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學駿
白洋淀,是個令人神往的水鄉,那里有抗日雁翎隊的故事,也有新拍《小兵張嘎》的足跡。白洋淀,是一個青春的世界,那里有成片的蘆葦、荷花,是孕育了孫犁名作《荷花淀》的地方。沒有想到,這里也是笙管悠揚的水上世界。

2008年5月下旬,我和河北民俗攝影協會的朋友們應邀來到了冀中腹地安新縣,進入河北省文化名鎮,白洋淀深處的圈頭鄉。
遠望這里是一片片綠色的蘆葦蕩。蘆葦在初夏的風中起起伏伏,像在一齊鞠躬迎接著我們。清亮亮的淀水在下邊緩緩地流,嫩綠的荷葉剛剛出水,有的還只是一個尖尖角。鴨子們成群地游弋著,不時地扎下頭去吞食小魚小蝦,高興地呱呱直叫。這便是魚米之鄉、葦荷之鄉,似乎比前人描寫的淀中情景還漂亮。
想不到這個水鄉小島圈頭正熱熱鬧鬧過廟會。大街上男女老少川流不息,兩旁的布棚貨物琳瑯滿目,各種似乎耳熟的流行音樂和民歌,摻雜著人們的交談歡笑,是一種嘈雜,也是一種繁華,是延續幾百年的水上廟會風情。現在,不少民間廟會越過越小,甚至有廟無會,或者有會無廟了,但這里既有會又有廟,廟大會大,日上萬人,成為水鄉人一年一度的盛大節日。
圈頭處于安新東南,連綿5個行政村,有1萬余人。年輕個高的鄉黨委書記張立錦告訴我們,舉辦廟會的地方,是橋頭村兩委班子投資200多萬元,硬生生地在水上墊出來的一道新街,在這里舉行廟會活動,比在村內寬闊方便多了。
個兒不高的張國振給我們當向導。這位退休老干部就是圈頭人,對家鄉的情況了如指掌。他說,這里每年農歷四月十九至二十一的藥王廟會是從明朝開始的。原來大廟在任丘,也就是古代的鄚州,敬祀的主神是扁鵲,原名秦越人。扁鵲是春秋時代鄚州人,醫道精湛,被人們稱為神醫。他從這里走出去,游歷四方,最后到秦國當了太醫,不久名聲雀起,遭到其他太醫的嫉妒,便被暗殺了。現在的河北邢臺內丘縣有個神頭村,村邊就有一座古老的鵲山祠,據說這里埋葬的只是扁鵲的人頭。由于扁鵲曾經在這一帶行醫,醫術精湛,人們十分懷念他。聽說他被殺了,便派人去偷回他的頭來埋下,并修建了鵲山祠。他老家鄚州人更懷念他,當然也建立了扁鵲廟,每年在春夏之交隆重地祭祀他。后來到明英宗正統年間,任丘的扁鵲廟失火被毀。白洋淀人為了祭祀方便,便在圈頭村建立了扁鵲廟,一年一度地舉辦廟會,于是圈頭名聲遠揚,成為白洋淀里的一個文化亮點。我們在大街上邊走邊看邊說,來到一個路口時,張國振說你們先轉轉,我去大廟里看看,又告訴去時行走的路線。我在擠擠撞撞中轉完了這條街,又看了一會兒河北梆子戲《陳三兩》,便按國振說的往東走。看得出,這條彎彎曲曲的小街一直緊臨水畔,從一些胡同口可以看到水波和葦叢。房舍和院落都不太大,有點惜土如金,所以橋頭村才墊河造街。

終于順著人流走到了扁鵲廟前,見張國振已經在門口迎著。廟前上方橫懸著一個深紅的橫幅,上繡著“音樂圣會”四個大字,兩頭是二龍戲珠。廟門上方有一塊扁額,刻著“圈頭音樂盛會”,再上方小一點的字是“圈頭獅子會”,可見這里有音樂會,也有舞獅子的風俗。兩側門框上貼著 “壽世良方袪邪扶正,回春妙術固本清源。”一左一右還有一對古老的石獅為大廟把門。此時,聽見院里音樂聲起,見院內木棚下的長桌兩側坐著老老少少,他們在捧著笙、管吹奏,左側有人操著鑼鼓,在和著笙管的節奏有板有眼地敲著。我和游人們走進去,他們全然不顧,一心一意地進行著藝術表演。張國振問我懂不懂音樂,我說不懂,但很喜歡。他便介紹說,這里的音樂會,現在正式稱為冀中音樂會。從明朝流傳下來的曲子有40首,傳承了四五百年,但每首都原汁原味,很好地保持了明代音樂特點。又說這里的《醉太平》與北京智化寺的《醉太平》是同名同曲,旋律基本一致,還有《金字經》《喊動山》《五圣佛》《鋪譚咒》等也屬于同名同曲。我問這是怎么回事,他說智化寺音樂是明英宗時從宮廷傳出來的,我們圈頭的曲子便是那時的音樂遺存。但這里也有自己獨特的曲牌,比如《落道歌》《梅花引》《湘半月》等8首便是。
無論是明代宮廷來的,還是古時民間自創的,樂曲都有典雅平和、莊重嚴肅、舒緩平穩的特點。張國振說,每次表演需要20人以上,人太少了當然也行,太單薄,氣勢不足。他們用的樂器均為“bE”調,曲子分為大曲小曲,曲調與演奏時間各有不同,共有40余首。所有樂曲在節牌類型上分為5種,即散板、倒板、節子板、慢流水板和快流水板。張國振說這些樂曲,除了在廟會期間表演,也在大年三十、正月初一和元霄節表演,過白事時可以去,但辦喜事從不出場。這是音樂會幾百年來的老規矩,至今沒有破過例。為什么呢?我想這是演奏者心中的信仰在起作用,認為自己的音樂是神圣的,是祭神祭祖祭英靈的,不是為慶賀而用的。這倒是圈頭音樂功用上的一個特點。曲子中雖然有的比較歡快,但大多莊嚴有余,特別是《泣顏回》,追憶兩千多年孔子的大弟子顏回早亡,格調沉重蒼涼,只能適合于祭奠。所以這里的音樂,是把人和神、人和祖靈連結在一起的特定之物。
我指著一個吹管的老人問,他叫什么名字?多大歲數了?張國振告訴我,他叫夏傻四,今年74歲了,他從小就學習吹管,已經是樂隊里吹奏的骨干之一。又說到已經去世的夏春一,從十二三歲開始學習打鼓。他小時候參加鄚州廟會,頭上梳著兩個小立辮,但個頭還沒有鼓高,有人就在椅子上放個小凳,讓他這樣坐下打鼓。吹奏者多是中老年,唯有打鼓的是個小孩,又小打得又好,人們便從船上船下一起朝這里擠,有的把船都擠壞了。從此他便在這一帶出了名。已經去世的夏喜章,小時為了向夏九基學習音樂,夏九基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九基曾經遠到任丘棗林莊的灣子捕魚下箔,喜章便到那里去下卡,目的就是為了每天晚上跟九基學曲譜、練吹奏。喜章終于學會了全套曲子,成為音樂會的名角之一。他教的徒弟陳小花、夏有余、夏老肥、夏傻四、夏傻昌等,都熟悉全套曲子,也帶了新徒弟。他們都不懂曲譜,幾乎全靠口耳相傳,很不容易呀。說到這里,我看到夏傻四一側坐著一個吹管的小女孩,便走過去問:“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小女孩暫時停下說:“我9歲了,叫夏思瑤。”又問她上學沒有,學會了多少曲子,她說上二年級,學會20多首了。這便是圈頭音樂會中最小的一個后起之秀。我又問張國振,陳小花、夏老肥呢?他說,他們正在中央音樂學院講課呢,明天張伯瑜教授和一批學生就來了。中央音樂學院的張伯瑜教授常帶著學生來這里學習,還有中國藝術研究院的項陽先生,都和我們成了朋友。看來民間藝人已經登上了大雅之堂,他們的藝術也就有了新的傳播渠道,甚至可以向外國傳播的。
張國振嘆息著說,圈頭音樂幾百年傳下來困難重重。抗日戰爭時期,日本鬼子在白洋淀實行五一大掃蕩,環境十分殘酷,音樂會活動被迫停止。那些樂器怎么辦呢,由夏恭和父子冒著生命危險把它們藏了起來,但還是被搜出來了。不知怎的,鬼子們只把一些衣物拿走了,樂器一個也沒有要,人們便說這是藥王保佑的結果。上世紀五十年代,夏恭和、梁樹高在音樂會管事,對學員十分關心。有一年年底,夏有余、郝大亂兩人去任丘修笙,當時河冰開始融化,船也不能行走,到晚上九點還沒有回來。夏恭和他們就打著燈籠在河邊等候,一直等他們安然回還才一起回村休息。這件事在音樂會中影響很大, 大家像一家人一樣互相關照,形成了一個很好的藝術團體。“文革”中,音樂會受到了“破四舊、立四新”的沖擊,上面只許他們演奏《大海航行靠舵手》和毛主席語錄歌,使傳統曲譜的傳授受到了影響。1974年白洋淀大橋落成時,縣革委邀請圈頭音樂會去演奏助興,才算是公開出現了一次。改革開放后,音樂會活動漸漸恢復起來,但是一些器材已經損壞,服裝也不行了。在縣里工作的張國振等人便自愿出資購買鑼鼓和笙管,使這支隊伍的裝備又完善起來。
我便稱贊國振是個有識之士,是個大善人。國振,指著一個十五六歲的小男孩手中的笙說,這一個就需要五六百元,又指著傻四的管說,那一個小管竟然貴到一千元,但我們還是制備齊全了。我說,你為自己老家出點力,藥王會感激你保佑你的。說完我們都大笑了。國振又自豪地說:“古時候,連皇上都支持我們音樂會,我支持更是應該的,誰讓我是從小聽著音樂長大的呢?”我便問哪位皇上支持過你們,他說是在清朝乾隆十三(1748)年,乾隆皇帝陪著皇太后去山東曲阜祭孔路過這里,在白洋淀上進行了一次水圍,從此建造了圈頭行宮。5年后,乾隆去清西陵掃墓之后,又陪著母親來白洋淀觀看水圍,又住在圈頭,聽了音樂會的演奏很高興,便御賜飛龍旗、飛虎旗和雕龍紅蠟,現在還保存飛虎旗一面,雕龍紅蠟四支。我說,其實自古以來,我們的民間藝術、廟會和各種節日,往往都是官方支持,甚至是宮廷支持下才發展起來的。張國振便說,要靠上下兩頭,兩頭都有積極性、都重視,什么也不會失傳的,我們的音樂會已經是省級、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項目了,我們一定繼續努力,把項目保護好。
趁著音樂聲暫停,吹奏者要休息一下,我們便走進了藥王殿。見扁鵲塑像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頭上戴著冠冕,像一個古代帝王,他是人們心目中的醫藥之王,已經被北方民間供奉了2500多年。他生前拯救過多少生命,解除過多少人的痛苦,我們無法知道,他身后又呵護著多少代人,給了人們多少精神的鼓舞和心理的安慰,更是無法估算。信仰,這個奇怪的東西,可以讓人死,也可以讓人生,可以讓人愁,也可以讓人樂。一個人去世之后能被成千上萬的人去頂禮膜拜,這便是一種價值吧。左邊一個偏殿里,供奉著魏晉名醫王叔和、唐代孫真人孫思邈、南宋藥物學家雷太乙等,墻上還有這樣一行隸字:“道通天地術通圣。”右手一側的偏殿中,供奉的是西漢名醫淳于意、三國醫圣華佗、魏晉皇甫謐和東晉葛稚川。墻上方也有一行“儒中隱逸醫中真”。原來這是一副對聯,分別貼在兩殿中。這些名醫生前為人們造福,死后留下了自己的著作和事跡,個個都有一連串的傳說故事。我想,如果一個民族,只崇拜英勇善戰的將軍,崇拜寫寫畫畫的文人,而不崇拜解除百姓病苦、保護群眾健康的醫學家,那么這個民族的性格是不完善的。這里的每一個藥王塑像旁都有牌子,上面寫著他們的姓名和生平事跡。這比別的縣做得好,防止藥王太多人們記不清。我便趕緊把它們抄了下來,成為我到圈頭來的又一大收獲。音樂聲又響起,我向扁鵲深深地鞠了一躬,心里說,你若有靈,就要好好保護他們的音樂會吧。
典雅悠揚的音樂聲,一直在我耳邊縈繞,返回的路上仍然在響,回到石家莊還是余音裊裊。悠揚的圈頭,悠揚的白洋淀,你的面容青春靚麗,你的聲音會與世長存、傳遍四方!
(責編:劉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