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你好

程　鵬

眷戀的情緒

表姐。我在夢境的火車上。四周都是陌生人。我要作一次疲倦的長途旅行。

凄楚的雨水拍打我的睫毛?；柙谟筒颂锏穆槿?，落日巨大無比。

跌落在曠野的一滴混沌的淚。我的舌頭親吻著黑色的鐵軌。

夢境是越來越寬。我又看到你，表姐!時光停泊在白蓮花的容顏上。

一只藍色的精靈。驚醒我在夢中的假寐。

遠方越來越模糊。夜滄桑如水，穿過我的腳后跟。我看不清陌生的臉孔。

我的火車駛向哪里?

我不管我在哪個站臺下車。

眷戀的情緒從四肢百骸傳出。表姐，你好!也問候你的城市。

北京——你好!

日記

媽媽。我要回到出租屋去。今夜，我很孤單。夜色籠罩。

這個城市不斷地奔跑。時間帶著塵埃。我活在舊日里。

媽媽，我的哭都沒有了聲音。我想世界都快要死了。

那舊木家具的檀香。那門前的麻柳有條夏天的小溪流，守在門口的老黃的善良、小黑的壞……它們到哪里去了。

記憶里一間斑駁的知青屋。

橘子開花了沒?橙子有沒有發黃?你種的鴉片有沒有被生產隊沒收，

二三束稻穗掛在風口。五六兩麥子種在坡下，九十斤高粱生產在細亮碗里。

媽媽，我的小木箱哪里去了。里面盛裝著我的泥巴手槍，我的童年。

在村口的木樁上有我掏過的鴉雀窩。

媽媽，我一定要回到出租屋去。公共汽車很擁擠，我很孤單。

小鎮

落木梧桐，漆著丹紅涂著黑砂的棺材鋪?；ㄈΦ牧麟x色彩，大紅的燈籠祭事。嘈雜的樂隊和秧歌，笑彌陀的面具，吹鼓手的破落的靈堂。白色的小花青紗挽。這里是人間。

走在青石板上，大型的黃角樹斜掛浦里河。太陽像鎦金在波紋上?；貞浀陌灏鍢蜻扪降亩?，古老的電影院和茶水樓。舊木板的古味。有著多少塵世中懸浮的故事。這里是天堂。

屠宰牛的交易，計劃掉的女嬰尸體。狗的交配，難產的夕陽宛如生死場。主啊!耶穌!恩典神!我的萬能神啊!在毀滅大火中我看見我。這里是地獄。

太陽涂滿毒的金蘋果，我回到肉體的永生!

張守剛的《工卡上的日歷》

我撕開他的肺。我讀到打工兩個字。一個時代打工的文字與詞匯。

一個生長在打工群落中的名字。

我讀到工卡上的愛情，在機臺，在流水線，在方言匯聚的城市。愛情不明所以。

因為……

我讀到滄桑和流離、奔逃、流浪、鄉愁。海邊拾到的打工日記。咆哮……

我讀到敘事的洪荒、泥石流。在車間，在路上。在他鄉……我翻過去一頁……

大海

我背靠的大海波瀾壯闊。從太陽升起，到落日低迷。它的壯麗在我奔流不止。它的粗線條使我詩情頓然。裸露出海峽的肩頭，波光的披風。在我身體自由地呼吸。我站在更高的遠處，我無畏它的博大。我殘缺了它天地中的一塊。

銀色的海鳥在海面上奔流。撕開風暴的黑色閃電。閃電!生命!我看見逆光的海燕，努力地在大海間。洶涌不止。它在我的胸間轟鳴，石破天驚。有長鯨的起落、海豚的集體婚禮，我消失在波光的嘆息聲中。彩虹拋下長繩，牽著我，白船。在我骨骼里喧鬧不休。打開閘，無數的數字金鉚。出發。

我被長長的海草揪著。如漂萍。青苔的海水拖過海盒子。不甘的命運，任思想放任，身體驅逐。我自身的靈魂啊!它夜夜吹著海角。以及對著你，浩浩蕩蕩，海水泱泱，我不敢愧對。駛出閃耀在山頂的燈塔。守燈人的信號，年輕的水手，紅色的心臟。我終身面對大海。

大埡口森林

——又名上帝的馬車

一和遠去的車轍。巖石含著一匹馬匹。森林中的轡頭和韁繩。

明月挽著青松。白雪覆蓋。清的沼澤和淺湖。奏著鋼琴的山泉，在群山之上。

有清風掃著嘴唇。不可抵達的蕨類。把身體捐給它的漠涯。愛上它的緩慢和消散。

對大自然的敬畏。神性的決定。聽見上帝的馬車遠去。

二我的誕生，來自百合花的亡魂。有著夢牛鈴、懸崖草。給予我繩梯的白蛇樹。

掩映的白荊棘，使我的境界全出?；ㄟ叢荩瑯仿涔?，露濕點滴。把彎彎的小徑折成胡琴。

我是無法可想象。路邊的映山紅讓我裹足不前，它是我前世的盼望、完全的夢境。

想必有過廝殺，爭奪山盤。奪了我的母親和姐妹，戰車滾下山隘。

三經過的露水、繁霜、云朵，使我身在其中。山風習習吹我。

松鼠把松果藏入洞中。青翠的小蛇滑入一截松枝。蔽日下，我愛著它，滿山紅透。

來自山嶺，飛瀑和小漂水，濺上我的臉頰。蕩著月色的青藤，我說著今生的征兆、一百年的相遇和隱喻。

四頌，揚，愛。清，沽，破境。

我忘了肉身的存在，在山頂，和白云一起。彩鳳的車轔，敲著白駒的輕蹄聲。

泛著荷葉，駕著龍，把歌飄在山湖中，仿佛出了七竅的靈氣?？澙@的霧鎖，明月照著臨界。。靈魂的渡口啊，我愛著它的緩慢和上升。在山中，渡過飛橋。我盡情渴飲忘川水。

倒置一座煉獄。讓我出境。和遠去的車轍。巖上含著一匹馬匹。如果我忘了我的出生地。我會隨著上帝的馬車，向著天空揮霍、致敬!

回到故鄉去

從童年沒了父親，我一直跟著母親漂泊。何處是我的故鄉?我愛著，生活著。在這些愛的明亮的詞里有著我的不安寧。打工，它健全了我的骨骼，做著我的燈盞。在堅硬的詞語下。我內心那些隱秘的詞。是最溫暖的抒情。

我始終覺得我在一輛前進著的列車上。有陌生人。他們的表情都被夢浸潤。呈現出模塊。我被這樣一列火車送往首都——北京。那天。我在夕陽下看到天安門。在六年里。我沒上過長城。盡管它在我內心的曠野縱橫著。我惟一的溫暖。就是我的表姐。一個平常的女子。她用她的原諒包涵了我所有的錯。像一片雪，在火爐上烤著；如白色的蓮，在月光下。我試圖用我的文字回到故鄉去。我不知道北京是不是我的故鄉。但它在我記憶中橫亙著。同樣，深圳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故鄉。我甚至把我的名字都跟這個城市有著關聯。

我的身世是個沒有故鄉的人。但我的詩歌里有。我出生的那個故鄉。是個貧窮的山村，有著大山的圍繞。因為它的貧窮。我相信了大埡口是上帝的馬車。因為出生的卑微。我相信了我是天使，接受苦難的天使。

五年了。我一直沒回到故鄉去。去年，因為母親的眼疾回了趟故鄉，應該來說是回到了家。家，在打工者的意識里已經概念不清了。故鄉人好像在物質上得到了空前的好轉。就在這個經濟轉身中。他們的精神開始了麻木。每次上小鎮，都是看到這些鏡像。我在尋找那些舊時光。