功德碑

那天回到鄉下，流連于村前蔬果繽紛的田野，聽溪流叮咚鳴唱，望雄鷹展翅藍天，不禁心曠神怡。從新建的村小學那頭傳來了嘹亮歌聲，更是令我心蕩漣漪。那里有我的心事。

忽有清脆歌聲從天滴落，讓人心花怒放，是如鳥聲:我是一只小小鳥，飛了好遠又飛回家，在枝頭上叫吱喳。啊，是堂侄子小軍踏歌走來。如一陣愜意涼風，吹走了夏天傍晚的氤氳熱氣。

我是長輩，等候小家伙乖乖問我:“明伯，您回來啦，您吃喜糖吧?”

“你有喜糖?”我感到驚訝。

“嘻嘻，我們六年級班主任張老師今天做新娘了，放學時候，她分給每個學生一捧喜糖。我高高興興帶回家，給奶奶兩顆，爸爸媽媽一人一顆。可他們都舍不得吃，硬是讓我吃著喜糖去坡那邊把大水牛牽回家。”

老師結婚分發喜糖，不忘派給自己的學生，我由衷贊嘆:“這老師有愛心呀。”并問道，“你學習成績好吧?”

“好呀，校長好，老師好，同學們好。”

“就這些啊，你沒答對。”我哈哈大笑。

“學校有了好校長、好老師、好同學，在這種環境下學習，我的成績能不好?我考試拿過全班第一名呢。”小軍倒是理直氣壯，還有點傲氣。這時他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望著天邊的燦爛云霞一會兒他收回目光，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又說，“嘿，您不知道，我們校建起了漂亮的教學樓了，課室寬敞明亮，還有圖書室、乒乓球室……校園非常美麗，最近被評上了省一級學校呢。”

啊，聽他這么一說，我的眼前立刻就浮現出了過去那風雨飄搖的破舊校舍，可歷史一個翻身，全變了副模樣。我不禁激動地說:“小軍啊，我知道學校變化大呢，可這有大伯父我的一份功勞呀。”

“您?您有什么功勞?”小軍奇怪地望著我。

“嘿，學校的功德碑刻有你大伯父的名字吧?”

“功德碑?烈士碑?死人碑……”他卻眨巴著眼，又看看在坡那邊吃草的那頭大水牛。幾只小鳥在灑滿陽光的牛背上“嘰嘰”地跳著舞。

哎，這小軍一問三不知的，難道他從不去看學校的功德碑?可我越發激動，說:“小軍啊，你不知道，六十年前，我們的國家從一窮二白走來，我們村是白手起家建學校的。那是村里的壯勞力從深山里采伐木材回來做桁架，在秋后的稻田煉泥巴打印成一塊塊的大泥磚，然后在后山劈山填壑蓋起了幾間簡陋的教室，就成了學校了。可是，不到幾年，外面下大雨，教室里就下小雨。更慘的是，我讀四年級那年，有一天突然強臺風呼嘯而來，天昏地暗，電閃雷鳴，課室搖搖欲墜，暴風雨裹夾著瓦礫打得我們頭破血流，哭喊聲不絕于耳。是大隊支書率領大隊民兵頂風冒雨趕到，把一個個學生轉移到了鄰近的農舍里。嗨，我當時嚇了個屁滾尿流，鉆到課桌底下哭昏了過去。班主任楊老師清點班上人數少了一個我，又拼命沖回教室救我。楊老師把我背出教室不到三米的地方，背后就‘轟隆隆’一聲巨響，教室坍塌了……嗨，你問我怎么哭了?我想起了救我的好老師已經作古……他沒能看到學校的變化呀，我能不悲傷?我參加工作那年，村小學從后山搬到了村東頭。但學生還是在簡陋的泥磚屋里學習。即使這樣，有的窮孩子還是上不起學呀，你二伯公年過六旬了，可他就從沒進過校門呀。過去我暗地流淚感嘆，什么時候我們村才有一間像樣的學校，讓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學啊!幾年前，得知村里發起捐資建校，我是第一時間……不，那天我得了急性腸炎住院，一拔了針就奔郵局寄出捐款了。現在學校終于變漂亮了，這不是有我的一份功勞嗎?當時我收到了學校寄給我的捐款收據，附言說，學校準備建一座功德碑，捐百元以上的善人刻名紀念。學校的功德碑上能沒你大伯父的名字?”

“功德碑?您的名字?”小軍陷入了沉思，良久才說，“啊，明伯，我記起來了，這幾年，我們校每年歡迎新生入學時，我們校長都會給新生講一個故事的呢。”

“啊，講什么故事?是不是講你明伯積極捐款的故事?當時我寄給學校的信說，為了建設一所漂亮的家鄉小學，為了使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學，為了使孩子們不再在危房中擔驚受怕學習，實現家鄉幾代人的夢想，我要把平時省吃儉用積蓄下來準備買洗衣機的一千元捐建家鄉小學。嘿，為建家鄉小學添磚加瓦，你明伯自豪哩!”

這時，小軍卻伸舌頭、扮鬼臉地笑笑說:“明伯啊，我們校長講的不是您的故事呀。”

“什么?那講的是誰的故事?”

“我們校長講的故事是說，我們學校能有今天，是改革開放政策好，是政府重視教育，撥款年年增多;群眾對知識的渴望也非常強烈，都希望培育好子孫后代，所以，我們村幾年前建新學校時，凡在外吃政府飯的人、打工族、海外赤子，都踴躍捐資。令我們感動的是，我們原先說好捐資百元以上者刻碑紀念，但許多捐資過萬元以上的先生、女士聯名給學校來信，說他們捐資辦學是出于一番心意，是應該的，學校沒必要為捐款者樹碑。改革開放使我們富了，有祖國才有我們的今天，也有更美好的明天，樹碑，就要在孩子們心目中樹起我們祖國這座高高的豐碑，銘記偉大祖國的巨變，激勵孩子們的學習熱情，學到知識，長大報效祖國。所以，我們建議把捐資用到該用的地方，將建碑的錢用來建一間圖書室吧。我們日后還要認捐圖書，給孩子們送上更多的精神食糧。后來，學校就建了圖書室……校長還說，我們不會忘記做了好事的人，不會忘記每一個為我們學校添磚加瓦的人。這功德碑建在我們的心中呀。”

小軍說完他校長講的故事，硬是把一顆喜糖塞在我手里，然后又說:“明伯啊，別人捐上萬元、幾萬元的都不愿意學校為他們建功德碑，說是功勞歸于祖國呀。而你不就是捐一千元嗎?就想著學校為您建功德碑啦?”他接著一聲“拜拜”就向不遠處那低頭吃草的大水牛蹦跳而去。可面對一個陽光少年，我卻感到了無比尷尬，為什么自己捐了點錢建村校，就想到了要在功德碑上留名呢?這比起那些捐資更多，心胸開闊，淡薄名利的人們，自己是多么的可笑，多么的渺小啊!他們說得多好:功德碑銘刻的應該是偉大祖國的巨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