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詩選

劉　川

《個人史》(選四章)

青春期就像豆莢在成熟、干透時，輕輕一碰就會裂開，彈出里面飽滿的豆粒一樣，在我18歲時，你不小心碰了一下我的胸膛，它劇烈地開裂。向你彈出我的心。

馬臉馬的臉很長，為了伸向遙遠的草地更方便一點；為了伸向深深的馬槽和水桶更順利一點；為了伸出柵欄更多一點。

馬的臉長而善良。馬流著長長的眼淚。蒼蠅在那濕濕的淚痕里聚集著，獲取豐富的鹽。

馬用臉撥開長長的草。走進去，啃短短的更安靜的草：我們用繩索在它的臉上磨出籠套的形狀。它沒法解開。

春天，馬看著我們短短的臉。看著我們短得伸不到草地的臉。它開始憐憫我們。

退化忘了什么時間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大腿上長出了又黑又粗又彎曲的體毛，我羞澀而恐懼，害怕自己退化回到一頭動物。夜里睡覺，我感覺自己裹著一張薄薄的毛毯。今天，我的下巴上長出了一把毛刷。我不再害怕自己退化成一頭動物。如果真的出現那種情況，也沒有什么。這城市早已退化成一個籠子了。

腳印我們用腳掌在柔軟、潮濕的泥地上留下的歪歪扭扭的腳印像一個思想：清晰、深邃。在干裂的地面上更加具有說服力。而現在，我們有著統一尺碼的正規的思想。留下來的腳印像鞋子。

我們把腳伸進鞋子里。在學校，我們把腦袋伸進鞋千里，以獲得可以走路的思想。

《失真的比喻》(選二章)

城市母馬它吃著被吉普車輪子壓住的一點青草、被城市水泥壓住的一點青草。它們從沒有抬起過它們堅硬的腳。把更多的青草讓出來給這位正懷著幼馬的母親。

母馬帶著自己的陰影，像帶著一片毛墊。如同城市里隨處可見的流浪乞丐一樣，躺在兩座城市之間的夾縫里休息。

一小片青草，在它的胃里生長。更小的一片青草。在它的幼兒的夢里生長……

像媽媽的臉孔我跟在火車后面，追趕著最后一節車廂、最后一節車廂最后一扇窗口看到的臉孔。她像一盞燈，一閃而過，我是夜里的一只飛蟲，追趕著，嗓子被叫喊堵住。

《失落與重拾》(選二章)

高高的草這一片草太高，高過我的腰，幾乎齊胸。

我得不斷用手撥開它們才能通過。

左、右向兩側。撥著金黃的草。

分掌、合掌、分掌、合掌……一次一次又一次。

像游泳一樣啊。

我只身一人，在茫茫的草叢向前，沒有岸和盡頭。

給父親

1就像出去的人說“幫我拿一下”便將他沉沉的背包交給我。父親就是這樣把他的世界留給我照看。

2他的手。放飛。

但也只是在他的身體四周有限的空間飛翔。

有時落在我的臉上、肩膀上，輕輕地。

3采石場的釬鑿聲不停。

他把石塊從地層里開掘出來。要給自己制作墓碑；

之后豎起那碑。他自己躺進地層里，像那塊石頭的形狀。

4我的臉圓圓的。像一只氣球。

在你所有的周年。我全身牽著它，來到你面前。

5你的血液在我身體里流淌。

這內陸河不停沖擊、沖擊。我得翻來覆去。

6你大量繁殖著。在我身上，像狗隔著厚厚的毛咬虱子解癢。我隔著粗糙的皮膚抓一件件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