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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葬的手機

2009-04-29 00:00:00吳昕孺
安徽文學 2009年9期

烏去紗是一個孝子。父親病重的時候,他知道73歲的父親很可能熬不過這一關了,便把他接到長沙的湘雅醫院,盡最大努力。這時,烏去紗離婚不到三個月,獨身一人。

父親一直住在大兒子烏克己家里,烏克己就是烏去紗的兄長。烏去紗還有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姐姐是家里的老大,嫁給了鄰村一個木匠;妹妹高中畢業后到浙江打工,就在那邊找了人家。烏去紗的母親在他大學畢業那年去世,一生沒有哭過的他那次哭成了淚人,因為母親最疼愛他。他原來想,等大學畢業找到工作了,要把母親接到長沙來住,帶她去岳麓山、桔子洲頭、白沙井、馬王堆等到處逛逛,沒料著他去單位報到才兩個月,辦公室的椅子屁股還沒坐熱,單位分的一間房子還沒清好場,兄長打電話來,說母親突發腦溢血去世了。他趕回百多里地的老家,沖進布置在堂屋的靈堂,跪在母親遺體前,像個孩子似地哭起來,最后一次做母親的孩子。母親剛過56歲生日,莫說古稀,花甲都不到,累了一輩子,看著兒子參加工作,可以享點福了,卻撒手人寰,硬要給兒子留下一筆親情賬,連還的機會都不給。烏去紗愈益覺得委屈,哭得更是驚天動地。他本來跪在地上,哭著哭著站起來,撲到母親懷里,把母親搖得好像要活過來了。但母親沒有半點反應。為此,烏去紗對她滿是愧疚也滿是埋怨。

母親去世前一年,也就是烏去紗上大學三年級那個暑假,他回家幫父母搶收搶插。有一天太陽特別大,天氣炎熱,母親把烏去紗留在家里,母子倆沒事拉點家常。不知怎么談到了生老病死,母親說:“要是我比你父親走得快,你們幾個要好好照顧他,他最疼你呢。”烏去紗說:“講哪里話,您比父親小七歲,身體也比他好,怎么會走在他前面?現在女的平均年齡要比男的多兩歲呢。按照這個態勢,您不知有多長壽!”母親笑了,但笑得并不自然,緊接著長長嘆了口氣。一年后,她真的扔下父親先走了。

烏去紗不同意母親有關父親最疼他的說法,他一直認為父親最疼妹妹。妹妹是家里最小的,又是女孩,父親疼愛她理所當然。烏去紗從不曾嫉妒妹妹,何況他還擁有母親的疼愛呢。但妹妹的脾氣性格也最像父親,犟得很,讀中學時成績好好的,完全可以成為家里的第二個大學生,她卻鬼使神差愛上了學校的政治老師。天天跟政治老師比賽寫情書,高考時她習慣性地把命題作文《假如我擁有……》寫成了一篇讓人耳熱心跳的愛情宣言,以致名落孫山。父母、學校的老師,包括他這個哥哥,都做她的思想工作,希望她復讀一年再考。她卻又偷偷和幾個同學一起跑到浙江打工去了,過年回家身邊挎了個當地小伙子,腳有點跛,話講不利索。她被父母數落幾句,一怒之下提前回到浙江三下五除二把婚事辦了,第二年回家時就帶上了一個胖娃娃。父親氣得吐血,但那小伙子把妹妹當女皇,任她頤指氣使、橫蠻霸道,家里人當然無話可說了。

母親逝世后第二年,也就是烏去紗參加工作的第二年,他結婚了。妻子是稅務所的收稅員,小他一歲,稅務專科學校畢業。她的老家比烏去紗的老家離省會要遠得多,但好呆是個城里姑娘,在鄉里伢子烏去紗面前,自有一股掩飾不住的優越感。她在家里說話的口氣和在外面收稅的口氣毫無二致,尤其見了烏去紗的鄉下親戚,父親也好,兄嫂也好、她都把他們當作欠稅釘子戶,非嚇得他們戰戰兢兢不可。

成了家,按照母親生前“好好照顧父親”的遺訓,他動員父親到省城和他們一起住。父親不肯,說城里的房子像個鳥籠子,住不慣。烏去紗知道,住不慣只是原因之一,最主要是擔心和媳婦處理不好關系,怕連累兒子。后來,父親有了孫子,很是得意,拿著張皺巴巴的照片在村子里轉悠,逢人就掏出來欣賞。烏克己說,一只口袋都給他掏爛了。有一回,太陽從西邊出,他主動要求到城里帶孫子,那是在烏去紗的妻子趕走第六個保姆之后,實在想不出其他辦法了。父親挺身而出,成為救火隊員。但父親的脾氣擺在那里,媳婦的性格擺在那里,父親對媳婦給予他“欠稅釘子戶”的定位感到非常沮喪、傷心、惱火。勉勉強強住了一個月,他實在度日如年,低聲下氣地提出打道回府。烏去紗早已成為父親和媳婦之間的夾心餅干,父親回去也讓他長吁一口氣。父親臨走時,用一種異樣憐愛的目光看著烏去紗,意思是說,孩子,父親無能,留下你受苦了。

烏去紗只好自己多花些時間在孩子身上,送孩子上幼兒園,跟孩子講故事、洗澡,陪孩子玩游戲、睡覺。好在他這個小公務員,不必坐班,只要把工作按質按量完成了,時間上可以自己去拿捏。時間在他的手中雖然像個軟柿子,但總是捏不爛,它可以做出無限的變形,或圓或方或長或短或粗或細,或者你用力也好不用力也好,都不能傷及它一根毫毛。時間永遠是完整的,永遠是健康和充滿活力的。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母親去世一晃過了十年,烏去紗當上了他所在的政策研究室副主任,他的名片上“副主任”的后面還有個括號,括號里寫著“正科級”。按理,烏去紗先生好歹有頂烏紗帽了,兒子也上小學了,日子應當越過越紅火才對。

時間這只軟柿子忍不住又捉弄他一回,在沒有任何征兆的情況下,妻子提出和他離婚,而且要帶走孩子。他和妻子是一位同事介紹認識的,那位同事后來去深圳了。他們兩人一見面都覺得對方不錯,很快進入談婚論嫁的實質階段;等真正過起婚姻生活后,兩人都覺得對方不太合適,爭吵不息,內訌不斷。即便如此,誰也沒提出過離婚,至少烏去紗想都沒想過離婚有一天會在自己身上發生。偶爾聽說某個朋友、某個熟人離婚,他總覺得那是另一個星球上的事情,遙不可及。然而,遙不可及的事情有一天像坐了運載火箭一樣突然降臨。那個晚上,和所有的晚上沒有什么不同。他下班回到家里,做好飯;8分鐘后,兒子背著書包回來了,他在與他家的小區共一堵墻的紅墻巷小學讀書;再過6分鐘,門鈴一響,兒子就會奔過去,肯定是他媽回了;吃完飯,把兒子糊弄睡著,兩口子才開始一天的交流,講講兩個單位的事情,講講朋友和熟人的事情,也講講家里的事情,通常不是沉默就是爭吵,心平氣和的時候少……每天日子都是這么過的。這天,兒子睡著后,兩人都沒做聲,安靜好比掛在墻上的年畫。年畫一直掛在那里,沒有人看過,更沒有人動過,在某一個時間,不,在某一個瞬間,它驀地脫落,發出“呲呀”一聲,嚇你一大跳。妻子開口說要離婚時,烏去紗正是這種感覺。他被嚇著了,因為妻子絲毫沒有玩笑的意思,她也不是一個喜歡開玩笑的人。

他能說什么呢?同意,不同意,他都開不了口。這真是很不尋常的事情,“收稅員”要拋棄他們這些“欠稅戶”了。是收稅員的錯還是欠稅戶的錯,誰也說不清楚。妻子不耐煩了,急得眼睛通紅,她反復說,我再也忍受不了這樣的生活!再這樣,我會憋死去。烏去紗怔怔地望著她,看著淚水在她通紅的眼睛里一圈圈漾開,擦掉;漾開,擦掉……仿佛有個頑皮小子不停地向一口池塘里丟石子。

那小子丟石子累了,不丟了。狹長的客廳里電視早關了,只有妻子的抽泣聲。烏去紗邁著步子走了幾個來回,像重要人物在做重大決策之前一樣,背剪著手,略微低頭,有節奏地來回走著。有那么一下,他的頭昂起來,望著天花板,吐出一句:“孩子這么大了呵?!逼拮玉R上應道:“你放心,我不會讓孩子受苦的。”烏去紗那晚再沒說話,他們躺在一張床上,背對著背,像兩塊試圖擺成某種圖形的積木。

一個星期兩人沒有說話,直到妻子再次嚴正提出離婚。這一次提出來就沒有第一次時那樣的羞怯和緊張了,理直氣壯地恢復了收稅員的口氣:“房子和存折我都不要,只把我那些首飾拿走。這可以吧?哪個女人離婚不把男的搞得傾家蕩產,像我這樣大方的,打起燈籠都找不到,你真的走運咧!”

烏去紗沒有來回走了,他坐在沙發上,對著沒有打開的電視熒屏,他從里面看得見自己上半身的輪廓。他微微調整著姿勢,力圖保持鎮定。他終于對妻子說:“我同意離婚,也同意你提出的條件;但你能告訴我離婚的真實理由嗎?”妻子高聲大氣地說:“我就是憋,我會憋死去!”說著,眼圈又紅了。烏去紗問,你準備好了協議嗎?妻子就到臥房的抽屜里掏出一張A6大小的紙,上面打印了幾行字。烏去紗看都沒看,立即在“簽名”一欄的背后寫下了自己的名字。第二天,他下班回來,做好飯等了半個小時,兒子和妻子都不見回來,他把飯菜燜在鍋里,出門到學校一看,學生全放學了,只有幾個老師在操場的籃球架下閑談。他聽不到他們談些什么,只聽見那邊時不時竄起一股笑浪,像一頭兇猛的狗對著他跑過來。他用手機給妻子發了一個短信,接到的回答是:“我和孩子已經走了?!?/p>

他妻子的一位好朋友,以前經常來他家玩的,好心地告訴了他事情的真相。他妻子高中時談過一個男朋友,她考取稅專那年,男朋友名落孫山,進了復讀學校,他們就斷了關系。第二年,男朋友考上廣州一所商學院,畢業后進了深圳一家房地產公司,現在是該公司的副總經理。年初他奉命來長沙辦分公司,通過以前的同學和烏去紗的妻子聯系上了。他一直沒有結婚,要烏去紗的妻子帶著孩子跟他一起過,據說他們會把孩子轉到深圳去讀書。

烏去紗聽那位好心的朋友在電話里引人入勝地敘述著,仿佛在聽別人的故事,放下話筒,才明白自己就是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如果寫成小說、拍成電影,他的妻子會是安娜·卡列尼娜式的人物,不說得到贊許,至少會博得很多人同情。而他呢,所有讀者都會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待他,會用一種奇怪的心理看待他,人家為什么離開你?古板,怯懦,不會賺錢,不懂得浪漫,甚至沒有能力享受魚水之歡……女人離開你是人性的需要!烏去紗,人性的需要這是多大的道理,讓她去吧。

烏去紗沒有把這件事告訴父親,他的兄長和姐妹都不知道。8月下旬,長沙的天氣還很熱,他請在市農業局擔任辦公室主任的大學同班同學幫忙,派了一輛車去接父親來長沙。父親當時執意不肯,一慣不會撒謊的烏去紗只好向父親說出了離婚的實情。父親默然,不顯得意外,也不顯得憂傷,良久,他淡淡地說:“她不離你也應該離了,只是怎么讓崽伢子給她帶走呢?”他從心里感激父親的寬宏大量,答道:“孩子跟媽的道理大一些,何況都上學了,情分上割不掉的?!?/p>

父親二話沒說跟他上了車。在烏去紗家里住了一晚,烏去紗覺得父親病情較重,通晚咳嗽不停,痰里血絲越來越多,趕緊把他送到湘雅醫院。他住的地方離醫院只有600米,他一個同事的夫人小張是醫院里的護士。做了整整一天檢查,小張對烏去紗說:“你父親的肺氣腫已經到了不能再嚴重的地步,隨時有生命危險,你要多陪陪他。”這么多年,烏去紗練就了一手好廚藝,他每餐變著花樣做些父親喜歡吃的菜送到醫院去,父親只能吃很少的東西了。他看著心酸。父親三年前檢查出肺氣腫,醫生要他戒煙,他說那不如去死。醫生說,不戒就會死啊。他氣咻咻地說:“以為我怕呵?我才不怕,我巴不得!老伴在那邊等好幾年啦?!比ツ陮嵲诳鹊貌恍校鹊眠B抽煙的勁都沒了,總算不抽了。但病也無力回天了。

他每晚交30元陪床費,天天睡在醫院陪著父親。他從來沒有和父親這樣親近過。母親在的時候,除了挨罵受打,他和父親很少有交流;母親去世后,父親來幫他帶孩子那一個月他們隔得最近,但中間有媳婦和孩子,即使面對面也沒有交過心。這一晃父親就到了閻羅殿門口,他才拼命扯著父親的衣襟想讓他多留些日子,多談談心。他們談得最多的是母親。父親說,母親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只曉得對別人好,不曉得對自己好。賢妻良母好媳婦,沒得哪個不講她的好話,不像現在這些女的呀,事情做不好,盡是脾氣……母親好,烏去紗是從無異議的,他覺得根本找不到詞語來形容母親的好。但不能老說母親,一說起母親來父親激動萬分的樣子對他的病情不利,得另扯些話題聊聊。有一次,烏去紗問父親:“你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是什么?說出來,我要有能耐,還可以幫你實現呵。”

“這輩子,討了一個好老婆,子女都算孝順,孫子孫女都全,北京去過了,美國在電視里看過,百多塊錢的衣服穿過,幾百塊錢一桌的飯吃過。如果要說一點遺憾,就是沒用過手機呵?!?/p>

“這容易。明天去給你買一個?!?/p>

“哈哈,我大半截入土了,還用手機?除非從地下可以打到地上來。”

“我看你氣色不錯,說不定地下不收你呢。我先教你怎么用,等明天有了新手機,你白天可以往我辦公室打電話。”

烏去紗拿出自己的手機,一個鍵一個鍵告訴父親是什么意思,做什么用的。然后,他示范他怎么打出去,怎么收發短信,怎么調鬧鐘,怎么存號碼,等等。父親一字不漏地認真聽著,有時還接過手機自己操作起來。他親自用手機打了一個電話給大兒子烏克己,說他很好,現住在醫院里,不要來看他,不要擔心。話沒說完,一陣猛咳,床像地震一樣搖晃起來。烏去紗趕緊幫父親捶背,好一會才平息。烏去紗給父親喂了點溫開水,要他躺下來休息。半晚上,烏去紗被父親的聲音吵醒:“克己嗎?我是你爺,我用手機跟你打電話……”他知道父親在說夢話。

第二天上午,烏去紗先開會,10點多鐘,他跑到蔡鍔北路的“移動”連鎖店,為父親挑選手機。父親時日無多,他先選了一款260元的國內雕牌手機;正要付錢,想起父親一輩子就用這一個手機,這樣打發他顯得敷衍,不如不買;最后他選定了一部價值680元的摩托羅拉手機。他上了號,尾數正好是父親的生日:1027。他在賬上存了五十元錢。他把父親的手機號存到自己的手機里,再把自己的手機號存到父親的手機里。

正在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小張護士打來的,說他父親十分鐘前呼吸急促,瞳孔外突,醫生剛剛下了病危通知。

他招了一輛的士,五分鐘后到了父親的病床前。父親鼻子里塞著氧氣管,嘴巴張得老大,喉嚨里發出難受的狼嚎一般的聲音;眼睛鼓凸著,渾濁的眼珠像劇院里謝幕后、已經關閉的頂燈,僅留下一絲余光和余溫。他把手機使勁在父親眼前晃了晃,喊道:“我給你買手機了!”父親似乎笑了,似乎沒笑。呼吸停止的時候,眼睛半閉半睜,仿佛還在戀戀不舍地看著那部手機。

烏去紗送父親的遺體回老家安葬,喪事由烏克己安排。烏去紗跟兄長說起父親與手機的故事,兩人不勝唏噓。他把給父親買的新手機放回包裝盒里,再把包裝盒放進一個精致的銀色鐵皮盒子里,再把鐵皮盒放到父親的壽衣下面,用父親的胳膊護住它。烏去紗看著父親的遺體入棺,棺材被一伙尺多長的鐵釘封得嚴嚴實實。父親永遠地去了。

父親去世給烏去紗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影響。他橫豎打不起精神,感覺自己也有一半入到土里面,跟隨父親去了。母親去世時他全身充滿悲傷,但悲傷不可能打倒他。父親去世他的悲傷要少許多,因為父親活到了七十多歲,他的病拖了好幾年,死對他是一種解脫;可是他很長時間都無法適應父親的離去,他總覺得父親并沒有離去,有時他甚至出現一種幻覺,是他走了而父親還留在世上。他經常拿起手機,按下父親的號碼,放在耳邊久久地聽著“對不起,您拔的號碼無法接通”、“您拔的號碼無法接通”、“您拔的號碼無法接通”……

七個月后,已經是第二年初春,烏去紗漸漸從父親去世的陰影中恢復過來。他有時想起父親,又覺得父親去世很久了,好像那是去年、前年、好幾年前的事。一天,烏去紗剛吃過晚飯,正準備看一本有關風水的書,突然手機響了,他一看彩屏,大驚失色,上面蹦著“父親”兩個字。正是他七個月前存進去的父親的號碼。他看著那兩個字在彩屏上跳躍,像兩只得意的螞蚱,一直看到手機不響了,兩只螞蚱消失了,彩屏上出現另一行字“您有一個未接電話”。他再按“查看”鍵,果然是“父親”的那個號碼。這一個晚上,他總是失魂落魄地看著自己的手機,他害怕它再響起來,又期待它再次響起。他幾次想打過去,看到底出了什么事情,每次手都沒摁得下去。

第二天晚上差不多同樣的時候,烏去紗的手機響了,“父親”又在彩屏上跳躍起來。烏去紗還是沒有接聽。待鈴聲停息,他馬上發了一個試探性的短信過去:“請問您在哪里?”不一會,短信回了:“我們在下河街165號附2號,您是吳大爹的親人嗎?如果是,他病得很重,請您速來。”

下河街不遠,坐106次公交車到湘江大橋東頭下即可。他披衣出門,還是招了一輛的士。去下河街要經過長沙最大的一片小商品市場,雖然到晚上人少些,但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熱鬧卻不減。165號是一個小院落,里面住著好幾戶人家,各自用磚墻、寶麗板甚至防盜門隔著,自成天地。他弄不清哪一家是附2號,正好一個老太婆開門送垃圾出來,他上去問,老太婆狐疑地看他一眼,用手指了指一條黑暗走道的盡頭。盡頭是一扇木門,他敲了兩下,門開了,一團昏暗的光不知是跑出來還是縮回去了,也許它一直在原地沒動。燈泡的瓦數太小,所以光摳摳搜搜地擠著,像一個懼怕陌生人的孩子。

開門的婦人三十出頭,圓臉,微胖,身高不會超過160公分,頭發整齊地扎在腦后,如果把發夾松開,應該是一頭披肩的長發。婦人先問:

“您是剛才發短信的吧?”

“是呵,我姓烏,請問您是誰?您為什么會用這個手機?”

“姓吳?那您和吳大爹是什么親戚?手機是吳大爹的,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有這個手機?!?/p>

“我姓烏。烏龜,不,烏云的烏;不是口天吳。我沒有吳大爹這個親戚,我是查找這個手機的線索才過來的?!?/p>

“手機?您跟這個手機有關系嗎?”

一陣洶涌而來的咳嗽打斷了他們的對話。他們不約而同向屋子東頭的床上望去,那里還在猛烈地震動著。一個老人躺在床上。烏去紗走過去,下意識地拍了拍老人的后背,他覺得這個老人有些像他父親。也許老了的人都是相似的,就像漂亮的人都相似一樣。他看到了床頭柜上放著的手機,黑色翻蓋式摩托羅拉,他再熟悉不過的。

“他什么病?”

“支氣管炎、哮喘、肺氣腫都有,病歷上寫的?!?/p>

“您是他什么人?”

“我是街道居委會的辦事員,叫梁綠珠。吳大爹是居委會登記在冊的五保戶,沒有親人,他病得很重,所以這幾天我來照顧他,幫他做點飯、換洗衣服?!?/p>

“他一直病得這么重嗎?”

“他原來身體挺好,就是煙不離手。我們要他戒煙,他說那不如去死。發病快三年了、時好時壞。兩個月前發過一次,我們找了醫生來,打針吃藥,好了。前天他鄰居打電話給我們,說他又犯病了。我跑過來,意外看見床頭有一部手機,里面還存了一個號碼,我以為吳大爹從哪里拱出一個親戚呢,那我們就省事了?!?/p>

床上發出輕微的鼾聲。綠珠瞅了一眼,接著說:“吃過飯就睡了,十點多鐘的時候會醒來一次,要興奮一兩個小時,零點左右再睡著,基本上就能到天亮。這兩天我看他病得厲害,怕他出事,都睡在這個沙發上?!?/p>

烏去紗已完全適應了這個屋子和屋子里的光線。沙發放在靠南面的墻下,是很笨重的那種老式沙發,睡一個人倒是綽綽有余。上面疊著一床薄被?!芭?,你坐吧,坐沙發上。我給你倒茶,不好意思,都忘了?!?/p>

“我不喝。你別客氣。”

烏去紗察覺到她把“您”改成“你”了,他也在答話中跟著改了過來。考慮到沙發是綠珠的臥寢之地,他坐在沙發旁邊大概是綠珠晚上放衣服的一張塑料椅上。他對著正在倒茶的綠珠說:

“你們真不簡單呀,居委會那么忙,還要照顧孤寡老人,而且這樣盡心盡力。你晚上都不回去,老公孩子有意見嗎?”

“呵呵,我還沒結婚呢?!?/p>

“對不起?!?/p>

“沒關系。也正因為我沒負擔,爸爸媽媽到深圳去了,哥哥在那邊公路局工作,所以才有時間和精力照顧大爹?!?/p>

“有時間和精力是不錯,關鍵得有這份心啊?!?/p>

“將心比心嘛。人家沒老伴沒子女,說不定哪天我們也會落到這步田地,也會有人這樣來照顧我們的?!?/p>

烏去紗想起自己現在孤身一人,頗有感觸地答道:“你說得對。”

“哎,烏先生,你剛才說來查找手機的線索,到底是怎么回事?”綠珠坐在沙發上了,雙腿并攏,兩掌相對,插入彎曲的膝蓋之間。這個姿勢既顯得端莊謹嚴,又顯得自然大方,烏去紗很喜歡看。他便講起了自己的父親,講起了這個手機的來歷,順帶扯到母親的去世和老婆的離開。

綠珠聽得瞪大了眼睛,她把那個手機扔到一邊:“不可能吧,這個手機是從墳里蹦出來的?莫嚇我啊!”

烏去紗笑著說:“昨晚你打電話給我,我也嚇住了,所以不敢接聽。今天你再打,我覺得這里面一定有蹊蹺,我要破解這個謎,才跑到這里來了?!?/p>

“你膽子真大,就不怕鬼?”

“鬼也是我父親的,我怕什么?如果真是我父親的鬼,我會接它回去呢。但我知道沒有鬼,我只是覺得冥冥中有神的旨意。”

“確實太神了。等會,大爹醒來,我們問他手機哪兒來的,情況就明了了?!?/p>

等到十點半,大爹還沒有醒,偶爾咳幾下,翻個身,又睡過去了。綠珠說,奇怪,今天這么能睡?烏去紗說,病體虛弱,多睡會也好,有利于恢復。很晚了,我先回去,你早點休息,我明天抽時間再過來看看。綠珠說,好,你好走。臨走前,烏去紗叮囑綠珠,大爹要是醒來,你可以問他手機是怎么來的,但千萬不要告訴他我父親和手機的故事。

烏去紗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毫無睡意。這事情要講給任何人聽,他們都會說是編造的。可如果不是真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用槍逼著他烏去紗編造他也編不出來。命運是不是像一個不甚高明的小說家,總瞎編一些東西呢?他把我的生活編成這個樣子,怎么來圓這個場?睡眠接管了烏去紗的煩惱。但煩惱并不服睡眠的管,它們在烏去紗的腦子里橫沖直撞,天蒙蒙亮就揭開了烏去紗的眼皮。

他磨蹭了一會,乘106路公交車去下河街,在小商品市場買了兩個人的早點,還不到八點。他試探性敲了下門,門馬上開了,綠珠已起床,在燒開水。烏去紗進來,她仿佛習以為常似的,開完門就去了廚房。廚房里面套著一個9平方米的衛生間,門總是掩著,好像一個人心里藏著的秘密。

綠珠說,大爹昨晚零點時醒來,咳了十幾分鐘,咳得眼珠子快暴出來了。我問他要不要上衛生間,他搖搖頭,又睡了。烏去紗說,他這種嗜睡很危險,可能要送他去醫院。綠珠說,那我跟居委會聯系。烏去紗說,好。你要居委會找個車,湘雅醫院我有熟人,我要他們安排床位。

烏去紗打電話給小張。小張在那頭叫道:“啊,又鉆出一個患肺氣腫的叔叔,干脆到你們家開個肺氣腫??扑懔??!睘跞ゼ嘃c頭稱是:“好主意,好主意!”做過各項檢查,小張告訴烏去紗:“不妙呵,和你父親情況差不多,隨時得準備他走人。”小張對著綠珠嘴巴一努,問,“這個女的是誰?”烏去紗答道:“我叔叔的女兒,堂妹。”小張說:“你堂妹蠻漂亮?!睘跞ゼ喼嶂菃?“還可以吧?!?/p>

打了兩天吊針。晚上,大爹醒來了,他好奇地看著烏去紗,問綠珠,妹子,他是誰?綠珠答道,我們同事呢。大爹眼珠子一沉,好像在記憶里搜找什么東西,嘴里一邊囁嚅著,同事呵,沒見過這個同事。綠珠說,他過了春節才調來的,以前在民主東街上班。

烏去紗聽任他們來回問答,自己站在一邊,用尷尬的笑作為綠珠善意謊言的掩護。吳大爹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起身就要回去。烏去紗急忙說,剛醒來,得觀察一兩天呢。大爹脖子一挺,說,觀察么子用,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下次莫送我到醫院來了。烏去紗想,可比我父親還犟啊。無奈之下綠珠去辦出院手續,他們打的士回了下河街。小張追到醫院門口,著急地說,回去怎么行呢,好危險!

大爹回到家里,站在房間中心,巡視四周,仿佛在確定這是不是他的家,或者在檢查家里有沒有變化。心里弄踏實了,才挪到床上,靠著棉被枕頭,喝了一小碗綠珠熬的排骨湯。烏去紗也喝了一碗。湯熬得濃,味道雅正醇厚,像平時讀經史子集,一碗經典的湯啊。烏去紗啞然失笑,綠珠問,你笑什么?烏去紗說,太好喝了,這樣的湯喝起來上癮。綠珠說,真的嗎,下次多熬些,充分滿足你胃口的需求。烏去紗嘿嘿笑了。他感覺這湯和這女子無法分割,這樣的湯只有這樣的女子才做得出;而這樣的女子必定會熬出這樣的湯來。

綠珠收了吳大爹手里的碗,用毛巾擦拭著他下巴上的湯漬,問道:“大爹,兩個月前不見你有手機,這回怎么舍得買個手機玩啰?”

大爹用手抹了一把自己的嘴巴,好像是把聲音抹亮了些:“哎,你莫提,隔壁劉建軍那個化生子,上個月不知道從哪里弄來的勞什子,硬要400塊錢賣給我,說是可以聽音樂,還收得到新聞。我一看這家伙果然會唱歌,里面有新聞,就買了他的。我不會操作,他說他教我。哪曉得,他第二天就沒影了,他娘說他到廣州打工去了,真的哄鬼!”

烏去紗問:“劉建軍是誰?”

綠珠說:“也是這個院子里的,住在附5號,下河街出了名的混混?!?/p>

烏去紗每天下班后去大爹家里,順路買點肉、魚、雞蛋、鹵菜等,有時綠珠會發短信給他,請他帶點大蒜、芹菜什么的。他都一一辦好。到家后,綠珠要給他錢,說這是居委會可以報銷的。他不肯接。他說,要給錢我下次不來了。綠珠說,你不收錢我下次不要你帶菜了。他就收下了。綠珠繼續說,你來以后,我輕松很多,不然我從居委會出來去菜市場要拐一個好大的彎。

綠珠在收拾廚房。大爹吃完飯睡著了,烏去紗坐在床前看著他。他并不是很像父親,他的額角有一塊淡淡的紅色斑痕,父親沒有。父親睡覺時喜歡平躺著,他則喜歡向左側臥,勾著腿,像一只害怕被捉走的蝦子。他的頭發比父親少而長,頭稍小,如果距離遠一點,就只能看到一叢亂發了。烏去紗心情十分復雜,他本來和這個老人毫無瓜葛,現在卻天天來這里,把他當作了自己的親人。是那臺手機將他們聯系起來的嗎?一臺手機除了打電話、收發短信,竟還能起到如此微妙的作用?或許,在命運的棋盤里,因為一臺手機的出現,棋局發生了完全的改變。那是誰在掌控和操縱這臺手機呢?手機只是一個機械的東西,它沒有感情、沒有靈魂,它憑借哪種本事來改變一個人的生活、影響一個人的命運?

他將那臺手機放在掌心,不斷運用手指的力量將它轉動著,像輪盤賭,也像指南針,甚至像東升西落的太陽;它像語無倫次的夢囈,像引而不發的憂傷。

有一天,綠珠對他說:“其實你不必來的,他跟你沒有關系。我那個電話給你增添了很多麻煩,對不起?!?/p>

烏去紗說:“我來了,就不能說沒有關系。我為什么會來這里呢?看上去是你的電話和短信招來的,但你想想,我接了電話也可以不來呵!我最終還是來了,那一定有我要來的理由,這個理由甚至不是我所能說得出的?!?/p>

綠珠攏了攏額前的劉海:“你說得好深奧,我不懂;但我知道你說得好?!?/p>

“不懂怎么會知道說得好呢?”

“我聽不懂內容,但聽得出味道!”

“哈哈,好!我可以再說分明,比如,我們的母親生下了我們,母子之間可是血肉相連啊,但母親在沒有生下我們之前、在我們沒有出現之前,她和我們也是沒有任何關系的。你說得出為什么是這個母親生下了我,而不是那個母親生下了我嗎?說不出來!我也說不出來我來下河街165號附2號的理由,但我就是來了。我坐在這兒,照顧這個老人,和你說話——這是我來這兒之前,無論如何想不到的?!?/p>

“你可以不再來啊!”

“母親生下了我們,我們只跟她做一年兒子行嗎?關系一旦確定,就會有它的延續性;至于能延續多久,延續到什么程度,要看命運的安排?!?/p>

“你挺孝順的?!?/p>

“要說孝順,你是最典型的。你的行為說明了一點,孝順絕不只是對自己的父母盡責任,那是最最基本的;孝順更應該是一種良知,面對整個社會關系,面對各種時尚潮流,能不為所動地做出自己的選擇”

“你過獎了。對我而言,照顧大爹是居委會安排的工作,我在盡量做好我的工作而已?!?/p>

“正因為這樣才很不簡單,你不是當作好事在做,你把它當作一份實實在在的工作。你自然而然地做它,一點也不矯情作態,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在奉獻,是在幫助別人。做好事往往增強人的虛榮心,弄不好會成為精神鴉片。”

“你是讀書人,會說。我跟你不上,但我喜歡聽。你這樣的老師請都請不到呢?!?/p>

“我不請自來?!?/p>

“太好了。我會熬湯,我多熬湯給你喝,讓你上癮,總是來。呵呵……”

綠珠這句話在烏去紗身上打了一劑強心針,令這位最近深陷思考漩渦的男子突然感到一種有力的依托。他覺得自己在慢慢浮出生活的水面,撥開重重疊疊的寂寞的浪花,他看到了日常的寬厚背影,像岸一樣堅實。這個陷溺者揮動手臂,本能地向岸邊劃去。

吳大爹病情基本穩定。烏去紗告訴綠珠,他要出差,得請兩三天假。綠珠說,本來就耽誤你了,請什么假,越發弄得我心里不安呢。烏去紗笑了,假還是要請,這是組織紀律。綠珠把劉海輕輕一甩,頭仍舊低著,誰敢當你的組織?你去吧,注意安全。

烏去紗并沒有出差,或者說,沒有出公差,而是利用雙休日回了趟老家。他住在兄長烏克己家里,給嫂子買了一個紅色皮包,給侄子、侄女帶了些文具。克己要他多住幾天,他說,上班緊呢,只是想到父母的墳上看看,清明節沒時間回來。

父母的墳都在兄長家的后山坡上。母親墳的位置稍低,與父親的墳相距不到十米。左邊往南二十米左右,是爺爺、奶奶的;再往南,還有老爺爺、老奶奶,等等。百年來,他們烏家不管去世的,還是活著的,都團聚在這座山的周圍。直到他們這一代,他考上大學進了省城,妹妹打工去了浙江,算是兩只伸展出去的觸角。烏去紗對每座墳都進行了瀏覽,在每座墳的墈上小坐一會,看看從這一個點能望到的所有風景。他發覺,在每一個點所能看到的風景都不一樣,又都是一樣的。不一樣是因為他看的角度產生了變化,一樣則是因為這種變化實在不能給他帶來新鮮感。

父親的墳沒有絲毫被盜挖過的痕跡。墳堆上已長出了大蔸青蒿和尺多高的狗尾巴草,當初兄長想把父親的墳像別人家的墳一樣鋪上水泥,烏去紗沒有同意。他說,從老祖宗到母親的墳全都是一個土堆,土堆才是真正與大地合一,真正成為山的一個有機部分,真正讓人在自然的懷抱里延續自己的生命。鋪上水泥的墳只是山的一個白色補丁,是大地的一道傷口。鋪上水泥標志著生命不可救藥地死亡與腐朽。水泥上寸草不生,更不用說一株含風蓄雨、吐陰納陽的美麗植物。鋪上水泥是一種末世的宣判,是只顧及生者虛榮而對死者的大不敬。烏克己聽了弟弟的話,僅在墳的正前方立一花崗巖石碑,上書“父親大人烏何有之墓”,碑的左下方按年齡由大到小寫著兄弟姐妹四個人的名字。現在,碑前一叢清秀挺立的狗尾巴草正好迎合過來,稍微起點風,仿佛幾把小掃帚在打掃著墓碑。

烏去紗下山了,他的步子像一根鋸齒草,一路鋸下來,糾纏著回憶的衣襟和尋思的褲角,讓它們脫線、裂口,甚至滲出血跡來。烏去紗驟然明白一個道理,小時候他上山經常被鋸齒草咬破衣服褲子,有時會冷不丁在手上劃下一道血痕。他恨死鋸齒草了,詛咒它們全部死在柴刀下,或者被火燒個精光;可誰能說得清,即便是人與草遭遇的一剎那,究竟是陰險的鋸齒草傷害了匆匆行走的人,還是無所顧忌的人冒犯了安閑自在的鋸齒草呢?鋸齒草在人手上劃下一道血痕的時候,它心里難道就不會留下一點印記?它的痛有誰理解,又會有誰去呵護?生命之間的相通總是難以抵消其隔膜!哎,老婆孩子的離開、父親母親的去世,這一切人世間的大煩大悲,和小時候被鋸齒草在手上劃下一道血痕,不正是一回事嗎?不過多劃一道血痕罷了!痛得讓你流淚,等一會,血止住了,傷口愈合了,那痛便封存在記憶里,結成一個不痛不癢、不慍不火、不妨礙觀瞻、不惹是生非的疤。

他一邊走,一邊翻來覆去端詳著自己的手背手心:兒時留下的疤痕竟集體消失了,眼前只有一雙歷盡滄桑的手,厚實的老繭、錯亂的紋路、凸突的青筋,連伸直和并攏都要花費不小的力氣。

烏去紗睡在兄長家的一樓廂房,這是原來父親住的房間?;蛟S是受了涼,烏去紗半夜肚子疼得厲害,腸胃里翻江倒海。他趕忙拉亮燈,到處找衛生紙,沒看見。他捂著肚子打開屋子里僅有的一張紅漆斑駁的老式立柜,把抽屜一個個拉開。拉到右邊第三個也是最后一個抽屜時,赫然看見一只銀色的鐵皮盒子,和他裝手機放進父親墳里去的那只一模一樣,鐵盒的封口明顯是被啟子之類的東西撬開。這個抽屜里還有幾張撕爛的小學生作業本紙,他抓起來就往廁所跑;跑到廁所一陣稀里嘩啦,才發現窗臺上放著好厚一疊裁切成長方形的黃草紙。他惡狠狠地吐出一口氣,涌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感。

第二天一早,他離開了兄長家,走路到鎮上,坐中巴回城。一路上,老式立柜右邊第三個抽屜里那只銀色鐵皮盒始終橫亙在他的腦海里。從鼻根到后腦勺:從百會到太陽穴,那個盒子占據了它頭部的整個空間,讓他脖子上的方寸之地變成了金屬質地似的堅硬、粗礪與棱角分明。他幾乎是用沸騰的熱血把那個盒子熔化成漿,轉化為一種近似于工藝品的克制與寬容,才慢慢平靜下來。

他回來后睡了一覺。傍晚,乘106路公交車去下河街,買了菜,叩開165號附2號的門。綠珠的笑臉上露出雪白的牙齒,雪白里藏著一個驚喜?!澳愠霾罨貋砹?”烏去紗心想,她驚喜的樣子真是十分漂亮啊?!澳愠霾钚量?,還買菜呀,我買好了呢?!睘跞ゼ喛吹綇N房的案板上、地上都放著剛買不久的菜,心里又想,她明明感覺到我今天會回,我進門時她自然表露的驚喜神態,究竟是感覺得到證實的歡欣,還是單純表示對我回來的歡迎呢?烏去紗認為,這兩者有著很大的區別,前者只是一種投注式的賭博,后者卻是傾注身心的等待。

他單刀直入地問:“你怎么知道我今天會回呢?”

綠珠答道:“你說出差只有兩三天,昨天去的,今天是第二天,最遲也是明天回,所以我今天就開始準備你回了。”

“好姑娘啊,不知道哪個男人會有福娶你?”

“你取笑我。我沒文化,素質低,又是老姑娘了,只能當抹布用。你才是好男人,不抽煙不喝酒會買菜做飯,對老人這么孝順,打起燈籠都找不到。你那個老婆,吃錯了藥啊?”

打起燈籠都找不到?好熟悉的這個句子。哦,妻子離開之前講過這句話,是對她自己的自我鑒定。哈哈,我們都是打起燈籠都找不到的人嗎?語言總是充滿了詭秘,這種詭秘讓語言變得不可信任。

“你怎么啦?”

“沒什么,不要打燈籠,把電燈扯亮就看見了。”

“對不起,沒開燈是因為大爹睡著了,想讓他睡得安穩些。剛才還比較亮,講幾句話天就斷黑了,真快?!?/p>

“沒關系,我開玩笑。大爹睡了多久?”

“一個多小時。今天咳得厲害,痰里的血越來越多。昨晚我沒回去,我看他精神蠻不好?!?/p>

烏去紗把電燈扯亮,走到床邊。大爹勾著身子,側睡著,像一條猛然遭受重創的蟲子,看到死神的逼近,無力、無奈、無望!強大的死神已把一個生命逼到了絕境,他徹底繳械了,時刻準備著向無邊的黑暗奉獻自己的靈魂和肉體。死神似乎很不喜歡肉體,他用病魔拼命壓榨,折磨著將死的肉體,使它瘦弱得僅夠盛下一口氣;他是一定要逼出肉體里面的靈魂來,靈魂一旦出竅,他就擄掠著它跑了,丟下一具空空的皮囊讓它速朽。

綠珠做好了飯,她特意熬的排骨湯飄出濃郁的香味。烏去紗饑餓的肚子里伸出無數雙手,一碗湯喝下去,面溫耳熱,額角冒汗,全身通暢好比快感的高速公路,毛細血孔洞開有如無數呲牙咧嘴的小獸在舔著自己的身體。

這時,大爹咳嗽醒了。烏去紗忙放下碗,上前捉住大爹的雙肩,綠珠把痰盂伸過來,咳出來的是一團團血。完后,烏去紗扶大爹坐起,綠珠從沙發上搬過來一床棉被讓他靠著。大爹的眼睛里忽地射出一股光亮,像手電筒照過來,光束非常集中,看看烏去紗,再看看綠珠。烏去紗說:“大爹,您這個樣子,要趕快去醫院。我們送您去醫院好嗎?”

大爹盯著烏去紗,固執地搖搖頭,他喘了幾下,開口說:“聽我的,孩子,不要送我去醫院,我要在家里。”

他用手指指沙發旁邊的塑料椅子,再指指床前,烏去紗便把那椅子搬到床前;他又用手指指烏去紗,再指指椅子,烏去紗便坐在塑料椅子上。他用同樣的方法要綠珠坐在另一條木質小方凳上。綠珠還端了一小碗排骨湯來,大爹擺擺手,不要??吹贸觯f話。

“孩子,你們真好心。你們的父母教得好,他們都是有福的人。哎,40年前,我也是有家有室的人,還有一個孩子,算起來,比你們都要大幾歲。”他的眼睛看著烏去紗,烏去紗點點頭表示回應。

“1965年7月的一天,我老婆突然在飯桌上留了一張條子,說‘我走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和我兩歲的兒子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們是1961年從邵陽鄉下逃難進城的,當時寄居在樹木嶺一個廢舊工棚里,靠撿拾垃圾為生。我們在城里沒有其他親人和朋友,我以為她回老家了。趕到老家,原來她根本沒有回去過。從此杳無音信,也不曉得現在還有人在世上不?”

“我等呵,等呵……天天希望他們會出現在門口,說,我回來了。我一邊等,一邊辛辛苦苦地攢錢,想他們一回來,就要給他們一個驚喜,讓他們過上好日子。20年前,我買了這個房子。我跟那邊的街坊留了口信,要是看見我的老婆孩子,讓他們到這兒來找我;我一沒事就去樹木嶺轉悠,總希望能看見他們。但每一天都是失望,失望久了,就麻木了。不等了,不望了,心已經死了。”

大爹的目光閃了回去,仿佛在察看自己的內心,或者在探視遙遠的過往,那清晰的故事里所嵌著的親人的身影。也許看到了什么,也許什么都沒有看到,他混濁的眼角迸出一滴清淚,像幽深無人的街巷里突然飄出一面酒旗。

他側轉身,右手橫過胸脯探到左邊,費力地在枕頭底下掏了好一氣,掏出一本中國建設銀行的存折來:“我買了房子,存了這么多錢,都是為了等我的老婆兒子??磥砦业炔坏搅?。你們是難得的好心人,我只有把后事托付給你們。我死了,請用這個折子上的錢把我燒成灰——我不能再用政府的錢了——剩下的錢作為我對你們兩位的感謝。不多,一點點小意思,當不了我的謝意,請你們收下。至于我的骨灰,可以撒到湘江里喂魚,我在湘江邊住了幾十年,吃了很多江里的魚,喂魚是我早就想好的?!?/p>

大爹把手上的存折向前伸過來。烏去紗看看綠珠,綠珠看看烏去紗,都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你們一定要聽一個臨死老人所講的話?!?/p>

老人依然表現出他的執拗。綠珠站起來,走到烏去紗旁邊;烏去紗跟著站起來,他們一起走到老人跟前,一同伸出雙手,把老人手中的存折接過。

“孩子,我想躺……”

綠珠抽走老人身后的棉被。老人躺了下來,綠珠幫他掖好被子,然后俯身,在老人的右邊臉上留了一個長長的吻。

老人又咳了,綠珠用一塊床沿巾把他的枕頭墊高了些。但這時,老人只有出氣沒有進氣了,他的目光再次黯淡下去。綠珠感到了害怕,她抓著烏去紗的胳膊,將一只手放入烏去紗的手里。

晚上8點43分,老人停住了呼吸。當烏去紗用手闔上老人的眼皮時,綠珠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頓時坐在沙發上嗚嗚地哭起來。

烏去紗來到她身邊,用餐巾紙替她擦著淚水。但淚水有如洪流,從四面八方向綠珠的臉龐上襲來。烏去紗毅然跪下,捧著綠珠明月般的臉龐,用舌頭狂舔著上面的淚水。淚水終于緩住了,烏去紗的舌頭卻沒有停止工作,因為,它和另一瓣雌性的舌頭絞合在一起,它們不愿意分開。它們就像連貫兩條高山隧道的鐵軌,堅實地支撐著一輛又一輛激情與欲望的火車飛馳而過。

沙發淪陷了。兩具熱力四射的軀體占領了所有高地和低地。最后,它們圓滿完成了對對方的占領。兩瓣舌頭這才頗不情愿地分開,它們各自漫不經心打掃著戰場,馬馬虎虎地清點戰利品。烏去紗感覺自己像蛻了一層皮的蛇,他全身虛脫,水流盡了,血和肉像換了新的,整個骨架被拆散后再重新拼裝。一個嶄新的烏去紗趴在綠珠身上,綠珠一動也不動,有如一片廣袤而豐沃的原野。

死神的使者奉命來接吳大爹的魂靈。走到門口,魂靈回過頭來,對著兩具癡迷疊加著的裸體不舍地說:“再見了,孩子。”

讓烏去紗和綠珠意想不到的是,吳大爹的存折上有五萬八千元錢?;鸹腔液匈M用只花了1600元。他們商量著,吳大爹作為五保戶長期享受政府的補助與撫養,他的遺產應該回報給社會,而不僅僅是湘江的魚。于是,他們到居委會查了大爹的準確姓名,他叫吳仕能,便以吳仕能的名義,將剩余的錢捐贈給市社會福利院。

火化那天,烏去紗多花了點錢,得以進到火化間,送大爹最后一程。大爹穿著彩色壽衣躺在一張小床上,化了妝,神態安詳。烏去紗從口袋里摸出那臺摩托羅拉手機,悄悄塞進壽衣的里層。小床開始向下移動,移到火爐門前,小停了一會,待火爐門打開,小床迅速沖了過去,火爐門砰地關上。烏去紗閉上了眼睛。

按照大爹的遺囑,烏去紗和綠珠把他的骨灰撒到湘江里。但他們沒有完全按照遺囑去做,而是留了一半骨灰,烏去紗和綠珠捧著它回到烏去紗的老家,撒在烏去紗父親的墳上。

晚上,烏去紗第一次和綠珠睡在父親生前住過的廂房里。烏去紗夢見了吳大爹,他額角淡淡的紅斑清晰可見,他沒有說話,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一晃就走了。第二天早晨,綠珠醒過來,對烏去紗說:“好奇怪,我昨晚夢見一個老人,不像是吳大爹,他的頭發比吳大爹要多些、短些,也沒那么白,額角沒有紅斑。”烏去紗問:“你夢見他在干什么?”綠珠說:“他什么也沒干,對著我很慈藹地笑一下,就走了?!睘跞ゼ啺丫G珠擁過來,臉頰摩挲著她的鬢角,輕柔地說:“你見到了我父親?!?/p>

責任編輯:蔣建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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