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感覺

錢理群

做任何事，刻苦的結語常常是兩個字：及格；興趣的結語常常也是兩個字：出色。

高中畢業的時候，我在學習經驗會上有個發言，令我至今難忘，因為它照亮了我的一生。當時我說：學習最重要的是要有興趣，要把上每一門課都當做精神的享受。學習就是探險的過程，每一次上課都會發現新大陸，要帶著好奇心，懷著一種期待感，甚至神秘感走進課堂——這可以說是我的第一個獨立的學習觀、讀書觀，以后發展成為我的研究觀和我對學術工作的一個基本理解與信念。

我們說的學術研究中的發現，不僅是對研究對象的發現，更是一種自我發現，因此就會產生自我生命的升華：學術研究的美妙之處就在這里。

那是1984年，我剛留校做助教，嚴家炎老師是系主任，他提出要舉辦學術講座，請中文系已經退休的老師，來做最后的公開演講，讓我來做具體組織工作。于是就請來了吳組緗、林庚、王瑤、朱德熙這樣一些一流的北大中文系教授，那真是一次輝煌的“演出”。我記得林先生做了非常認真的準備，幾易其稿。那一天，他的穿著看似樸素，但是很美，很有風度，他一站在講臺上，那種說不出的風度，就把大家給鎮住了。講完以后，他走出教室，幾乎要倒下了，是我把他扶回家去，他回去就病了一場。

他是拼著命來講這一課的，講完了人就倒了。正是在這次課上，他提出：“詩的本質就是發現，詩人要永遠像嬰兒一樣，睜大了好奇的眼睛去看周圍的世界，去發現世界的新的美。”我當時聽了，心里為之一震：這正是說出了學術研究，以至人生的真諦啊！所謂“永遠處于嬰兒的狀態”，就是要以第一次看世界的好奇心，用初次的眼光和心態去觀察、去傾聽、去閱讀、去思考，這樣才能有不斷的新的發現。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是怎么使自己永遠處于一種嬰兒狀態？

后來我們的《新語文讀本》選了梭羅《瓦爾登湖》里面的一篇文章，提出了一個概念，叫做“黎明的感覺”。“黎明的感覺”就是每天早上睜開眼睛，你便獲得了一次新生，你的生命開始了新的一天：一切對你來說都是新鮮的，你用新奇的眼光與心態去重新發現。這就是古人說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我很同意梭羅說的另一句話，他說人無疑是有力量來提高自己的生命質量的。外界的環境我們管不了，因為我們都是普通老百姓，但你可以有意識地去提高自己生命的質量，通過自己的主觀努力去創造一個有利于自己發展的小環境。

直到今天我還保持著一個習慣，我周圍的人都知道，我總是給自己設置大大小小的目標，或者讀一本書，或者寫一篇文章，或者編一套書，甚至是旅游，我都把它詩意化，帶著一種期待、想象，懷著一種激情，興致勃勃地投入進去，以獲得寫詩的感覺。我強調生命的投入，全身心投入。我跟前幾屆的北大學生都說過，“要讀書你就拼命地讀，要玩你就拼命地玩”，這樣，你就可以使自己的生命達到一種酣暢淋漓的狀態。

我追求這種生命的強度和力度，以及酣暢淋漓的狀態，這同時是一種生命的自由狀態。

（黃剛摘自《知識窗》2008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