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這面鏡子

夏 江

把魏征比喻成一面鏡子,是在魏征去世以后,唐太宗李世民對侍臣說的話:“人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古為鏡,可以見興替;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魏征沒,朕亡一鏡矣!”唐太宗這段話說得很精彩。開元二十年(732),大臣張九齡把這個意思搬過來,認為“以鏡自照見形容,以人自照見吉兇”,把“古今興廢之道”撰成《千秋金鑒錄》,進獻給唐玄宗李隆基,受到李隆基的褒獎。誰知過了二十三年,“安史之亂”爆發,“以古為鏡”這面鏡子被李隆基親手摔個粉碎。“以古為鏡”不管用,還要靠“以人為鏡”,這就要有個敢犯龍鱗的大臣死死地盯著。這種人才不好找,不懂臉色的自己先掉了腦袋,懂得臉色的都變成了諂諛之臣,上下幾千年,只有魏征是唯一合格的人選,“千秋金鑒”這四個字就為魏征所獨有了。

據《舊唐書》記載,魏征與唐太宗“討論政術,往復應對,凡數十萬言。其匡過弼違,能近取譬,博約連類,皆前代諍臣之不至者”。有忠心,有立場,有思想,會說話,真正是前無古人。

當諍臣要有勇氣。魏征諫諍時,雖遇上太宗暴怒也神色不變,反而是太宗收斂神威,冷靜下來,人們認為就是古代的勇士也無法相比。貞觀六年(632),公卿大臣都主張唐太宗到泰山舉行封禪大典,只有魏征堅決反對。太宗不高興了,問:“難道是我功不高,德不厚,國家不安泰,四夷不賓服嗎?”皇上這么說話,大臣就沒法回答了,而魏征還是堅持認為不可以,說隋末大亂后,經濟還沒有恢復,千乘萬騎,一路供應勞費,實在是百姓的沉重負擔,不應該去封禪。正巧趕上河南、河北鬧水災,太宗盡管掃興,也只好作罷。一次,魏征上墳回來,奏說:“聞知陛下將出行關南,為什么準備好了又中止了呢?”太宗說“怕你提意見,就中止此行了。”

當諍臣要有識見。貞觀初年,有報告說嶺南高州酋帥馮盎叛亂,在馬上得天下的太宗第一反應就是派兵鎮壓,命令調動十州兵馬進行討伐。魏征冷靜分析了嶺南的形勢,認為勞師遠征問題不少,根據馮盎當時的表現,“反形未成”,不如派遣使者去說明利害,“必不勞師旅,自致闕庭”。后來嶺南果然安定無事。太宗高興地說,由于魏征頻諫,“不勞而定,勝十萬師”。如果魏征判斷錯誤,出的是餿主意,馮盎叛亂的事鬧大了,恐怕官軍凱旋之日,就是魏征掉頭之時。

當諍臣還要有策略。在帝王心情好的時候交交心,說說心里話。魏征曾對太宗說,我愿意成為一個良臣,不愿意成為一個忠臣。太宗問兩者的區別,魏征說;“良臣能使自身獲得美名,使君王獲得崇高的稱號。忠臣使自身受到誅滅,陷君王于極大的惡名。家與國都遭受損失,而他獨享忠臣之名。”這段話就把太宗套牢了:要是哪一天我犯顏直諫惹惱了你,你把我殺了,我當上了忠臣,你就變成了昏君。就算我認了,你干不干?

當諍臣還得有智慧。有一次,太宗嫌上書言事的人太多,不切實際的人不少,想要對那些不切實際的人加以貶斥。魏征說:“陛下想聽到自己的得失,就應當任其所言,他們說得對,對國家有利;說得不對,對國家也無損。”太宗認為有道理,對上書言事的人都加以撫慰才讓他們離去。貞觀八年(634),陜縣丞皇甫德參上書說:“修建洛陽宮是勞役百姓,征收地租是橫征暴斂,民間喜好梳高髻,都是受宮中的影響。”太宗大怒說:“讓國家一個人也不征用,一畝地也不收租,宮女都是禿頭,這小子就高興了!”要定他訕謗之罪。魏征進諫說,自古以來上書都是言辭激切,不激切就不能引起帝王的警覺,激切不是訕謗。太宗驚醒說:“當初我要責罰他,如果真的責罰了,誰還會發表意見呢?”魏征主張讓下屬說話,允許下屬說過頭話,這就有點近乎現代的民主精神了。在當時,他的聰明之處在于,主張廣開言路,讓大家暢所欲言,對國家有利,發表意見的人也不必害怕動輒得咎。否則,如果摳字眼上綱上線,他自己就是訕謗朝廷的領軍人物。

當諍臣最重要的是心地坦蕩,絕對忠誠。貞觀之治,天下承平日久,唐太宗也滋生了奢靡享樂的念頭,曾讓四川制造綾錦和金銀器。魏征又進言反對,說打造金銀珠玉妨害農事,制作錦緞繡品耗費女工,“一夫不耕,天下有受其饑,一女不織,天下有受其寒”,“而陛下好之,愚臣不勝其恥”。替皇上感到羞恥,言辭夠激切的,太宗知道他又是在“以隋為鑒”,欣然接受了。魏征的直諫敢言,連長孫皇后也自愧不如,她曾對太宗說,我與陛下是結發夫妻,說話還得看你的臉色,不敢輕易冒犯威嚴,一個大臣無論是感情還是禮儀,與你都有距離,魏征能這樣提意見,真稱得上是社稷之臣了。忠誠帶來的信任,是諍臣最好的護身符。

如果上面幾條都能夠做到,你也不要以為自己就可以作諍臣了,因為最最重要的條件是要遇到明君。從漢代到明代,剛直敢諫的大臣有許多,唐太宗卻只有一個,所以歷史上記錄的都是忠臣,難得有良臣。一次罷朝后,太宗余怒未息,說魏征經常在大臣面前折辱我,早晚殺了這個鄉巴佬(“會須殺此田舍翁”)。然而唐太宗畢竟是唐太宗,盡管感到難以忍受,還是一次次贊賞地說“非公不聞此言”,“非公無能道此者”。魏征之所以能夠被稱為“千秋金鑒”,第一應該感謝的還要數唐太宗。魏征也深知這一點,曾表示:“陛下導臣使言,所以敢然。若不受,臣敢數批逆鱗哉。”如此一來,魏征就不僅空前,而且絕后了,后人想學也學不了。

其實,即使遇到唐太宗,諍臣的命運也充滿了風險。貞觀十七年(643),魏征病重,唐太宗親自去探望,并準備把衡山公主嫁給魏征的長子叔玉。當時,公主也隨同來到魏家,太宗說:“你看一下新娘吧。”魏征已經說不出話了。當天晚上,魏征逝世。天一亮,太宗親臨哭吊,宣布罷朝五天,詔告內外百官都去送葬,并親自撰寫碑文,書寫出來刻在石碑上。太宗還論定功臣,把魏征的畫像列到凌煙閣上,賦詩痛悼魏征,可以說禮遇尊寵到了極點。然而,風險也就來了,一些嫉妒不平的小人就開始百般詆毀魏征。魏征曾推薦杜正倫、侯君集有宰相的才干,后來杜正倫因罪罷官,侯君集坐謀反罪處死,小人們便指責魏征有朋黨,還曾記下前后諫諍的語言送給史官褚遂良。太宗聽了,十分不滿,遂停止了衡山公主與叔玉的婚事,推倒他親手書寫的紀念碑。直到兩年以后(645),太宗親征遼東,戰士死傷數千人,戰馬損失十之七八,才后悔說:“魏征如果健在,我能有這次行動嗎?”于是立即賞賜慰勞魏征的妻子子女,用少牢之禮(諸侯祭祀之禮)祭祀魏征,重新樹立石碑。《新唐書》說:君臣之間相處難道不是很難的嗎?以魏征的忠誠,太宗的睿智,身死不久,猜忌毀謗就暢行無阻了。魏征的進諫累計有數十萬言,關于君子小人的道理不是沒有反復對太宗申述過,但死后仍然不免。所以說,“皓皓者易污,峣峣者難全”,自古以來就讓人感嘆啊。

在今天看來,魏征這面鏡子不僅僅是照出了唐太宗的“得失”,還照出了依靠帝王“人治”的不可靠。進入到現代社會,可靠的還是要完善民主制度,形成一個民主建言、民主決策、民主監督的制度和機制。忠誠直言的“魏征”多起來,大大小小的“納諫”者也多起來,政治才有望清明。

關于魏征(580-643)的籍貫,《舊唐書》說是“巨鹿曲城人”,《新唐書》說是“魏州曲城人”,于是河北就有了魏征故里究竟在哪里的爭奪。爭奪的著眼點是弘揚歷史文化,提高本地知名度,推動旅游,發展經濟,這無可厚非,但我們更應發揚魏征的敢言精神,把輿論監督的鏡子高高地懸掛起來,廣開言路,鼓勵批評,推動民主政治開展。這才是我們尊崇魏征的真正意義。(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