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日環食（外四章）

葉　夢

鬧市的聲光色的刺激常常令我頭暈目眩。

我突然感覺天空中布滿了一種妖氛。

一種灰不灰、黃不黃的光暈蕩滿空中，泛著黃腫病人皮膚那樣的顏色：像夏日暴風雨前的天空。沒有陽光卻有一種奇怪的帶黃的亮色充斥于蒼穹之間。

我剛跨出器材行大門便感覺到了天空中織滿的這種神秘的氣氛。環顧左右，人們依舊像往日一樣走來走去。絲毫也沒有意識到天空中的這種氛圍。一張張黃色的臉依舊麻木著。

我突然抬起頭來看太陽。不對頭呀!一輪殘缺的光環跳動著。像萬支金箭射入我的眼中。再看四周。什么都看不真了，只是模模糊糊的一片。

太陽依舊不可侵犯。盡管它已經沒有了往日的明麗。鮮紅的冠子垂成一片烏紫。

“不曉得學校會組織學生伢子看啵?原先我們讀書的時候。老師組織我們看，一人發一塊涂了墨的玻璃片。”湘繡大樓賣湘繡的營業員在交談。

今日是本世紀最后一次日蝕，日蝕已經開始。很快又要過去。

廣場一角。一個少婦舉著一片涂了墨的玻璃。她的身邊有無數紅男綠女一樣地流過來流過去。誰也不曾注意到這位正在觀天的女人。

我悄悄地走近她，要過她那片黑玻璃：一片新月似的太陽立即鍍亮了那塊黑玻璃。

天空中正發生著無比壯觀的宇宙天象。

太陽、月亮、地球這三個浮在宇宙塵埃中的旋轉的天體，今天走到一條直線上來了，不過。它們很快又要分手。沿著各自的軌道走下去。就像這街上擦肩走過的男人和女人。

天空中有煙塵一樣的灰云飄過去。

“快去打茶油，油票今天打止哩!”一個婦人的聲音從我的耳邊飄過去。

黑夜之靈

很小的時候我便開始失眠。時間一長。也便慣了。我像一只貓。在黑暗中睜圓了雙眼。警醒的耳朵捕捉著黑暗中的各種聲音。

童年的夜都是那么長。我縮在被窩里盼望著更夫的更鼓聲從很遠很遠的街那頭響起來。響到我家門口，竹梆響得更加亢奮。我默送著梆聲一聲比一聲弱地往街尾子去。

突如其來的狗吠叫人心驚肉跳。就有想象中的盜賊在撬開后園門……

貓嚎春的聲音伴著瓦片“嘩嘩”作響的聲音凄厲而來，那嬰兒般的哭叫一聲聲撕人心肺。

也有生物鐘紊亂了的雞。子時便亢奮地叫起來，一聲長似一聲。有點惡作劇的搞法。

最使人害怕的是老鼠偷情的聲音。一公一母肆無忌憚地在床背后追趕，“嘩嘩”地奔跑。“唧唧”地咬在一起。黑夜里，老鼠們自以為那是它們的世界，偷竊、破壞、尋歡作樂。有一次。咬破了我的蚊帳。冰涼的爪子從我臉上竄過去。

夢中驚哭的孩子。哭得驚天動地，把恐怖從哭聲中傳染給我。

秋夜的雨聲總有一種綿綿不盡的韻致。我住的閣樓很矮。雨點脆生生地打在瓦上。那種聲音。我總不會厭倦。

春天的雷聲驚天動地。有時在屋頂上炸開。那種聲音具有一種破壞性、一種威攝感。

不管怎樣。我喜歡黑夜的聲音。

黑夜的完全沉寂給人一種黑暗的壓迫。這時若是聽到火車的轟鳴或報時的鐘聲都會有一種溫馨的感覺。

也許我的靈魂喜歡在黑夜里游蕩。思維也特別活躍起來。

我仔細地捕捉著各種黑夜的聲音。我害怕這所有的聲音消失。若是黑夜的聲音一旦止息，我便會感到莫名其妙地跌落一個黑洞里。在那個直溜溜的深淵中跌下去。沒有止境地沉落，這時靈魂會發出一種無望的掙扎。

黃昏的驚跳

我腳踏一雙白色高幫Kamachi7波鞋。我的手里拿一本關于哲學的書。我從朋友家的黑胡同里走出來。已是黃昏時刻。

大街上華燈初上。白天黑夜正在這里交割。只在一瞬。乾坤倒轉，我跌倒在地，像一顆伐倒的樹一樣撲倒在地。

我已實實在在地匍匐在地了。我的嚴重看到了一幅奇妙的黃昏景象：“陰陽割昏曉”，黑幕乍降未降。白晝將盡未盡，空氣中流動著一種橙色的朦朧。人群、燈光都在橙色調中有了一種昏蒙的暖意。我跌倒在機動車與非機動車道之間那個綠色灌木道邊。在這個人來人往的都市里。居然沒有人發現我。我并沒急著爬起來。我的目光貼著地面掃過去。對面大酒店的彩燈珠幕像海市蜃樓搖撼著黃昏。我的目光第一次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看世界。稠釅的橙色黃昏里。行人、車輛都在動，都在穿行。所有運動和靜止的物體都給人一種新奇的感受。萬物不再清晰。仿佛都隔了一層柔焦鏡頭，所有運動著的物體遠的似乎近，近的似乎遠，有一種不著邊際的美。尤其是燈光，燈光在黃昏里是說不清的曖昧。有一種渾濁，一種驚跳，一種閃爍。我愿意永遠地活在這曖昧的色彩里。

我像中國野史中頭頂南瓜的鬼。跌一跤便從陰間回到了陽間。

我貼著地面嗅到了黃昏的芳香。我懂得了黃昏的種種美妙。白天等于袒露一切展示一切。陽光下一切明明白白毫無美感，白是主調。黑夜徹底來臨時，冰涼的夜色過濾一切。黑是主調。黑夜的燈光師沉靜得好比從清水中穿透。惟有黃昏的昏濁和曖昧，才會使人產生放浪的想象。我完完全全地沉醉在黃昏的芳香里。

此刻正是黃昏色最濃的時刻。

我的柔軟的鼻頭重重地摔在水泥地上。此刻已在酸痛中復蘇。我的舌頭在檢視門牙群中已發現跌落半顆。我的肉體在黃昏中蘇醒。我耿耿于懷半顆門牙的失落。對于我真實的肉體上一切有用無用的失落，我總懷有一種深深的眷戀，包括被割除了的扁桃體和闌尾。如今我失落了半顆門牙，這決不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我將無法拒絕將有半顆假門牙來修補我的門面。嗚呼，這意味著我的肉體將不全部是真實的。我沒有辦法拒絕半顆假門牙。

失落半顆門牙。這是我換一角度看世界所付出的代價。

逃離軌夏

在太陽系中。你是永遠的霸主。

你是名副其實的眾星之神!宇宙萬物都跪伏在你的周圍。

你的存在決定了宇宙的法則。你以你的光和熱照亮了整個銀河系。

萬物都因為你的存在而存在。你是一切天體的依賴。

沒有人敢和你作對。因為你是太陽。

我們不得不崇拜太陽。是因為我們不想墜入永遠的黑暗之中。

追隨太陽是幸福的。我們用不著思想，跟著太陽旋轉就行。

若是太陽毀滅。我們將失去旋轉的引力和慣性。我們將漫無目的地懸浮于太空之中無所適從。

走出慣性!走出太陽的陰影吧!

讓我們試著開始一種不依賴太陽的生活方式。

要逃離太陽的軌道是有風險的。它需要一種強大的反轉慣性的力量。

掙脫的過程是充滿了冒險的刺激。它激活了生命的活力。嘗試到挑戰的魅力。

當我們知道太陽不是惟一的、銀河系也不只一個時。我心里就有了另一個太陽——屬于我自己的太陽。

我的太陽沒有陰影，它是溫暖的。

我的太陽是我心靈的君主。

我的太陽永遠地照著我心里無垠的世界。

月亮的誘惑

陰歷八月十五，月光很好。

月光白白的。白得令人心慌肉跳。萬物卑怯地俯伏在月光里。沒有一絲風。月下的樹都像印在水粉紙上的浮雕作品，一面白一面黑。

月光強大而生硬地潑將下來，凝固成僵直的白。

觸電似的痙攣襲擊了我，孤零零的心直挺挺地晾曬在白霜般寒氣逼人的月光下。

瀕臨絕境的感覺又來了。月光傳遞的聲音在重復：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此刻我站在五樓的陽臺，下面是月影里的名叫荷花池的小巷。遠處有一棵樹，樹葉亦白亦黑。月光下的樹孤苦無依。

那個聲音還在重復：跳下去，跳下去，跳下去……

我不敢抬頭看月。一輪碩大的滿月，無遮無攔。滿得溢出一道金黃色的邊。

滿月直逼我的靈魂，與我強行對峙。

沒有退路。

我的靈魂不是孤立無援的。我不想對月宣泄。我對這種傾訴形式早已厭倦。

無法抵抗的是：月亮對我身體物質的一種吸引和一種張力。這種張力首先使我的肉體張皇失措。然后才是靈魂沒有棲依的飄蕩。

再次走入絕境。

無可奈何之時，我把門關了，把厚窗簾放下。把月光拒絕，然后熟練地從瓶子里倒出安定藥丸。

到了明天，月亮引退，太陽升起，一個新的宇宙長出來。我又能蒙混著茍活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