躺半坐,有時還情不自禁地搖晃轉圈,擺在你對面的,是一兩把堅硬冰冷的破椅子,來訪者心里能感覺愉快嗎。
一把椅子,不是小事。來的都是客,準備兩把好椅子,放在辦公桌對面,就是想讓客人坐得舒服體面一點,這既是對別人的尊重,也是自身素質的體現。這是我的待客之道。這把椅子,給我帶來了好名聲。令建不懂得這道理。
令建思維敏捷,經常提出創新的思路,能夠把所學知識應用到實際工作中。算起來,到宣傳部也有七年了。他從礦院畢業就來到礦上,先是在采煤隊技術員,在掌子面摸爬滾打了幾年,又調到技術科,后調到辦公室,再到礦宣傳部。如果他要一直在生產技術崗位的話,現在至少是某個部門的一把手了。
令建回到他的辦公室,躺在旋轉椅上,把腿蹺上辦公桌,閉著眼不停地搖晃,一前一后,一后一前,椅子充滿韻律地晃動。
半個多小時過去了,令建才慢騰騰地晃下樓去。
八
亮了一夜的路燈滅了,色彩紛紜的各式廣告也疲憊地退下,清涼的夜挾著黎明不情愿地離去。那個圓圓的太陽又從東邊慢騰騰地浮起來。礦門口宣傳欄、礦外工人村,貼著那慘白的訃告:
訃 告
原蒿楚礦宣傳部長郇冬久同志因病醫治無效,于×年×月×日×時不幸逝世,享年56歲。郇冬久同志忠于黨的煤炭事業,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甘于奉獻,廉潔奉公,生活樸素,作風正派。
遺體告別儀式×年×月×日上午9時在市殯儀館舉行。
……
這個訃告,把優秀共產黨員的優點都寫上了,把泡腳、喝歌、喜歡漂亮女人等進行了省略。在訃告里,我完全是一個有百分之百優點的男人。
笑廉一夜沒睡好。這兩天也真難為了,一會兒聯系殯儀館,一會兒聯系醫院,一會兒又安排幫忙的朋友買這做那,直到夜里一點多才回到家。
早晨起來,笑廉眼紅紅的,帶著明顯的疲憊。打開手機,有一個股友昨晚發來的短信息:股市像輪奸,你下來還有人上;股市像自慰,一切全指望自己;股市像月經,這月過去了等下月……
笑廉笑笑,打開電視,六點半,是他每天必看的股市點評時間:
昨日滬綜指數溫和震蕩,部分權證概念以及ST股活躍,無明顯板塊性熱點,成交量仍舊低迷。盤面觀察,昨日權證炒作火爆依舊……
周二大盤承接上個交易日的回升勢頭,依托5日均線再度向上拓展空間,兩市成交額達到2000億元以上……
熱點方面,漲跌互現,僅有中小企業股一枝獨秀。我們相信,在行情不發生大波折的情況下,中小板塊將有更突出的表現……
媽的,股市真像強奸,抗拒不了就得自已承受。從2300跌到1500,感覺該到底了,笑廉把所有的存款都補了倉,沒想它還朝下滑,直到跌破1000點大關,跌得笑廉買褲頭的錢都沒有了。
真他媽的牛。笑廉忍不住罵了一句。
喝了一碗稀飯,給主任打個電話,笑廉才慢騰騰地朝那個七樓走去。
樓下的花圈隊伍又長了一大截。局宣傳部、市宣傳部以及做宣傳專版的報社雜志社,都掛上了一縷縷白紙條。
郇青的精神比昨天好多了,雖滿臉沉痛,但已沒有了昨天的凄苦,腚下也鋪上了棉墊子,直跪改成了坐著,只有來人了,才又象征性地跪下,再把那兩塊錢一捆的草紙扔進破臉盆里,繼續糊弄他的老爸。
天香仍然像霜打的茄子一樣,呆呆地坐在床邊,滿臉的皺折里蘊滿了凄苦。她娘家的兩個哥哥坐在旁邊的小凳上,低著頭,一口接一口地抽煙,屋里煙霧繚繞的。
看到笑廉進來,兩個哥哥都站起來,遞給一個方凳子,說笑主任,這邊坐吧。
笑廉走過去,在方凳上坐下,用手婉拒遞來的煙,望了望天香說,嫂子,你得節哀,還有好多事在等著你呢。
冬久在時,事都是他做?,F在我腦子一片空白,啥也想不起來。天香說著,淚縷子又下來了。冬久走了,我們娘倆就指望兄弟你們了。
這話說的很有感染力。一下子把笑廉的眼淚拽下來。笑廉說,嫂子,郇部長對我有恩,我進宣傳部就是郇部長要的,到啥時候我都會記著這一點的。笑廉停頓了一下,從兜里掏出皺巴巴的餐巾紙擦擦,說,只要我能做的,嫂子盡管說。
天香哥吸了口煙,說昨晚上我們家人商量了一下,冬久走了,她娘倆的日子還得過,孩子花錢的地方還多著,請礦上看在冬久的面子上,給她娘倆些照顧吧。
天香看了看笑廉,從床頭柜的臺燈下摸出一張紙來,遞給了笑廉說,昨晚給令部長打了電話,令部長說,有什么要求提出來,交給你。那張方格信紙上寫著三條:一是要求礦上按工傷待遇處理;二是以照顧老母親為名,說七樓住著不方便,請礦上給解決一套房子;三是要礦上予以適當的經濟救助。擬出這三條已夠難為天香和她的兩個哥哥了。
笑廉看完,說我現在就拿給領導去。說著就很急地下樓去,直接送到了礦長辦公室。
坐在寬大的辦公床(笑廉總是把老板的辦公桌和床比)后的礦長,接過那張紙看看,又抬頭看了看笑廉,問了問情況,說郇部長是個好人呀。說完,提筆批上 “請工會白主席閱處”幾個字,遞給笑廉時特意加一句:你和白主席說,讓他代表礦黨政工送三個花圈過去。
笑廉說,昨天已辦了。
礦長說,好,做事就得這樣。
笑廉又把礦長簽的條子送到工會白主席那里。白主席看了看,又提筆批上“請工會權益部閱處”。
笑廉爬到工會五樓時,有點喘。權益部長姓郝,三十不到的小伙子,一見笑廉,急忙站起來,說笑主任,哪陣風把你吹來了?倒茶,遞煙。
笑廉把那張紙遞給郝部長,郝部長看了看,說要是能辦好,我立即給你送過去。
這話讓笑廉聽了心里很不舒服。笑廉說,這是郇部長的事,不是我的事。
郝部長直拍自己的頭,說,該打,該打。罰我晚上請客。
笑廉便站起來,說這樣好,我走了。
下午兩點半,令建帶著礦上的委托,走上七樓,對提出的三個問題進行了委婉的解釋。令建說,第一條,按照工傷處理的硬杠杠有三條,病在醫院的顯然不屬于工傷的范圍;第二條,住房目前實行的是市場化運作,連集資建房都早已取消,礦上哪里來的房子給你調整,何況目前的房子都是由局物業總公司統一管理;第三條,經濟救助也有一定的政策規定,城鎮居民和最低生活保障標準,低于低保線才能得到一定的經濟補助。停頓一下,令建說,嫂子,我和郇部長一直跟親弟兄一樣,是郇部長一手提的我,如果政策允許范圍是10--20內,我一定盡力做到20。郇部長口碑很好,我相信,每一個部門都會盡力做到20的??墒?,嫂子理解,礦上得按政策規定辦。
天香無語。我想對天香說,你還不如對礦長說,郇冬久是個黨員,生前從沒對組織提過任何要求,我們不能丟他的臉,任何困難都由我們自己克服,用感情感染礦長,礦長情緒一激動,大筆一簽,也比經濟補助強。可惜,無法接通電話或手機。
臨出門時,令建又蹲下來,朝那個破臉盆里送幾張草紙,突出的火苗揚起草灰,落在他那潔白的襯衣上,顯得格外黑白分明。
九
樓下的哭聲又一陣響起。老母親一下子明白了去車接她的真正原因了。同車接來的還有兩個妹妹和妹婿。
車到我家那個小院時,灶屋里涌動著淡黃色的煙霧,一股一股地從灶屋的各個角落冒出來,像雨后飄浮而去的晨霧。煙霧彌漫整個灶間,老母親佝僂著身子,一把一把地朝鍋下續柴,稀飯已燒好,饃鍋四周正冒著熱氣。
去接他的宣傳部干事小李連喊了三聲大娘,老母親才束著臟乎乎的圍裙,灰頭土臉地從灶屋出來。
小李上前又喊了聲大娘。兩只母雞從門后猛地竄出,“咯咯”地朝院子里跑去。
老母親有點迷惑:你們是……
小李說,我們是蒿楚礦的,郇部長想你了,讓我們來接您老人家。
老母親眼里有了潮潤,說,不去了,去了又給他添麻煩,他太忙。
小李說,是的,他天天太忙了,但現在不忙了。
老母親要給來人倒水,小李連忙攔住了,說老人家,你先吃飯吧。小李把頭扭向一邊。
老母親說,我去再做點飯。大老遠地讓你們跑來,麻煩你們了。
來時在街上吃過了,小李說,老人家,你吃飯,我到院門口轉轉看看。
老母親說,那多不好意思,來了連口水也沒喝。
小李走出院子,看了看周圍的人,就一頭鉆進面包車里。小李不忍看到老人佝僂的身影,更不忍看到即將撕心裂肺、風燭殘年的老人。
當面包車經過兩個多小時的顛簸,停到樓下,老母親看到了那一長溜的花圈時,一下子就暈過去了。周圍的人們急忙掐人中,忙活了好一會兒。我飄在地上樂園門口,望著老母親,聽到了老母親絕望哀鳴般的哭聲。四個年壯的小伙子喘著粗氣,架著把老母親送到了七樓。一見那張日思夜想的兒子照片,老母親直朝上撲,周圍的人忙把她拉住。兩個妹妹跪在冰涼的水泥地上哭嚎著,任人怎么拉怎么勸,就是不起來。直到有人說,有人來了,才被勸進了另一間臥室。
“哇”的一聲,把所有的人嚇了一跳。
哭的是小李。一個大老爺們哭的一點風度也沒了。小李平時話語不多,給我的印象很虛心,是我見過的對文學癡迷很少的人,雖然他的文章僅僅發表在市級報上。為了寫作,沒黑沒夜地寫。前幾年,因為到東北參加一個筆會,差點被解除了勞動合同。當別人和我說起這件事時,我被他的執著所感動,把他調到了宣傳部。
小李一進門,就直奔那個黑白照片,站在那里一動也沒動。受到老母親的感染,他竟然也像老娘們一樣地猛嚎,全然沒有了平日的風度。小李的哭聲引爆了屋里的哭聲,郇青又“爸喲,爸喲”起來。
小李磨叨了半天,說郇部長,我怎么也不相信呀。說過,嗚咽起來:“時維四月,節近清明,杏花飛雨,楊柳扯風,腸斷郇兄,獻之以文。冬久郇兄,出自寒門,離鄉負笈,力踐勤奮,書山探寶,學海尋珠,文筆行云,字字璣珠。先生與吾,相識如故,平靜如槐,天地依在,境隨心遷,嘆綠水流長,嘆人生短暫,今日憑吊,淚灑百行,郇兄遠行,順呼不朽?!?/p>
這家伙,哭聲中也有著一股文酸氣。
小李蹲在了地上,哭聲濃積了整個房間。老母親又暈過去了。大家七腿八腳地朝那間臥室里跑。
小李這篇寫的很有感情,后來以《祭郇冬久兄文》為題發表在礦工報上。這是后話。
天香走出來,對小李說,兄弟,冬久常提起你。這話又讓小李的淚下來了兩縷子。
和小李文友一場,值。
九
第三天,是向那個軀體告別的日子。
太陽亮得耀眼,空氣濃熱濃熱的,撲在人身上,隔著短袖衫,也能感覺到熱能的存在。
遠離市區的殯儀公司,像一個地上花園,處處樹綠花香。
告別大廳里,擠得滿滿的。本礦下屬各單位的頭頭腦腦都被礦長的一個指令招來了。金全站在后面,眼望著冬青鮮花中的那個軀體發愣。他一下了班,連家也沒回,就急急地奔到一里多路的汽車站,又坐了兩個多小時的汽車,然后,在半個小時前趕到了殯儀館。
依嵐一個人靜靜地站著,她把五百元錢朝登記那里一放,轉身欲走,卻被登記的人喊住:“請問叫什么名字?”她說你就登記傷心吧。登記的很認真地寫上了“商新,五百元”。
八個身披綬帶的漂亮女孩兩排站立,長號短號,金光燦爛,吹響了《安魂曲》。令建一個人站在前面,用半個小時的時間對前來告別的人一一介紹了一遍,又聲音緩慢,語言很沉重地把那張四處張貼的訃告讀了一遍。沒等他念完,老母親和兩個妹妹就朝那個軀體撲。老母親哭著說,讓我替他去吧,我怎么不死呀。兩個妹妹跪在那里,任人怎么拉也不愿離開。想想也是,我從十六歲離家,一年和妹妹相見也就可憐的幾天時間。小時候,有一個饃饃也是一分三塊的。最不忍看的是兒子郇青,跪在那里,一點也不顧忌研究生的風度了。
笑廉自進了大廳就眼睛不眨地望著躺在花叢中的那個軀體,他想不讓眼淚流下來,但終于沒能控制住自己。當他走出大廳時,已是滿臉是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小李像個木偶,一步一步地挪到那個軀體旁,任后面的人怎么提醒,他也不動彈,后面的人只好繞過他例行三鞠躬。小李把手中的鮮花輕輕地放在花叢中,“叭”地跪在地上,高喊了一聲:郇部長,一路保重。
依嵐很平靜,隨著隊伍緩緩地移動,到了那個軀體旁,像別人一樣,把手中的鮮花放進花叢中,然后三鞠躬。然后,依嵐離開大廳,徑直走向那輛猩紅色的A6,緩緩地駛去。
責任編輯趙宏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